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舞台中,一束光投下。

只见舞者们姿势各异地站立,最终融为了一片青绿色的山峦。



这是B站跨年晚会节目《只此青绿》的表演段落。这也是这部舞蹈诗剧第一次被搬上晚会舞台。

《只此青绿》展现的,是北宋名画《千里江山图》的青绿山水。

节目播出后,“年度最佳”、“太震撼了”等评价席卷了各大社交平台。

实际上,自去年8月在国家大剧院首演,这部舞蹈诗剧就以2.47亿的媒体曝光量一下子“破圈”了。

之后的全国巡演,每座城市都是一票难求。不少观众从一座城市追到另一座城市,连看了20多场。《钱江晚报》甚至称它“美到让全杭州失眠”。

但很多人不知道,在创作初期,两位导演曾因“主题高深”、“节奏缓慢”等原因而害怕观众不会接受。

而这部剧的实际诞生过程,更是一波三折。

寻找王希孟

一百年来,国宝级名画《千里江山图》只开卷了四次。

2017年,《千里江山图》在故宫中轴线上的展厅全卷展出。当时非常轰动,引发了排队打卡热潮,不少观众甚至专门组团、坐飞机到北京观展。

《只此青绿》的导演韩真和周莉亚也挤在人群中,排了几小时的队,终于看了一眼《千里江山图》。

当11.9米的青绿山水长卷展开时,韩真被画作的色彩深深震撼,她用“朝圣”形容自己当时内心的激动和翻涌,“只此一眼,念念不忘”。

当时,两人只是以粉丝的心态观赏名画,并没有将其融入自己创作的野心。

不过,一道青绿色的影子,始终萦绕在韩真脑海里:“如果这幅画以三维立体的形态在舞台上活过来,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故宫博物院官网展示的《千里江山图》局部

契机出现在2019年。二人任职的中国东方演艺集团给她们派了一个任务——创作一部展现中国传统文化魅力的作品。

韩真、周莉亚和编剧围在一起,天马行空地交流各种创意。

她们最开始想到了十大名画,《清明上河图》、《韩熙载夜宴图》等等,但最后觉得着力点必须更加集中。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那是很戏剧性的一幕,三人几乎同时说出了《千里江山图》。

“那一瞬间我们觉得就是它了,当时一拍大腿,觉得太棒了这个想法。”

韩真回忆道,“因为这幅画本身就具有节奏感,画中的山川层峦起伏,充满韵律,无疑和舞蹈有共通之处。”

但兴奋过后是漫长的折磨。

画的作者,是一位没有任何史书记载的18岁少年,名叫王希孟。

王希孟是谁?除了《千里江山图》还画过什么?后来的人生遭遇了什么?

王希孟在历史上的唯一相关记载,只有北宋宰相蔡京留在《千里江山图》题跋上的77个字。

大致意思是:十八岁的王希孟在翰林画院当学徒,后来升入晋中文书库,多次给皇帝宋徽宗献画,都不算好。但是宋徽宗念他聪明,就亲自指点,教了半年后画出这幅画,宋徽宗很赞赏,把画赐给蔡京。

《千里江山图》中提及王希孟的题跋

“遇到一个题材,按照一般的舞剧创作来说,首先是找人物,然后找故事,让故事情节推动整个剧情的发展。”周莉亚说。

但这种创作模式用在《千里江山图》上并不顺畅。

缺乏史料的情况下,如何丰富王希孟的形象?

虚构一些故事情节很容易,比如画家的成长历程,他的内心感情世界,但无论是韩真、周莉亚还是编剧,都不愿意胡乱编撰历史,“不愿造次”。

接受媒体采访时,韩真跟周莉亚提及,她们和编剧一度在自家小花园对坐了三天,大眼瞪小眼,绞尽脑汁也什么都没想出来,后来决定不想了,回去好好看书。



韩真(左)和周莉亚(右)

她们以近乎“疯魔”的状态搜罗一切有关的资料,一口气买了上百本书,又向故宫博物院的专家求助。

而越是深入挖掘,韩真和周莉亚越是被那个隐藏在千年古画之后的少年折服。

“只有18岁的少年,才会把这幅画画得这么繁杂。一般老成一点的画家,会由繁到简。而这幅画里面我们看到石头、长短的水纹、不同的桥、小人、拉着货物的一头驴,都是多么的细腻,只有一个年轻人才有这样的精力去这样去画,倾尽所有放到这幅画里面。”

《千里江山图》局部

谈到王希孟的少年气势,导演周莉亚滔滔不绝。

陈丹青也盛赞过天才少年王希孟:“在《千里江山图》中,我分明看见一位美少年,他不可能老,他必须十八岁。再小几岁,再老几岁,不会有《千里江山图》。”

但在周莉亚和韩真的想象中,王希孟除了天才,也经历了失败。

“我们相信他一定是历经坎坷,最后才画成的这幅画。”周莉亚说。

题跋中写明,皇帝最初不满意王希孟的作品,他献了几次画,才最终画出旷世名作,这个过程可以窥见王希孟的呕心沥血和不容易。

于是,她们在《只此青绿》中也说到了王希孟的失败、挫折和坚持。

《只此青绿》的项目从2019年底开始,找方向、剧本创作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其中光是看资料就花了8个月的时间,后来又花了5个半月的时间排练,这才最终搬上舞台。

如何表演一种颜色?

“跳得全不对。”

舞蹈排练了两个月的时候,饰演“王希孟”的张翰期望听到导演韩真的夸奖,没想到导演直截了当地给了差评。

孟庆旸也承受着同样的压力,她饰演青绿——一抹颜色,一开始总达不到导演的要求。

B站跨晚舞台上的孟庆旸

孟庆旸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古典舞系,从业近10年,跳过《敦煌乐鼓》、《兰陵王》等作品,对传统舞蹈非常熟悉,但开始排练《只此青绿》的时候,却总被导演说是“西洋博物馆”。

“意思是(我表演的青绿)很外在,不够古朴,不够像宋代历史悠久的文物,反而像西洋博物馆里的文物。”

孟庆旸发现,自己过往的古典舞经验完全无法表现宋代的美学,必须要洗掉身上遗留已久的东西,再灌输新的进来。

这个困境在导演身上被进一步放大。

古典舞这个大的分类下面,有敦煌舞、汉唐舞等不同的派别,但关于宋代舞蹈的资料少之又少,可以借鉴的绘画、壁画也非常少。

韩真和周莉亚不希望只靠服装、化妆和道具来再现“宋代”,她们的野心是,“哪怕我不穿服装,往上面站,你都会相信这一帮人是从宋穿越而来的。”

为此,她们特意挑选体型消瘦、肩膀窄薄的女演员,以展现宋代女性的瘦削轻盈。



但最难的,是让她们抓住一种“宋”的气息。

“我们当时找了很多宋代的画,在里头找到宋代人的一种体态,感受到他带给我们这种气息,他的整个生活的一种状态。你会感觉整个宋代是很雅的一种状态。”

为了达到这种状态,舞蹈演员必须花时间把气息沉下来,沉到脚腕,而这是对抗她们的习惯的。

“你整个的力量感要集中在下半身,上半身要保持一个相对的松驰,才能够体现出宋代古画里面的含胸抠背的状态。”

韩真说,这种舞蹈姿势,下半身要承受极大的力量,对演员的要求很高。



但对孟庆旸来说,她还面临着一个更大的挑战。

她的舞蹈生涯扮演的大多是具体的人物,可以很快代入。但青绿是一种颜料,一种色彩,是抽象的,应该如何表现它?

王中旭给主创团队分享过他一段经历,他给《千里江山图》拍照的时候,发现青绿颜料在幽暗的光线下,会发出宝石的光芒。这启发了导演和编剧,“青绿这个角色形象是贯穿于整个故事之中的。”

“青绿”不仅是B站跨年表演这一段的主角,事实上也是整部舞剧的主角。

为了让自己能扮演好这种颜色,从排练到演出的大半年时间里,孟庆旸都努力让自己忘掉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只留住《只此青绿》中的“青绿”。

在长达五个月的沉浸式训练中,她每天从早上9点练到晚上9点。每次自己的表演段落结束,她都不愿意回到化妆间休息,而是躲在后排看别的演员表演。她怕如果下台,会觉得自己回到现实生活中了。

很神奇的是,在某个瞬间,孟庆旸像得道高僧一样“顿悟”了。

“突然在某一刻,我好像读懂了青绿在孤寂千年还存在的那一份执著。就觉得这个角色使我越来越着迷。”

在B站跨年晚会的舞台上,孟庆旸呈现的舞姿不是小女子式的柔弱,而是铿锵有力,像山石的棱角一般。天才少年挥笔而成的山石,在她沉静、端庄的舞姿中栩栩如生。



“我希望观众看到的不是女子舞或者男子舞,他看到的是真正千里江山图,青绿的这样一种大气壮美。”

韩真说,她对这一段期盼的效果就如诗句所写的,“心中若能容丘壑,下笔方能绘山河”。

一群容易被遗忘的人

实际上,《只此青绿》中的角色,并不只有画家“王希孟”和他笔下的“青绿”。

在创作过程中,韩真和周莉亚还找到了一群很少会被注意到的人,那就是《千里江山图》背后的工匠们。

根据中央美院专家的研究,《千里江山图》一共画了五遍。

第一遍用水墨描底;第二遍画上赭石色;第三遍加入绿松石和孔雀石制成的石绿;第四遍再叠加一层绿色;最后一遍,才是上青色。

《千里江山图》是绢本画,绢本主要成分是蚕丝,也就是蛋白质,保存非常困难,历经千年的蚕丝更是极易折断。画卷上很厚的矿物质颜料,时间一长便极易脱落,这使得每次开卷展示都不可避免的会损伤画作原貌。

《千里江山图》局部

但正是古人高超的工艺,让九百多岁的《千里江山图》依然完好,连颜料色彩都鲜亮依旧。

“任何一件文物经过战火、历史的变迁,跌跌撞撞、颠沛流离来到我们眼前,其实是我们的荣幸。”

韩真说,每一件文物都是珍贵的,都是“只此”一件。

“如果没有这些工艺,可能我们今天就看不到这幅伟大的作品了。”是工艺人的智慧和努力造出了能保存千年的宣纸。

为了把工匠们搬上舞台,韩真和周莉亚做足了田野调查。她们请了各种制作技艺的非遗传承人担任顾问,最终呈现的剧本里除了画家王希孟,还有篆刻人、织绢人、磨石人、制笔人、制墨人。

《只此青绿》定妆照中的“工匠”们

《只此青绿》最终的故事线也包含了这群工匠们:一位现代故宫研究员——展卷人,循着“展卷、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入画”几个篇章,“穿越”到王希孟的精神世界中去。

主创团队想传达的意思是,在天才背后,在文化传承的背后,是无数工匠、无数文博工作者的积累和劳动。

时代到了

在《只此青绿》搬上舞台之前,韩真和周莉亚始终悬着一颗心,害怕观众不接受这样的创作。

“太慢了,太静态了,观众会不会不喜欢?会不会有的睡着了?”

8月份第一场首演后,无论在社交媒体还是在线下,整个团队都在搜寻反馈。

结果发现,观众比她们还热情,比她们还热爱传统文化,有些甚至比她们还专业。

有观众细心地注意到每个人的青绿衣服颜色都不一样,有观众把整部剧从头到尾当成论文剖析了一遍。

还有一个宋代考古学专业的观众,给她们做了一个对比图,把《只此青绿》的定妆照和宋代的古画对比,簪花、扇子等道具都一一做了对比图。

网友做的对比图

“我们还开玩笑了,说青绿的观众平均学富五车。”周莉亚说。

巡演的成功让主创团队接到了大量的表演邀约,但主创团队再三思考后,决定把首次晚会亮相选在B站舞台上。

相对于平时演出的舞台,B站晚会的舞台更大,长达30.9米。韩真和周莉亚于是重新编排了《只此青绿》的《青绿》舞段,增加了更多的舞蹈演员,也根据舞台的特点重新调整了演员的站位等等。

B站跨年晚会上《只此青绿》一播出,弹幕当即沸腾了。

许多观众把这个节目评为“全场最佳”。有弹幕直呼“仕女图活了”、“可以说是旷世之作了”,还有人许愿“我2022年一定要看到青绿”。



对从业十来年的韩真、周莉亚、孟庆旸来说,这是一种新现象。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一部以写意山水画为基调的舞剧,竟然能激发这么多年轻观众的热情。

“十年前观众更多还是一个接受者,就是你给我什么样的作品我就看,但是现在的观众,特别是年轻的观众,他们更多地愿意作为一个参与者。”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们又觉得,该是时候了。

2013年,《千里江山图》在故宫展出过一次,但当时参观的人并不多,

2017年,《千里江山图》大火。韩真、周莉亚拜访王中旭的时候,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千里江山图》会突然这么火?

2017年在故宫看《千里江山图》的人

王中旭说,他一开始也很懵,但慢慢研究下去他意识到,每一件文物都有它的时代,《千里江山图》的时代到了。

周莉亚也这样形容《只此青绿》的诞生:“如果再早几年或者是再晚一年,我们都不一定会遇到它,刚好是在对的时间,刚好是在这个契机,我们遇到了它,这就是缘分。”

韩真还猜想,18岁的王希孟能创作出《千里江山图》,可能也是一种缘分。

“每个人的生命好像一定要经历极致的孤独和极致的奔放,你不在18岁经历,你就在30岁经历,在50岁经历。希孟恰恰是在18岁的时候,把这种对抗全部经历了,他才会做出这样一幅绝世的画作。”

而正是那壮丽的青山绿水,和蓬勃的少年气势,在900年后又一次击中了世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