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哔哩哔哩(ID:bilibiliwx),作者:青绵鸟,编辑:会厌,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座贫穷的动物园长啥样?
UP主@西宁野生动物园官号 被网友称为“最穷动物园”。动物们吃不上活鱼活虾,只能吃死鱼;老虎馆舍裂了一条20厘米宽的缝,始终没钱修补;铁笼子被猛兽撞变形了,只能锯掉一块重新焊上。
但是,西宁野生动物园却拥有别处难得一见的珍稀动物,比如雪豹、兔狲和普氏原羚。
齐新章在这座动物园工作十年了。从饲养员到副园长,他经历了视角的变迁,从关心眼前的某只羊有没有吃饱、生病,到开始思考,如何做好一座动物园。
一、特别、特别不甘心
一只雪豹静静躺在雪地上。瘦骨嶙峋,褐色的毛发失去了光泽,乱糟糟地盖在皮肤上,像一个破旧的麻袋。它已经很老了,牙齿几乎全部脱落,剩下的犬牙,也被磨得很平。
更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双眼:右眼是奶白色的,浑浊一片,左眼虹膜从眼底翻了出来。
那是2019年1月,一位生态巡护员在家附近的牧场发现了这只雪豹。
他慢慢靠近,发现雪豹动弹不得,判断它没有攻击人的能力,便用一件棕色的绒毛藏袍把老雪豹裹了起来,再用一个绿色的发圈绑住它的嘴。
然后联系森林公安,把老雪豹送到了九百多公里外的青海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同时也是西宁野生动物园。
在这座高原上的动物园里,老雪豹被命名为“凌寒”。副园长齐新章第一次见到凌寒时,觉得它“温顺得不像一头野兽”。
凌寒双目失明,它只能感觉到一点点光暗,总是小心翼翼地摸着走。它没有捕食的能力,得把食物递到嘴边,它偱着味道,再慢慢找到食物的位置。“如果不能恢复光明,就仅仅是活着,没有生命质量可言。”
想治好凌寒的眼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座动物园没有兽医院,没有好的设备,只有一位专职兽医。幸运的是,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学院的教授金艺鹏伸出了援手。他从北京带着助手、仪器和人工晶状体,在园外的一家宠物医院为凌寒进行了手术,顺利完成。
手术过后,齐新章和园长一起去看凌寒,园长穿了身西服,胳臂上戴着一个鲜红色的“文明劝导员”袖标。隔着玻璃,凌寒直愣愣地盯着那个红袖标,园长一走动,凌寒的眼睛也跟着转。
一切都在慢慢地好起来。凌寒被养得圆滚滚的,毛发也有了光泽。
兽医去给它滴眼药水,它会很乖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从来都不躲,不反抗。齐新章想,等再过些日子,就去找些木板来,给凌寒搭一个迷宫,检测它能不能分辨左和右、远和近。
那时,他以为这是一次成功的救护。
那是凌寒做完手术的第25天,2019年12月22日上午,齐新章清晰地记得这个时间。凌寒突然倒在了地上,饲养员冲进场馆里,发现它停止了心跳。
饲养员把它拉到了附近的动物医院,齐新章赶忙给金艺鹏打了视频电话,请他指导凌寒的急救,四十多分钟过去,凌寒依旧没有醒来。剖检报告显示,凌寒的死因是陈旧性脑梗发作,之前没给它做过核磁共振,没发现它的病。
一种剧烈的无力感向齐新章袭来。他瘫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无声哭了出来。“我们做了能做的所有,让它恢复视力,但是它却死了。不甘心,特别、特别不甘心。”
二、吃不上活鱼
齐新章是西宁野生动物园副园长,今年37岁,戴一副眼镜。同事们都叫他“圆掌”,他的头像是一只兔狲的脸,圆乎乎的很可爱。
这是他在动物园的第十个年头。西宁野生动物园(下称“西野”)是青海唯一的大型野生动物园,建在西宁城西的一座山上。它除了向人们展示100多种、900多只动物外,也承担着整个青海省野生动物的救护职能。
如果一名游客进入西野,他有可能会看到三条腿的荒漠猫、简陋的笼舍、开裂的土墙。有网友批评,“这是我见过最垃圾的动物园”。
齐新章承认,西野存在的问题太多了。
问题首先来自地理环境。西野建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上,土质是湿陷性黄土,整座山像一个松软的土包,只要下雨,地基就容易下陷移动。
部分动物馆舍成了危房。老虎馆舍的墙体裂了一条20厘米宽的缝,裂开的墙体挤得门打不开,他们就把门锯掉一截,重新焊一焊继续用。
高原上气候干燥,很多植物都无法生存,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要小心呵护。有一次,厦门动物园的人来交流,提到他们绿化部的主要职能是清除杂草,因为草长得又多又快。齐新章羡慕极了。
园里很多场馆的建设也不合理。
小猫馆和珍禽馆的面积太小,且都朝阴,采光差;草食区的活动场没法做到人兽分离,操作风险大;育幼场所缺乏,雪豹幼崽在鹦鹉馆育幼、高山兀鹫雏鸟在河马馆育雏……
前段时间,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武汉动物园受疫情影响,都出现了饲料告急的情况,动物吃不上活鱼活虾。但西野的动物很少吃活鱼,平时经常吃的是死鱼。
环境和场馆的限制是一方面,饲养员的工作也让齐新章觉得“不太对”。
除了喂食、喂水和打扫卫生,饲养员就没事可干了。“很少去想怎么让动物过得更舒服,也不会考虑动物园真正的价值是什么。”那段时间,齐新章每天都很崩溃,他甚至买好了一堆国考的书,想辞职回河北老家,考公务员。
三、改善一座动物园
刚到动物园工作时,齐新章没考虑过这些。
2009年,齐新章从青海大学动物专业研究生毕业,考上了动物园的编制。在林业局工作两年后,他回到动物园,在草食区负责照顾二十多只北山羊、岩羊和普氏原羚。
当时齐新章的工作很简单,给动物喂食喂水、打扫卫生,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就钻在值班室里看电视剧,最担心的事情是领导来查岗。
干了小半年饲养员后,齐新章转到了营销部,后来又考上了副园长。
他渐渐了解到“丰容”的概念——通过改变饲养环境和方法,让动物活得健康快乐。他在网上看到国外的动物园,感到很震惊,猩猩就生活在小河边的丛林里,根本看不到铁笼子,看不到水泥地,就像是从大自然割了一块放到动物园里。
齐新章回想起刚来到西野的时候,正值冬天,整个园子光秃秃的,黄不拉嚓。动物们看起来一点精神都没有,能不出笼子就不出笼子,出来了也是缩在一角。
“没有一只动物让我觉得活得还算可以。”
当上副园长后,齐新章开始学习如何做好一座动物园。
通过网络,齐新章认识了北京动物园的设计师张恩权,他把自己对动物园的疑问统统抛了过去。对方很热情,给齐新章寄了一堆自己的书和光盘。
在张恩权的作品里,他解释了动物园存在的意义:“让游客在参观后获得的不仅是愉悦和知识,还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并最终将所有的收获和感悟,体现于日常行为的改善,减小对环境的压力,让人类和野生动物都能更长久地存活在地球上。”
齐新章觉得自己被这番话启蒙了,好像在一点点接近正确的答案。
2013年的清明节,齐新章策划了一次活动。正好清明节有踏青、蹴鞠、荡秋千的传统,他就让饲养员给猴子做了秋千,给雪豹缠了一个麻绳球。那天来的很多游客,都见到了雪豹开心地跳起来玩球的场景。
在一次培训中,齐新章把所有的饲养员召集了起来,每天给他们播放张恩权的动物福利教学光盘,想让每个人都接触系统的丰容知识,都行动起来。
营销组的刘可记得,当时的饲养员们没什么专业知识,动物福利、丰容之类的词都是第一次听,很多人都排斥齐新章的“改革”。“大家都觉得自己的工作很单纯,把动物喂好、搞好卫生就行了,为什么突然要做这么多别的事?”
齐新章感知到了大家的抵触情绪,开始挨个找人谈心。渐渐地,他明白过来,工作量增加了,工资却没变多,谁都不愿意往自己身上揽事儿。他想,只靠情怀是没有用的,得从制度上变革。
于是,动物园的部长和班组长们一起成立了丰容委员会。只要饲养员有好的想法,就可以提交一份项目申请,写好项目名称、服务物种、所需物品和费用,以及详细的使用说明,经过委员会评估后,就可以实施。
齐新章还起草了一份《聘用职工薪酬管理办法》,调整了工资制度。
一方面,进行工资普调,涨薪五百元;另一方面,把饲养员分成助理饲养员和核心饲养员两类,核心饲养员的工资再高五百,员工可以通过考试竞聘上岗,考题里有很多丰容相关的知识。
新的制度一推出,饲养员们干得热火朝天。最多的时候,委员会一个月收到了42份丰容项目申请。
饲养三队的队长李季负责饲养长颈鹿,因为西宁的条件限制,长颈鹿冬天的食物只有苜蓿草,不能像在野外一样每天吃树叶。李季想办法,收集了一堆树叶,装在一个圆柱形的石槽里,再用铁丝把石槽吊在空中,给长颈鹿吃。
动物的生活也随之有了变化,展示出了更多的自然行为:岩羊在石块搭成的假山上爬来爬去;小熊猫在铁丝网搭成的空中管道里穿梭;猴子有了一个两米宽的小水池,经常跳水和游泳。
那时,除了丰容,齐新章还负责一些科普教育的工作。
冬天,动物园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20位玉树地震中的藏族孤儿。当齐新章带着他们在猛禽谷游览时,一只高山兀鹫突然从山谷的一边飞到了另一边,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十几只高山兀鹫逐一飞过天空。
见到这幅画面,孩子们全部安静了,先是一个小女孩小声抽泣了起来,接着,所有孩子都哭了。
齐新章看懵了,旁边的藏族老师向他解释,高山兀鹫是藏族天葬时的神鹰,他们视之为死者灵魂的超度者,孩子们以为,是阿爸阿妈回来看他们了。
那个瞬间,齐新章受到了心灵上的震颤,原来人与动物之间,也会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
不久后,在动物园的入园处,他设置了一块科普牌,上面印着动物学家珍妮·古道尔的话:“唯有了解,才会关心;唯有关心,才会行动;唯有行动,才有希望。”
四、本土动物
尽管付出了很多努力,西野的经营状况却不如人意。
西北经济不发达,地方政府的财政能力有限,只为动物园提供必要的公用经费、在编职工工资、每年160万元的饲料费,以及不稳定的专项费用。
动物园一张门票的价格是30元,每年游客50万人次左右,一年的总收入在1200万左右,根本无法负担一年至少2000万的支出。
齐新章想,只提高动物福利是不够的,必须想办法把动物园的知名度打出去,提高收入,才能从根本上解决经营问题。
当时,恰好中国动物园协会提出,各个动物园要大力发展本土动物。一些从前不被注意的动物,进入了齐新章的视线。比如雪豹,它是高原珍稀动物,最重要的是,雪豹几乎只能在西野被看到。
很快,齐新章想出了一套营销策略:打造动物个体明星。因为要推广雪豹,笼统地去介绍它们是很难的,必须得让人和具体的动物个体产生情感,“就像你喜欢狗,一定是先喜欢上自己家里养的那一只,再扩大到狗这一物种。”
刚满一岁的雪豹“傲雪”最早被选中。齐新章找饲养员要来了傲雪的饲养记录,在里面找好玩的细节,然后以傲雪的口吻,撰写虚构小说《公主日记》,在网上连载。
《公主日记》很受欢迎,人们很快就认识并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
傲雪2016年出生,喝饲养员喂的奶粉长大,长了一双浅蓝色的大眼睛,毛茸茸的尾巴垂下来,像一条温暖的围巾。有网友见到傲雪蹲在木箱子上的照片,评论说,“好像一个咸菜缸”,从那以后,傲雪的小名就变成了“阿缸”。
2017年10月,西野救助了一只名叫“凌霜”的雪豹。当时齐新章决定,把救护过程公布在网上,一方面,公众能看到救治的进展,了解救助的每个决策是如何做出的,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有更多人去认识、关心雪豹这一物种。
救护信息发布后,央视、新华社等媒体也都纷纷跟进报道。那年,西野的雪豹上了很多次热搜。
雪豹火了以后,齐新章又看中了兔狲,另一种高原猫科动物。
兔狲很小一只,有一身厚实的毛发,长得憨厚可爱,行动时轻盈而机警,战斗力很强,被称为“猫中鳌拜”。齐新章和网友一起给园里的几只兔狲起了名字,分别叫狲思邈、狲小妹、狲尚香和狲小满,它们的照片被做成了表情包,四处流传。
宣传本土动物的成果立竿见影。
西野迎来了越来越多的外地游客。齐新章去雪豹馆和小型猫科馆转悠,总能碰上几个专程来“追星”的外地人,他们对园里的老虎、狮子、熊猫都兴趣不大,只冲雪豹和兔狲来。
但齐新章没想到的是,随着西野的火爆一起到来的,是猝不及防的投诉。
2018年初,一位网友不断向省市相关部门投诉,认为齐新章故意不将救护回来的雪豹“凌霜”放归野外——实际上,是动物园判定凌霜不适宜放归。齐新章不得不一周里有三天都在写材料回应投诉。
最终的处理结果是,齐新章无法继续在网上发布动物救护的信息,也不再由他分管动物管理的事务。
齐新章一下子被拽进了谷底。他变得很沉默,很少在网上发声,陷入了轻度抑郁的情绪中。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救护回来的几只雪豹,只有见到它们,齐新章才会觉得心里舒服一点。他还收到了一份来自陌生人的礼物,一支“英雄牌”的钢笔。当他看到“英雄”两个字的时候,眼泪很快就冒了出来。
“那一刻我觉得我被鼓舞到了,不管怎么样,起码有人还是认可我做的事的。”
五、最好的奖赏
在齐新章最失落的时刻,一家企业的老板向他抛来橄榄枝。
老板准备新建一家动物园,邀请他去当园长,年薪是现在的三四倍。齐新章开始考虑起自己的去向,钱、权、名声,对他来说都不是必要的,他最想要的还是“为园里的动物们做点事情”。
于是,他选择了留下。
留在西野的齐新章,做出了一些成绩。2016和2019年,西野两次成功繁育雪豹,掌握了雪豹繁育技术;2017年,成功人工繁育高山兀鹫,填补了国内空白,今年他们正在努力攻克兔狲的人工繁殖。
这几年,直播和视频兴起,齐新章给动物园和自己都在B站等平台开了账号。通过直播和视频,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座高原上的动物园,认识了雪豹和兔狲。
许多网友了解到西野的困境,捐来大量物品:麻袋、纸箱、厚木板、猫爬架、猫抓板、蹭毛器,大部分是能用于动物丰容的玩具。奶粉收到了上百罐,动物们一年都喝不完。
他们还收到过一台监护仪,以及恒温液压手术床加无影灯,一套动物ICU的设备也齐了。
影响不仅局限在普通网友的圈层,西宁市政府也越来越注重雪豹的品牌价值。今年的西宁市《政府工作报告》还提出要拨款一亿多元,打造一个全球最好的雪豹馆,占地19000平方米。
现在的齐新章,对动物园的存在有了更深入的思考。
他觉得,动物园是有原罪的,它让动物们失去自由。但动物园可以不是动物的监狱,通过提高动物福利、发挥动物园保护教育的价值,罪过是能够一点点去弥补的。
今年3月,冻雪消融,春草初生的时节,西野在野外救护了一只雪豹,取名为“凌蛰”。
那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完美的救护。在西野,兽医给凌蛰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它血钙偏低,有轻微的脑震荡,饲养员给它喂了鸽子、兔子和羊肉,几天后,凌蛰恢复了健康,经过评估后,可以放归野外。
放归凌蛰时,是一个寒冷的清晨,齐新章和工作人员都裹着厚实的冬装,说话时能呼出明显的水汽。他们给凌蛰挑选了一片宽阔的谷地,远离人群,往上走是雪原和草甸,常常有岩羊群出没。
救护人员打开了关凌蛰的笼箱,凌蛰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在四周转了一圈,慢悠悠地走远了。走了一公里后,凌蛰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定住,看着齐新章他们,然后突然迈开腿,迅速跑进了雪山深处。
齐新章想,要一直记住凌蛰最后的眼神,也许那个眼神里有感谢,有重获自由的喜悦,是对自己最好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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