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所有的正常中,没有一种“正常”比过年回家更正常了。
1月13日晚,在上海官宣发现两例新冠确诊病例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家纠结了一个多月的过年回家议题终于尘埃落定了。
我是扬州人,上一次回老家,还是2020年春节了。这也是自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这么久没回过家。
01
去年12月初,我和老婆达成了回扬州过年的共识。我甚至连过年的每天日程都提前计划好了,兴致勃勃地告诉女儿扬州的万般好:
可以见到奶奶,可以见到喜欢舔主人的小狗欧巴,可以去东关街瘦西湖玩,可以跟着哥哥姐姐疯……
那时候,我眼中大概是有光的。
12月23日,西安宣布“封城”,紧接着,是天津与河南的相继破防……
我虽心中感到不妙,但面子上还是强撑着,对老婆放下各种“不惜一切代价回家”的狠话,这也算是一种现实扭曲力场吧。
1月5日晚,我给妈妈发去一条微信:“我们决定回扬州过年。”
妈妈简单地回复说:“知道了,期待。”
我愈是知道疫情不可控,世事不可控,越是想尽快地把“过年回家”这件事给“决定”下来。
我可能觉得,和妈妈许下回家的承诺,就会更加坚定我的决心,更加可以排除万难。
在这期间,我和老婆为此也发生了几次小摩擦,责任主要在我。
每次老婆很可能是无意提及疫情在扩散,上海也有可能破防的相关话题时,我就非常敏感地觉得:老婆这是不是在暗示我不要回扬州过年了。
然后就会陷入情绪的小小失控,要么是说一些不知所谓的狠话:“爬也要爬回家”;要么是走悲情叙事路线:“我都两年没回过家了,你就不要再泼冷水了”。
直到那时,我在情感上还是无法接受不能回家的可能性。
原因之一是,妈妈因为身体不好,没办法舟车劳顿到上海过年,团聚的唯一方式是我回家。
1月12日上午,我从扬州亲戚那里得知了扬州防疫政策的变化:即使(上海)没发现确诊案例,也必须持48小时之内的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回扬,到扬州之后还得三天两测。
▲图/微博
也就是说,为了这次回扬州,我们全家至少要做三次核酸检测。
我立时情绪失控了。
要知道,这两年以来,我们全家在上海从未做过任何一次核酸检测。我更不舍得刚5岁的女儿为了我的回家梦想,被戳3次鼻孔。
我痛骂扬州,痛骂这个我念兹在兹,一分钟前还想着回去的家乡,并在一个小范围亲戚群里赌气地说道:“如果上海没疫情也要做这么多次核酸,我就不回了。”
老婆的一个弟弟淡淡地安慰我说:“没什么,我都做了几十次核酸了。”
我这才想起,在去年八九月间,“封城”时间长达43天的扬州疫情中,大多数扬州人都经历20次以上的核酸检测。
弟弟的达观来自这段封城经历,我只能试着和他共情。
但我还是很难和我想回去的这座城市共情。
哪怕我知道,这次封城让扬州上下心有余悸,唯恐再中一次招,因此各项防疫政策宁枉勿纵,朝着政策范围内不近人情的那个区间去。
嗯,我可以理解,但我就是无法接受:回家怎么就这么难,这可是中国人最重视的过年啊。扬州这么订政策,不就是想“吓退”我们这些想回家的人么。
但愤怒归愤怒,失控归失控,其实我还是默默接受了。
我想着:只要上海不发现确诊病例,到时候扬州也未必会这么紧张;就算还是这么严,三次核酸就三次吧。
但仅仅隔了一天(1月13日),上海官宣了两例新冠确诊病例。我知道,我的一切指望,一切谋划都破灭了。
家乡不会欢迎我这样的人,带星的人。
但我还是挣扎了很久。一直到第二天傍晚(1月14日),我才低落地在微信上告诉老婆,就五个字:过年不回了。
我们大人还好,但我实在无法让女儿去承受不可控的防疫风险,谁也无法保证,除了做核酸,扬州还会不会有其他针对我们带星一族的狠招。
这不是我矫情,我想,有孩子的人能懂。
不过,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告诉妈妈这件事。
一方面是让她伤心失望,哪怕我知道情感内敛的妈妈并不会说什么;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自我欺骗,似乎只要不告诉妈妈,这件事就还有转圜,还不是既成事实。
我终究是回不去了。
02
我不是一个人。
我想,这段时间,无论是在上海,还是在这个国家,很多人都在经历着和我一样的纠结和抉择:过年要回家么?还可以回家么?真的回不了家了么?
过年回家对中国人意味着什么?你有选择权的时候你或许还能平常心以待,但当你回不了家的时候,你对此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我从来没有像这么一刻想家。
想妈妈,想姐姐,想外甥女,想舅舅姨妈,想表哥表姐表弟,想小狗,想年夜饭,想走亲戚拜年,想和家里兄弟倾诉中年危机,想亲戚夸女儿漂亮,想在酒桌上被夸著作等身,想被亲戚问为什么不生二胎,想在爸爸的照片前敬一柱香,想我们全家齐齐整整过年的旧日时光。
这就是家,这就是过年啊。
呆在上海自然也没什么不好。
过去一年,我做了一整年的“沪吹”:吹张文宏,吹上海从没做过全员核酸,吹上海迪士尼“不灭的烟花”,吹上海在疫情中的“正常生活”,吹《爱情神话》中的上海式女性主义……一直吹到这两天的那座奶茶店,号称是全球最小的“中风险地区”。
▲上海静安区一家奶茶店被列为“风险区”(图/微博)
我是一个沪吹,但我还是想要过年回家啊!
我爱上海,疫情以来更热爱上海的规则与文明,但我还是爱我的家乡啊。
作为一个沪吹,心中何时何刻不想着自己的家乡能和上海一样:有小小的中风险区,有大大的宽容。沪吹沪吹,没有比较,就没有沪吹。
写这篇文章前,我看到敬重的大哥跃总发了一条沪吹味十足的朋友圈,大意是:上海是这连年中国人出入最自由的城市,就像虹桥枢纽的所有往返者都获得了相对最体面的迎送……
但是,从上海出发的人却没有在其他地方得到类似的欢迎。
我跟了一条评论:对,扬州不欢迎我。
我的家乡,就像中国大多数城市一样,人民淳朴风景秀丽美食诱人,先天禀赋决定了他们没办法抄上海精准防控的作业,这其实并没有太多值得羞愧的。
但是,精准防控不仅是上海“有能力”,也因为上海“有这个意愿”:世事再纷扰,也要让市民尽量过上正常的生活。
在所有所有的正常中,没有一种“正常”比过年回家更正常了。
我愿意接受今年不能回家这种“不正常”,但是,明年呢?
只有我们的家乡把过年回家这样类似的正常需求,视作至少和防疫同等重要的事,我们明年才可以回家,每年都可以回家,每天都可以去医院看急诊,每天都可以买到菜。
但无论如何,今年过年,我回不了家了。
女儿见不到奶奶,我见不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