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客inSight(ID:pic163),作者:秦言言,编辑:何晓山,原文标题:《内卷中心的三亚民宿:一条街150家,100大床房卖不出去》,头图来自:作者供图


在很多人心中,退休后去大理,或海边开间民宿,是人生的终极理想。既满足了“隐退江湖,远离纷扰”的内心渴望,又可以交换来自天南海北的故事。


但现实却不是这样。


2021年底,我来到三亚网红打卡地天涯镇,成了一名民宿管家。近距离接触到很多民宿经营者后,我发现疫情之下,他们的生活全是一地鸡毛,根本没有诗和远方。


流浪工程师:开客栈破产后,他选择隐居山林


柳林是我在三亚认识的第一个人。


去年11月,失业的我在豆瓣上发了一篇长帖,吐槽生活的不如意。他给我发了一条很长的私信,说了些心灵鸡汤,还讲了自己的故事,说自己在天涯海角边租了个院子,养花种地,谁料一场火把院子烧了。


他的民宿弄得很好看,“燕归我家”的名字也吸引了我,和我名字有同一个字,我问他为啥取这个名,他打字超快,劈里啪啦一堆字,跟我解释了半天。 


在院子里给植物浇水的柳林
在院子里给植物浇水的柳林


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个活在自己理想国度的成年人。


来三亚之前,他留校当过老师,在秦皇岛做过工程师,后来自己创业,管理几十号人的团队,据说年销售额千万。他曾全国各地出差,总把深圳的华强北挂在嘴边,对那里门儿清。


但妻子突然跟他提了离婚。两人在他当老师时认识,妻子是她的学生,互生爱慕,她嫁给当时只有农村土房的他。据他讲述,随着妻子的慢慢成长,他不再能成为她的人生导师,于是二人和平分手。


婚姻的变故让他决定放弃现有的一切,换种生活来过。


七年前,柳林只身来到三亚,在天涯镇黄龙街开了一间叫做“燕归我家”的民宿。 


柳林的民宿招牌
柳林的民宿招牌


那是2015年,他刚开始做民宿,起步早,天涯镇还没有这么多竞争对手,他家的价钱也便宜,顺利存活了下来。民宿有19间客房,从清洗床单被套、打扫客房卫生,到前台接待等所有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做。可想而知,每件事情都做得马马虎虎,因为卫生问题,几乎没有回头客。


疫情来临后,柳林的民宿无法盈利了。


2021年,他选择关门闭店。民宿关门那天,他收拾了两大卡车的东西,房子里还留下了一堆无法带走的物品,房东颇有怨言,说他“整天骑着三轮车到处捡破烂”。 


柳林的爱好之一,改装车辆
柳林的爱好之一,改装车辆


去年五月,他在天涯镇村里重新租了个院子,准备重新做个主题民宿。


七月的一天晚上,他在海边跟朋友相聚,回来时发现院子里火光冲天,消防人员正在紧急灭火,所幸院子是独门独栋,没有殃及到别人。但他的所有物品,洗衣机、冰箱、电脑、U盘、现金以及身份证全都烧掉了。起火原因是一台自己动手改装的电动车。


回想起这段经历的时候,他说,自己能活着真是太幸运了。 


院子失火时,被烧毁的房间
院子失火时,被烧毁的房间


我后来又问过他,为什么是三亚?


他说,为了等一份爱情,“我民宿是为了老板娘开的”。


网红打卡地不乏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柳林在网上相亲无数次都失败了,没有爱情也没关系,他就想成个家。他曾在交友APP上搭上了一个女人,天天老公老婆喊着,女人也来了三亚找他。


我对他唯一的女友很好奇,“后来呢?”


他说,“前女友对我下不了手”,除了牵牵手抱一抱,其它啥事也没干。


我心道确实。不说他双脚常年黝黑黝黑的,我无意中还看见过他边吃土豆边抠脚的画面,“你也得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我想说的是,你把自己稍微收拾一下,话没有说完,被他打断,“我只顾及自己媳妇的感受,我不需要顾及别人”。 


我想这块牌子代表了柳林开民宿的初衷吧
我想这块牌子代表了柳林开民宿的初衷吧


院子被烧光以后,他搭了个箱子继续住。


我去过那个满是杂物、还被一把火烧过的地方。所有东西,棉被枕头、电钻工具、插座插排杂七杂八全堆在一起,他晚上就枕着这一堆东西睡觉。有个老式电饭煲放在睡觉的木床边沿,他翻个身就会打翻或者踢倒电饭煲。这个地方甚至会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猪槽。


但柳林在天涯镇的人缘很好,有人评价“这人头脑非常聪明,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乐于助人”。天涯镇如果有人搬家,他有求必应,能立马放下手里的一切,开着电动三轮车出发。


院子失火后,柳林之前的一个同事立马联系了他,还给他转了一大笔钱。后来他才知道,这钱是早年间创业的时候,手下员工们私吞的。这个同事心里过意不去,把钱还给了他。 


失火后,重建的院子一角
失火后,重建的院子一角


又辗转了一段时间后,他搬去了山里,他说隐居山林是他的心之所向。听说这个决定后,我脑海里响起了那句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开民宿的人都是很有情怀的。”


身系全家生存的全职宝妈:隔空千里管理民宿


通过柳林介绍,我去了一家名为“海鲸”的民宿成为了民宿管家。


这家民宿有三位股东,其中许梦直接管理民宿。她负责运营民宿的所有账号,包括订房网站、携程旅拍笔记、小红书、朋友圈,还要操心客服工作和员工管理。


比较特殊的地方在于,她基本全年待在北京,从我入职到离开都没有见过她本人。


许梦今年四十岁,老北京人,人称梦姐。她爱人是三亚土著,在本地有全职工作。但为了孩子能享受北京的优质教育资源,许梦只能一边在北京带娃,一边管理“海鲸”。因为身系生存,这家投资了近200万的民宿的经营至关重要。


“海鲸”的规模不算大,有九个精品房间,最贵的一间270度海景房,旺季时每晚要1280元,淡季直接400块拿下。还有500元的大床房,淡季特价100元出头。 


海景民宿,观海咖啡厅
海景民宿,观海咖啡厅


但这家民宿经营了近一年,别说盈利回本,每日流水能覆盖住当日支出就不错了。


这让许梦非常紧张。她每天时刻盯着手机,美团携程的咨询信息都是秒回。她在北京远程上班,和员工一样每日登录房态系统,隔空遥控1000公里之外的“海鲸”。


民宿安装监控摄像头是公安机关的要求,每个营业场所都必须配备无死角的监控。许梦通过分布在前台正上方和门口的监控摄像头,能监控到每一位员工的状态,你打个盹儿,脚踢到插排线材了,人家立马电话通知店长。员工最怕她的夺命call,店长每次接她的电话都能打一个小时。


她超强的控制欲真的快把员工逼疯了。


有一天经营业绩比较惨淡,房间没有卖出去几间。


有客人上门来看海景房,听完价格以后砍价,民宿的另一个管理者当时在店里,同意了客人的砍价,折扣超出了许梦制定的“14:00后,客房打4.5折”的范围,原价1000块房间以400块不到的价格成交了。


最后,当天值班的我被梦姐在微信上连连追问,这个价钱卖便宜了,是谁卖的?以后谁也不能自作主张,价钱必须过问她,她同意才行。 


在海景民宿房内看天涯镇<br>
在海景民宿房内看天涯镇


还有一次,晚上九点左右,我接待了一个预订客人,为他办理完入住。十几分钟后,客人要求换房,理由是马桶坏了。我马上同意为他办理换房。换好房后,我把原本的问题房间的状态变更为“未打扫”。因为前几天被许梦再三告知过,不能锁房态。


但是,这间问题客房,半夜被预订了,客人凌晨到店办理了入住。


第二天上午,我准备外出,群里的消息“叮叮叮”响个不停。他们问我,“你看房态了吗?”当时我没有当值,看不了房态。心里疑惑,被客人投诉了吗?


得知问题房间被入住后,我在群里询问,为什么未打扫的房间还能被预订?没有人回复我。


我感到很委屈,据理力争,后来回想简直是自杀式辩论,“我上班之前,问题客房就没有被锁。早班同事没有锁,店长也在现场,他们也没有要求锁房,所以我把客房卫生变更为未打扫。”


“你是这么跟店长说话的吗?”许梦气炸了。


我跟民宿店长在微信群吵了起来,最后直接在工作微信群撕破脸。这件事成为直接导火索,我收拾行李离开了这间民宿。 


天涯镇的巷子里
天涯镇的巷子里


后来我想了想,真的是我做错了。对错不重要,真相也不重要,保持沉默、维持和谐才重要,老板和店长的体面最重要。


但日子继续,我换了一家民宿继续上班。


有天,我突然接到一个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接听后,对方语气生硬,“我是许梦,我警告你,不要再去我的店里骚扰我的员工,也不要加我员工的微信,更不要去我的店里闹工资,我不少你一分钱。像你这样阳奉阴违的人,情商一点也不低,精明得要死......”


我血压上升,“啪”地中断了电话,感觉莫名其妙,拉黑后还看到三个拦截电话。还有一条拦截短信,“你拉黑了我,但我这里保留了我们所有的微信聊天记录,也有你所有的视频监控”。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我瞬间回想起来,我曾经跟同事说过的每句话,都被添油加醋地传到了许梦那里,所有的话都变了味儿,甚至无中生有。 


天涯镇的日落
天涯镇的日落


我开始怀念大城市,职场更简单,谁也没空搞这么多事。


虽然我对许梦的黑白颠倒很生气,但也理解了她的不易:开民宿的并不一定都是家里有钱玩儿的,有的是全部身家都搭上了,容不得一点差错。


诗与远方?扯上生存,都是一地鸡毛。浪漫的幻想第一次被戳破了。 


家里有矿的土著:“经营民宿太难了”


文哥是个地道的三亚土著,所以他特别不理解我们这些人,不远万里飞来三亚就为了看海?


“大海有什么看的?海边长大的,从小看够了!”


文哥就是网上说的那种“家里有矿”的人,他家有两栋楼。据说他父母那辈年轻时辛苦打拼,每天雷打不动凌晨三点起床干活,后来买下了两栋楼。


因为位置极佳,家里就一直做餐饮和旅馆生意,等到父母那辈老了,做不动了,房子就整栋出租给别人。文哥说,每栋楼一年收租二十多万,一年躺着也能入账五十来万。


他上大学那会儿是二十多年前,每个月生活费1000块。可是我记得那时候,我妈打工每个月才300块钱。真的是有钱人的生活。


文哥立马否定了我,他说三亚没有幸福感,这是个高消费的城市,作为本地人,即便有房,压力也很大。


文哥大学毕业以后,曾经在医院工作,有稳定的编制。但是疫情改变了这一切。


租客的旅馆生意每况愈下,他家祖传两栋楼被退租了。眼看父母打下的基业被荒废,文哥理解父母的心疼,于是从医院辞职回来接手旅馆生意。


自己做,他才知道赚钱这么难,三亚民宿业的竞争何其激烈。 


站在文哥客栈的屋顶看小镇
站在文哥客栈的屋顶看小镇


客栈靠近人流旺盛的马路,共开放了20多间客房,淡季房价低到100块一间。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十二点,文哥和老婆、大姐、妹妹、妹夫轮流值守在门口。


文哥坐在门口的时候,只要有人从门口经过,他都会马上抬起头问一句,“需要住宿吗?”


但大多数人只是路过,偶尔有进来的,看房后最后成交的也寥寥无几。


还有人使劲砍价,100块特价大床房非得要60块成交。


文哥说,“成交不了!”


真的成交不了,客房卫生非常标准,每天都有专业人员来清扫,布草清洗都是成本。放在2021年的今天,还是热门景区,海边的标准都是500起步了。


他曾经委托过别人帮忙运营新媒体,在抖音小红书上帮忙发点推广,但回报不佳,“就是骗一笔钱,没有效果。”


文哥客栈屋顶,天涯镇的烟火气
文哥客栈屋顶,天涯镇的烟火气


文哥无奈地问我,“你知道天涯镇马岭社区现在有多少家民宿吗?”


这我真的不知道。


“就我们这条街有150多家,现在做生意真的太难了!”


“即使再难,这不是还有网红民宿在赚钱吗?”我心里想,是你没被逼到那一步,你这个土著根本不差钱。他七岁的儿子上的还是20万学费的私立学校。他晚上守旅馆时,经常看着看着,就跑去喝酒了,深更半夜老婆抱着娃下楼来找他。


就算他抱怨客栈经营很累,他也还有退路,客栈不开了,转让就是了。


警察、演员、民宿老板:这就是大佬的人生


刘哥的人生简直是一部传奇。


那天我在海边散步,看到了这家新开业的民宿,以面试的理由来看看。


像我这种面试的人,一般几分钟就被打发了。没想到民宿老板刘哥却放下手里的活儿,请我在咖啡厅落座。他长得有点帅,很像金城武,身材一看就是常年健身的,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侃侃而谈,故事的精彩程度完全突破了我的认知。 


三亚湾椰梦长廊<br>
三亚湾椰梦长廊


他说自己是个官二代,当了两年民警觉得没有意思,就开始做别的事。


后来他在杭州瞎混,经过朋友知道了另一个圈子,赚钱如流水,日子纸醉金迷。他开始进军娱乐圈,前期只能跑龙套,后来还接节目主持,虽然没有大红大紫,但他也体验到了众星捧月,走在世界之巅的感觉。


同时他也赚到了大笔钱。


有了钱后,日子开始飘了,“我现在对啥美女都免疫了”。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


后来,一场车祸让他差点失去生命,躺在医院的那段日子,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婚姻岌岌可危,家庭要散了,自己很久没有陪伴过女儿了。


他想,女儿都五六岁了,还记得喊我爸爸吗?


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愧疚,“我想真正开始生活,陪老婆陪孩子”。然后他去大理待了八年,民宿做得相当成功。


直到持续的疫情,刘哥的生意惨不忍睹。于是他决定转战三亚,放眼全国,当时只有四季温暖的三亚没有疫情,他也一直想开一家海景民宿。 


三亚,海景民宿的山景房<br>
三亚,海景民宿的山景房


选址时,他相中了一套准备拆掉的海边车库。自己设计装修,并召集了以前在大理的员工来了三亚。经过半年紧锣密鼓的步骤,这家带星空泳池的民宿开业了,集合了咖啡厅、酒吧、顶楼观景套房,共拥有25间客房。


刘哥砸了重金营销推广,开业不久,民宿一炮而红,成为天涯镇新网红打卡地。他也成为天涯镇的大佬,连当地的地产商都前来捧场。


刘哥说,自己现在在三亚,每个月花300块钱就够,身上衣服还是别人送的纪念T恤。说毕他拉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指着衣服标示给我看。话里话外透露着,宝马奔驰我都有,但没啥意思,自己依然骑电动车的境界。


我听得目瞪口呆,有一种人,我永远到不了他的高度。他为了店里能招聘到合适的员工,肯花心思,耐下心来跟我谈,即使我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正式工作后,我发现刘哥人特别聪明,思维活跃,但这种类型的人性子很急。从大理来的店长小辛是个做事慢条斯理的人,所以店里总能听见刘哥大声吼骂小辛的口头禅,“你这点事也干不好,滚回大理去!”每次骂到喝咖啡的客人被打扰而频频回头。


这种吼骂是家常便饭。刚开始我不习惯,他吼骂声一开始,我就开始在心里颤抖。时间长了,我理解了:骂不走的员工,离不开的老板,他们这是相爱相杀。 


民宿管家查房,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民宿管家查房,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一天下午,我们两个早班同事都去了外面,我骑电动车去取民宿的快递,另一个同事去打饭。所有人都忘了民宿外的招牌灯没有打开。刚好刘哥看见店长小辛站在门口,你站在门口还不开灯?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瞬间火山爆发。


他对着小辛大声吼叫,住民宿二楼的人都被惊扰到了:发生了什么?我取快递回来在咖啡厅吃盒饭,被这气氛吓到了,赶紧偷偷溜了。然后看见小辛在微信群里通报,“因为都没有开灯,每个人罚款30元”。


隔天,因为泳池水不干净,顶楼价值2000块的豪华套房没有卖出去,小辛在微信群里说,“泳池水不干净,查房的人罚款100”,三千块的工资还被不停地扣,不能怪店长没有同理心,生存不易。


有一段时间,销售业绩惨淡,小辛找我在订房网站刷单,并且要求一定要配图写好评。我很震惊,但他很平常地向我解释,店里每个同事都帮着刷过。 


天涯海角游览区沙滩
天涯海角游览区沙滩


这些事,让我决定离开。


疫情当前,每个行业生存都不容易。极度依赖旅游业的民宿行业更是雪上加霜,没有一家民宿是赚钱回本的,但也没有一家民宿承认自己赚不了几个钱。


所谓在网红民宿工作的岁月静好,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罢了。民宿管家月薪两千都要谢天谢地,但依然要在朋友圈晒自己谈天说地,海边喝酒聚餐的美好画面。否则,这游戏没法玩下去了。


文中柳林、许梦、海鲸、文哥、刘哥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客inSight(ID:pic163),作者:秦言言,编辑:何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