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很久以前,胚胎学老师在课上说,“胚胎最初没有脸,面孔是从上下左右的突起向中轴愈合而成的,像花瓣向中心收拢,愈合不良的缝隙就成了兔唇、腭裂,所以在我眼里,每个人,在座各位同学,都长得很美。”常常走神的我抬起头,记下了这一刻。我看待人的方式,好像也从那时起改变了许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复旦人类学(ID:fudananthro),作者:麦克黄(临床医学生),头图来自:视觉中国,原题:《小友》


给小朋友看嗓子是一件有难度的工作,常见话术有三种,1.“来,张嘴,给阿姨看你的牙牙白不白”;2.“张大,啊——看看你嘴里有没有虫虫”;3.举着压舌板心虚地说,“来,吃棒棒糖啦”。不管采用何种话术,得手后都少不了收到几个来自纯真双眼,却像刀子一般的冷酷眼神。而且根据我们的亲身体验,在出生8个月后,小朋友不仅学会了爬行,还学会了打人和扔东西砸人。


不过有次查房时,一位妈妈以其出色的应变能力折服了我,话术3:“啊——张嘴就有糖糖吃。”劝说2分钟后,我们终于成功捅了她的小嗓子。小朋友正预备大哭,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妈妈,“糖糖在哪儿?”  妈妈答道:“刚才张嘴时哥哥直接丢你肚肚里啦”,小朋友的注意力于是转向了肚子,好像在看某个贪污犯。我们顿时松了口气,趁机逃离现场。


小孩子也有独特的沟通技巧,最常见是以元音开头,比如“Ahhh”和“Owww”,一位妈妈解释道,“这样一来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二来是为了吓跑你们。”我们这些interns虽然受到了惊吓,但也感到一丝喜悦,毕竟尖叫也是一种能看到嗓子的方式。


哭可以看见嗓子,喊可以看见嗓子,乱吐唾沫还是可以看见嗓子,最头疼的是另一种小朋友,他们牙关紧闭,双眼紧闭,一根手指死死地指着门口。但嗓子是终归要看的,炎症在儿童往往首先体现在嗓子上,于是在撬开一位3岁小朋友的嘴巴后,他愤怒地指着我们的前额比了个打枪的手势,生动地表明了如果没有枪支管理法,我们会面临的命运。


小朋友们最爱妈妈,最喜欢回家。听到“呜,我要回家”的哭泣后,有温柔的妈妈把小朋友抱在怀里,“妈妈知道你想回家,先趴在妈妈肩膀上睡一会儿”,也有粗犷的外公用广东话说,“X的,回个屁”。如果家里是二胎,一病就会互相传染,在挂号系统上常常看到成对的名字,14号麦克黄15号麦克黑之类的,这时询问病情就会十分混乱,爸爸妈妈一会儿说老大,一会儿说老二,与此同时,服用退烧药后的两位小朋友重新打起精神,绕着诊室开始对战。


那么,我该如何形容这些小朋友呢?他们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生物,他们充满喜怒哀乐的生活温暖了我的死水微澜。他们的奇特爱好,“我不怕打针,我喜欢打针”“阿姨可以送我个压舌板吗?”;他们的答非所问,“你最近咳不咳?”“阿姨真漂亮”;他们逐渐觉醒的个体意识,“上午拉了几回?”“……这是个人隐私!”让我想到生命的原初状态,鲜活、纯粹而美丽。


新生儿病房里则又是另一番风景,那里一排排的恒温箱里婴儿长期全体沉睡,间歇齐声哭泣;多数时间是世外桃源,少数时间是百鸟园。人类的需求被降到了最低,空气、温暖和乳清蛋白。集体的沉睡是如此安谧,我可以静下心来想事情。


我想起很久以前,胚胎学老师在课上说,“胚胎最初没有脸,面孔是从上下左右的突起向中轴愈合而成的,像花瓣向中心收拢,愈合不良的缝隙就成了兔唇、腭裂,所以在我眼里,每个人,在座各位同学,都长得很美。”常常走神的我抬起头,记下了这一刻。我看待人的方式,好像也从那时起改变了许多。


我也想起前几天查房后讨论的病患小朋友,住院总医师问:“XXX(药名)要吃多久?”


师兄答:“建议终生服用。”


那时我想,4岁起就要终生吃,要吃多少年呀,够烦的。


住院总接着问:“为什么终生要吃?”


师兄答:“因为预后不良,寿命很短。”


我突然愣住了。


儿科的轮转即将结束,日子过得比较恍惚。有趣的事情天天有,但总体而言,我感到有些难过。


赫尔岑写道,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头两三年,是我们一生中最完满、最优美的部分,它是惟一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一段时光。人不知停顿地前行,总以为他的一生还在前面。直到有一天,经验摧残了春天的鲜花,成年人将醒悟到生活实际上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尾声。


“大自然以自己永恒的狡诈和简练的手法,把青春赋予人,又把发育成熟的人据为己有,将他安插到那张社会和家庭关系的大网中,诚然,他会使自己的行为带上个人的色彩,但是他的绝大部分不是属于自己的,个性中的抒情因素削弱了,情感和乐趣也愈来愈贫乏……”


——《往事与随想》赫尔岑


中产阶级育儿时的焦虑,常常以牺牲孩子的童年和青春为代价,试图换取长远的终生的快乐。他们认为,成为精英,才能使中年乃至老年都快乐无虞。但成年人的“那种”快乐存在吗?赫尔岑所说的,完满的、优美的快乐,我不知道,即使存在也是奢侈品,或者赝品。而小孩子的快乐,真切、纯粹到令人怦然心动。


可无法推翻的事实是,这些孩子是即将成为我们的生命,而我们身边的一些人,不管制造多少精神污染,也都曾经是孩子。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成年人,在苍老的世界面前,人即使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依然稚嫩如同婴孩。


但稚嫩归稚嫩,失落的东西永远不会回来了。生命原初状态的美,细密的感知力,丰满的想象力,又或者生命力本身,永不再,永不再。再也不能以不成熟获得谅解,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哭泣,再也不能无所顾虑地行事,“被人所爱的时光已经结束了,现在该去爱别人了。”


很多人从没得到过这样的爱,却突然被告知有爱人的责任。“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在给小朋友们录入就诊信息的时候,我看到了00后,10后,15后,出生于2018年,2019年……我意识到了那个沉重的事实,岁月忽已晚,而等待我的小友们的,是同等或者更加艰难的环境。


一代人在成长的途中,失落的东西该向何处寻回?又有谁能补偿呢?我不知道,今天保管着人类欢笑和眼泪的小朋友呀,请你们不要重复我们的路。但愿我们能肩住黑暗的闸门,让你们面前,“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复旦人类学(ID:fudananthro),作者:麦克黄(临床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