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原文将刊载于《智族GQ》2022年1月刊,作者:崔庆龙(IAPSP国际自体心理学学会会员、心理咨询师、临床心理学讲师),编辑:康堤,插画:陈禹,原文标题:《亲密关系不再只是心理本能,而是一项硬核技能》,头图来自:《婚姻故事》剧照


过去一年,崔庆龙在微博上持续输出依恋理论相关的心理学科普,分析当代人在关系中的孤独与亲密,缺失与渴望,并引发大量共鸣。这一期我们邀请到了崔庆龙聊聊当代人的亲密关系。


在最近的热点事件里,心理学被重新识别与唤起,它是理解我们自身以及与外界关系的一种路径——深度地觉察自我,充分地认知关系。必要时它也是我们反抗情感和情绪操控的思想武器。


符号界的孤独


当我用当代这个词对亲密关系做出限定时,就意味着我在强调一个与社会时代发展密切相关的描述对象,不论是我的日常观察还是工作经验,我都意识到某些东西随着时代改变了,其中最让我体会深刻的是,人们对于亲密关系在观念和行为上的变化。


抛开个人议题的部分,我认为孤独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必须严肃面对的问题。工业时代解体了传统的大家庭结构,人们在大城市间流转。互联网时代,人们被虚拟的ID二度分离。虽然每个人能延伸的人际领域比曾经任何时期都更为广阔,通达,也更为便捷。与此同时,每个人都有了一个匿名的身份,却不见了真实的主体。他们就像黑暗森林里隐匿着真实身份的观察者,每个人都渴望被看见和回应,却又不敢贸然显露真挚,人们能够辨别的信息都只是一些和情感无关的参数。



小A任职于一家知名的互联网企业,他每天都要工作到晚上9点以后。除了能接触到的同事,他几乎没有任何情感紧密的社会关系,每天闪烁在微信上的消息只有同事和工作群,他从来不发朋友圈,也不关注别人。


对小A来说,排遣孤独的最好形式不是陪伴,而是隔离。在隔离的世界里,他不需要任何社会身份,也没有任何理想目标,每天陪伴他的是一个已经玩了几年的多人竞技游戏。


游戏时光是小A每天唯一的快乐,它简单,直接,它跨越了白天的时间碎片。在仅有的完全属于他的几个小时里,他沉浸,无忧无虑,不用在现实中为很多事情烦恼。只有每晚睡前才会被一种熟悉的孤独感所侵扰,但工作的疲惫似乎刚好能够抵消这种心智体验上的活跃,他达成了一种可以将这样生活一直平稳延续下去的均衡。


我深切理解到了他的生活状态,以及他又是如何保护自己最重要的精神体验。他依赖着当下的生活路径,以费力最小原则给自己的生活创造了秩序。这种秩序反过来又排斥任何让自己变得复杂的东西——包括亲密关系,即使他感觉到孤独。


他曾经说过,他缺少的是时间,而有限的时间里,他更在意的是可预期的反馈,这是唯一让他觉得生活还有点意思的部分。


非伴侣式性关系:演变成欲望的依恋碎片


从社交软件所引导的功能方向上就能够看出人类的依恋需要——如何从完整的身心满足变成了功能性的拆解,各大社交软件都想避免自己变成另一个情色展示空间,最后却纷纷被一种集体无意识塑造成了荷尔蒙的天堂,就像有一股凝聚的意识潮流总是想要趋向某个方向——在这个时代的沟壑里,在ID和ID之间的缝隙里。它是关系的捷径,也是疏离社会下的情绪饥渴、触碰饥渴。


当今时代,人们越来越能接受一种非伴侣式的性关系。倘若是两个独身的人,在信息对称和自由意志的前提下,又有何违背道德可言。只是在一开始,人们依然会对缺失情感过程的性行为感到突兀,因为在互联网时代前夕,人们抵达伴侣身体私密的路径依然是情感。


《男与女》<br>
《男与女》


所谓非伴侣式性关系,它就是冲着生理需要而去,它指向的就是性欲满足。所以我真正关注的是这种关系的体验,是否真的能满足一个人预想中被认定为"性欲"的需要。就从我所了解和采访过的人来看,似乎大部分人的体验都不如预期,很多人在疯狂了一阵子后终止了这种探索,一些人在这一过程里体验到了更加强烈的情感孤独。


T小姐是一名离异独居的公务员,早在婚姻延续时期,她和丈夫之间就已经是无性生活的状态。丈夫作为一名企业高管,总是以在外应酬的名义不肯回家,而T小姐也不想过问,因为丈夫的疏离也恰好给了她寻求其他依恋对象的空间。


T小姐很喜欢各种社交软件,比起家里那个总是忽视和贬低她的伴侣,她在网络上要受欢迎得多。实际上,她已经谈过多次恋爱,每一段都以一种不真实的方式轰轰烈烈地发生着,在这个过程里T小姐既有满足也有痛苦,她理性上知道那些关系都只是在婚姻之外寻求的补偿,而在情感上,她又总是把它认同为一种被爱和被需要的真实。



作为社交网络达人,T小姐很善于辨别那些对她发出问候的人包含着怎样的意图,就像她说的,在那里有很多种人,但本质上只有两种,一种是寻求生理需要的,一种是伪装成精神需要实际上寻求生理需要的。T小姐曾经也被那些鲁莽和不友善的问候吓到,也经历过性伴侣的不断更替,但最后她却慢慢停留在了情感需要这个维度,因为她发现这是她唯一不会厌倦的需要,也是始终不被满足的需要。


T小姐说那些平台上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他们曾经被性欲所吸引,后来变成了“清心寡欲”的人,每天只是在那里发发心情,和一些基于某些相似性沉淀下来的人简单交流,俨然有了几分归属感。我知道那一刻浮现出来的是她最初的需要,她的孤独和依恋,在一番曲折的关系探索后最终回归了原貌。


T小姐后来离婚了,彻底自由的她反而不再像婚姻存续时那般放纵,就像她所说的,现在的她更像是一个刚刚经历过叛逆期的少女,她注册了一个正规的相亲平台,试着寻找能在情感陪伴和现实层面匹配自己的人,她的要求越来越精准,虽然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伴侣,但她现在似乎并不特别在意,她参加了各种兴趣社群,她对关系的需要不再仅限于亲密关系。


《正常人》<br>
《正常人》


像T小姐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在精神领域,欲望最热衷于代偿情感。因为它服从一种明确的投入和回报原则,它以强烈的体验性、可预期性成为一个人在情感匮乏时最蠢蠢欲动的心理嗡鸣。然而欲望的缺陷就在于它建立在不满足之上,在于它滋养不了情感需要本身。所以一旦一个人的情感需要被欲望所遮盖,人就会陷入到一种强烈的循环怪圈里——一方面情感深处体验到越来越深的孤独和痛苦;另一方面,仅有的情绪安抚又来自于那些欲望满足的形式——这种一边遮盖、一边加深匮乏的结构性脆弱,终会在某个冰点上被打破。在那时人会有一种说不尽的空虚,也会有一种看懂了什么的了然。


非伴侣式性关系确实是当今时代人们选择不进入真正的亲密关系,却又能满足生理快乐的一种方式,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奔着这一需要而去,并不是所有人都彻底搁置了情感。就如同无性亲密的出现。


无性亲密:对误认为欲望的一次修正


当我第一次了解到无性亲密的内涵时,我丝毫不怀疑它存在的合理性。当两个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在剥离了性爱要素还睡在一起时,他们在寻求什么呢?至少这个明确的设置让性本身不再是核心目的,至少说明人们希望找寻一些性欲以外的体验。


对于无性亲密来说,身体亲密依然会存在,但亲密到何种程度视两个人那一刻的体验而定。换言之,无性亲密并不是彻底排斥性欲,而是不让性欲在一开始就变成主题。也许两个人会拥抱,会亲吻,会有更进一步的举止,也可能只是停留在性爱前夕。还有可能只是两个人背靠背地躺着,或只是睡在同一张床上,没有任何身体接触。


无性亲密给了两个人更多相互试探的空间,双方在这个可以进退腾挪的空间里足以完成一系列复杂的言语和非言语交互,那些试探,问候,侵入,犹豫,厌烦,抵挡,撤退等都会通过肢体语言微妙地传递出来,双方都可以在这一过程里识别彼此的兴趣和意愿,最终以身体距离的方式将那一刻的心理距离反应出来,并定格为睡眠的姿态。


《丈夫得了抑郁症》<br>
《丈夫得了抑郁症》


D先生是在一个群里第一次尝试无性亲密的,他说在他最初看到自己所约对象的照片时,其实在头脑里幻想了和对方发生性爱的可能。当他们真正躺在一起时,D先生的心境却完全改变了。基于性格的腼腆,D先生始终没有对近在咫尺甚至能感觉到体温的B小姐做出任何举动,他们俩像两个沉浸在各自心事里的人,只是借助了身边似乎有人陪伴的感觉。用D先生的话来讲,那是一种不那么孤独却又非常孤独的感觉,一种有些清醒的寂静,一种足以让欲望冷却下来的安宁。


B小姐和他几乎是一类人,自始至终都在努力适应着身边这个有些陌生却又无比靠近的人,她并没有抗拒D先生对自己的触碰,却又总是下意识地回避了对方更进一步的举动。最后他们的动作停留在B小姐侧过身去,D先生用胳膊揽住她半个身体的动作中。B小姐像是接受着又抵御着,而D先生也像是下意识认同了她,在更为亲近和想要撤退之间选择了折中。


B小姐在睡前给D先生讲了很多自己的心事,她唤起了D先生心底深处的一些共鸣,在这种情感下,他的欲望彻底消退了,同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希望蜷缩在B小姐的怀里,让她抱着自己,而自己什么也不做。


第二天醒来时,B小姐在卫生间洗漱,D先生说那一刻他竟然有一种希望对方尽快离去的想法,在经历了一夜似真似幻的亲近后,他突然想要一个人呆着,他觉得B小姐破坏了自己的独处,他假装睡着,期待着对方洗漱结束后告别的声音。我问D先生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回答不出来。但根据我对D先生的理解,他应该是唤起了一种不被抚慰的失落,以及下意识地努力驱逐这种失落的痕迹。


其实无性亲密更加本质地反应了人类的依恋需要,这让我想到了恒河猴实验里的小猴子,在失去母亲的情况下,它依然不会放弃寻找一个替代妈妈,哪怕只是一个有发热灯泡和棉布组装起来的假妈妈,在孤独中它会本能地趋近一个象征着温暖和安全的对象。


《小偷家族》<br>
《小偷家族》


精神分析学家温尼科特(Donald. W. Winnicott)曾提出过“过渡性客体”的概念,它指的是孩子在母亲之外找到的第二个依恋对象,它可以是个毯子,可以是母亲的衣物,还可以是一个洋娃娃,甚至可能是自己的尿布。当母亲不在场时,当孩子感觉到情绪脆弱时,他就会本能地抓住这个客体,拥抱它,触碰它,那一刻孩子的脆弱情绪将在这一替代形式中得到安抚。


我知道,对于D先生来说,他真正想抱住的是那个也可以抱住自己的人,这种需要先于爱情,它呼唤的是安抚与被安抚,安全和归属,他不想被性欲抢夺了关系里的依恋属性。


婚姻和爱情


非伴侣式性关系和无性亲密本质上都是将完整的爱情体验进行功能性拆分,剔除情感归属和精神共鸣后的剩余物,它至少代表了人们用最低的要求去建立连接的意图。这也是为什么一个拥有很多性伴侣的人会觉得孤独和厌烦,会想要真正的爱情。因为孤立的欲望从来没有自己的容身场所,它就像虚空中蹦出的火花,只有连续闪烁才能短暂地将黑暗驱逐,同时它还呼唤真正遗失的情感。


是什么让本可以自然萌发的爱情变得如此困难?也许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爱情和婚姻太过于靠近,也许是因为婚姻这一社会关系形式,越来越多需要服从一个被社会认同的标准参照,并承担这个参照系里的所有成本,这些成本包含越来越高的住房、生育、养育、教育等支出。在承担这些成本时,每个人还要面对自己角色身份的转换,需要在工作和家庭之间作出取舍,需要在个人发展和照顾家庭之间寻求平衡。这些因素无形的提高了婚姻的沉没成本和机会成本,倘若预期的收益不足,人们进入婚姻的动力就会减弱。在这个意义上,人是遵循着经济学思维的,人们天然地厌恶风险和不确定的选项。


《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br>
《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


在我的一些个案中,反而是那些离异的人开始自由追求起了爱情,他们不再考虑一段关系是否延续至婚姻才算合理,不再考虑双方要为彼此承担爱情以外的责任。


从依恋的本能来看,人毕生都需要深度关系,尤其是亲密关系。相比婚姻的成本,爱情的成本要低得多,很多年轻人毕业后的关系选项只剩下谈婚论嫁,而不是谈情说爱,这是一种本末倒置。因为爱情通达婚姻要比婚姻通达爱情更容易,并且考虑爱情并不意味着要放弃现实。毕竟一段无爱参与的婚姻,同时惩罚的是两个具有情感需要的参与者。


很多人都说婚姻是一种纯粹的社会协作,我认为这个说法只能是对了一半,它只是强调了婚姻的功能面向,虽然婚姻契约起源于繁衍和经济,但是旧时代的伦理观念被瓦解后,能维护婚姻的强纽带依然是情感本身。在这样一个谁都不愿意委屈自己的时代,更容易让一个人作出离婚选择的是其在关系里的情感不满和委屈。


也有人会适当妥协尽量去找一个爱自己的人,会用这种方式去规避情感上的风险。其实这是对亲密关系的很大误解,任何不均等的情感带来的都是两个人的共同煎熬。因为面对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自己必须要耐受不爱对方还要亲近的感觉。而对于另一个人而言,需要耐受付出情感也无法亲近的怨愤。这些失衡在短时间里会被其他很多东西掩盖掉,而一旦进入长期关系或者婚姻系统,它就会叠加、放大,直到彻底失衡。


《最完美的离婚》<br>
《最完美的离婚》


很多人很难理解,为什么关系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出轨了?其实这个世界哪有什么突然之事,那些心怀抗拒和犹豫的时刻,全都是它无时无刻不在的证明。人们以为契约能够带来安全,期望那些存在缺口的情感能被一个人的觉悟和道德意识所保证,却不知晓一个人的忠诚只能被自己的依恋本能所保证——人只会对自己愿意投注情感的关系忠诚。


我也听过很多在恋爱时期美满幸福,在进入婚姻后却渐行渐远的关系。人是具有多重动机和心理目的的生物,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来讲,一个人被满足的不仅仅是爱和归属的需要,还有被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按照依恋理论,当一个人在关系里感觉到安全时,就倾向于向外探索来满足自己的效能感和成就动机。这意味着我们不仅仅要关注一个人是否在关系里得到满足,还要关注一个人的自我价值是否被满足。


而婚姻常常会为家庭成员赋予新的身份,这些身份在某些时候会改变一个人的自我评价,当它失去了对社会展示自我价值的窗口,它也更依赖伴侣本身的认可。如果这份被承认的需要不能被伴侣看见,它就会衍生出情感上的不满,它会在持久的压抑中滋生反叛的力量。


《婚姻故事》<br>
《婚姻故事》


在婚姻里,两个人的权力属性也是需要被充分考虑的部分。一个人的社会身份和经济能力会直接影响到一个人在家庭中的主导性,婚姻中并不追求现实客观上的平等,而是心理上的平等。关系允许存在权力差,但这种差距应当是两个人都能够接受的水平。


在婚姻中,失去心理平等体验的两个人都有出轨的理由,权力者寻求的是被他人承认的自恋渴望,而较弱的一方寻求的是被他人平等看待的真实尊重。这时候自恋和依恋会进入一个天平系统,人们会在依附和独立之间寻求调节,不仅仅调节情感上的依赖和空间,还调节自恋上的价值和尊严。


关系中的轮回魔咒


当一个人不具备经营关系的能力时,要么放弃寻找关系,要么通过频繁地更换伴侣来解决问题,这好比一个打游戏的人通过不断的重新开局来规避中后期的困难。也有人深入局中,却不断卷入相同的关系模式承受相同的伤害。这时候人们常常做简单归因,归因于关系不可靠,归因于他人不可靠,事实上人们有限且有偏误的经验根本不足以说明关系的本质,但每个人都善于总结一些对于自己来说是终极领悟的东西,然后又进入相同的剧本,替自我作证。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为什么人总是被有可能伤害到自己的人所吸引》,里面讲述了人如何被奇妙关系法则所掌控。就像是中了轮回魔咒的受报者,一个人总是遇到不同的人,发生相似的故事,遭遇相同的结局。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经验主义者,我们无比信赖过去的经验——它让我们在意什么,恐惧什么,被什么感动,对什么作出拒绝,又无法拒绝什么。它们的交互作用形成了一套成熟而复杂的过滤系统,它筛选了那些让人看起来最有希望、最觉得安全、最乐意靠近的人,而这些人往往又携带着相同的武器。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br>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精神分析学家费尔贝恩认为,一个人之所以会频繁进入令自己感到痛苦的关系,是因为人在无意识里总是在寻求关系上的熟悉感,寻求那个引发了我们对旧客体依恋共鸣的人,无论TA是好还是坏。比如一个从小被父母冷落的孩子,常常会找一个骨子里疏离封闭的伴侣,因为对方身上的疏离特质是自我经验里最熟悉的部分,它虽然带来了不被回应的痛苦,却也代表了最有可能对过去进行补偿的依恋渴望。


对于不安全依恋的人来说,最好的东西并非那些唾手可得的,而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却能够被尝试和争取的。


这意味着一个人在过去失去了什么,在今后的关系里就要加倍地去讨回。曾经有多少被忽视,今天就需要多少被关注;曾经有多么不被认可,现在就需要多少肯定;曾经有多少难以触碰,现在就需要多少占据和融合。


Z女士说自己在每一段关系里都会失去自我,她常常表现出脆弱和无助,以及对伴侣的过度依赖。而她的伴侣却总是显得疏离和回避,这让Z女士心中始终充满怨愤,她觉得对方不够爱自己,尤其是在自己表现得如此奋不顾身的时候。


Z女士说伴侣很像小时候那个没有回应自己的父亲,她唯一一次和父亲亲近的回忆是父亲从外地出差回来时,给她带了一件款式洋气的外套。从那以后她每天都穿着,哪怕很脏很破都不舍得脱掉。但Z女士说她现在对父亲并没有太多情感,只是这个记忆让她印象非常深刻。


Z女士提到提到自己每一个男朋友都很“薄情”,只是在刚刚认识她时有所回应,一旦关系展开就开始无视她的情感需要,这让她非常挫败。


我问她为什么不去找对自己热情和乐于付出的人,Z女士说这些人里没有自己喜欢的,她觉得这些人不够稳重、过于虚伪。其实Z女士无形中为那些疏离性格的人赋予了很高的关系权重,她甚至在无意识层面美化了这份疏离。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br>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后来我知道Z女士心底深处始终埋藏着一份对父亲从来没有说出的依恋,父亲大部分时候都很冷漠,却又很懂自己,寥寥的陪伴总是像能看懂自己的心思,那一刻她觉得和父亲的亲近超过了那个无微不至照顾自己的母亲。只是后来,那个渴望触及的美好父亲的形象在母亲一遍遍的斥责和羞辱中慢慢垮塌,在父亲去世后,一点点消散了。


从那以后,那个疏离的影像就成了一个遗憾,一个令自己亲切也感觉到害怕的模样,它同时蕴藏着希望和伤害,二者凝聚后就成为了吸引。


后来Z女士知晓了自己的模式,她不仅意识到疏离的人并不意味着稳重和可靠,也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依赖中包含了融合和掌控的需要。对方的逃跑令自己怨恨,而自己的追逐也令对方窒息,她的热烈常常让一个本不疏离的人变得疏离,她努力想要唤起对方回应的方式刚好是对方想要逃跑的理由。


只要有关系,就一定有模式,无论好坏,它反应为两个人在关系里重复出现的行为序列。而我们真正需要关注的是那些对关系产生破坏的模式,需要对它有深度的觉察和认识。两个人需要知晓彼此是如何一遍又一遍塑造了那个轮回游戏,应当如何破局,对这个问题的沟通和协商才是真正有意义的,这意味着两个人在观察本质,在修正历史。


幻想与真实


无论多么美好的关系也会随着时间褪去滤镜,人们之所以进入一段关系,往往是因为它最初的展示形式过于完美,满足了彼此对于完美伴侣的期待。那种体验太过于特别,它能够滋养干涸,蒸发孤独,燃烧活力,甚至是创造出意义。每个人在这个时期都会有一段无与伦比的体验,期待它能永恒。


事实上这从来都不是关系的真实样貌,它就像是一部被密集剪辑了所有高光时刻的宣传片,真实的关系终究要进入一段缓慢且坎坷的自我叙事过程。换言之,那些被人们赞美和抒发的“爱情"体验从来不是爱情,而是对于爱情的憧憬,是一个人用最取悦自我的方式构建起的精神理想。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只有爱情是人类永不厌倦的游戏,那些自称看透了一切,宣称不再需要关系的人,在心底深处也会保留一份憧憬,留着一扇窗户。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被抛入这个冷漠宇宙中的脆弱个体,人只有在和他人的深度关系里才能找到自己的坐标和航向,只有在那些建立起了依恋和精神共鸣的关系里才能确立自己的存在,才能在某些时刻感觉到这个世界是一个有着同类气息的温暖之地。


《花束般的恋爱》<br>
《花束般的恋爱》


记得X女士第一次告诉我她新认识的伴侣时,她非常的笃信,告诉我这个人和过去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她每次给我分享自己的关系体验时都洋溢着说不出的满足与陶醉。在她的描述中,那个人拥有着几乎是完美父亲般的宽厚和理解,就像X女士过去缺少的一切情感在他这里刚好都被持有。


在差不多咨询到3个月左右的时候,X女士第一次带着沮丧的情绪给我讲述了她对伴侣的不满——那个人竟然也会脆弱,竟然也会有自己的情绪,竟然也会有不理解自己和不愿意回应自己的时候,而她的情感需求并未变化。X女士那一刻非常失望,甚至萌生了结束关系的想法,就如她在过去的关系里因发现对方缺点而突然失去热情一样。


我完全能够理解这种体验。X女士从小就开始勾勒自己的爱情童话。对她来说,现实总是干瘪乏味的,只有现实之上的东西才具有吸引力。在X女士的精神世界里,会有各种浪漫剧情和悲伤事件,但它们刚好都被编辑成自己能被热烈回应和深切安抚的结局上。


在她的童话世界里,永远都有一个等在原地的人,永远有一个在自己躲进悲伤角落后,奋不顾身将自己找到的人。那个人充满力量和慈悲,从不惧怕,从不误解,从不后退。


《爱在黎明破晓时》<br>
《爱在黎明破晓时》


这便是X女士在关系最初时的体验,那个理想的影子和现实中的那个人高度重叠,这时候理想就是现实。我有理由相信,世界上最伟大的情诗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写下的,诗人们怎么可能错过心中的寂寥宇宙间突然闪耀起的独特星辰?而真正的现实是,宇宙间的大部分天体都是暗淡无光的,它们只有在彼此相互靠近时才能知晓轮廓,才能产生引力。它们亘古不变的存在,从来没有发出照耀整个苍穹的光芒,但在两颗相互靠近的星球之间,会经历一个漫长的相互识别和捕捉对方的过程,然后构成独一无二的时空轨迹,它们会将对方编织进自己的运行结构中,真真切切地变成自己以及和自己有关的一部分。


当两个人失去了最初的热恋亲密,转向一种平静生活状态时,双方对于彼此的审视就会摆脱很多理想化的滤镜,直面一个没有魔法遮罩的真实个体,这对于想在关系里获得完美体验的人来说是一件不太容易接受的事情,接受真实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智慧。只有真实才是常态的,稳固的,安全的,可真正预期的。


关系和成长


人的经验每时每刻都在自我更新,两个人的自我认知和关系期待会随着自身经验的更新而不断变化,会在不同阶段出现不同的情感需要,倘若这些需要不能被另一个人调试性的匹配和回应,关系就会不断陷入危机。


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亲密关系不再只是一种心理和行为本能,而是一项技能,非常硬核的技能。它需要一个人充分的同理心,积极的自我探索意愿,真诚的自我表达能力,对于冲突和情绪唤起的调节和耐受能力,对于双方共同情感利益的协商和纠错能力等。当两个人共同具备了这些意识和能力时,关系才有了迭代和自我修复的能力。


也就是说,不仅要有建立关系的能力,还要有经营关系的能力,前者靠本能和直觉就可以做好,而后者却需要一个人主动地学习与克服,大部分人都忽视了这一点,随之放弃的还有自己作为一个关系参与者的责任。


《蓝色情人节》<br>
《蓝色情人节》


关系并不是在法律和名义上延续着就算存活,一段关系的生命力在于它的情感流动性和可修复性,两个人只有不断消灭关系中存在的各种隔阂与冲突,才能在情感上通达彼此,才会觉得在一起是滋养的、“划算的”。


相比于那种如梦幻泡影般的理想关系所掀起的情感浪潮,有一种扎根于现实的关系并不逊色于它,它浑厚如深潭,从来不用任何特殊形式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只是单纯让人觉得平静和踏实。这种关系是是两个人克服诸多情感磨难过程里的一砖一瓦,它密实地填充了所有脆弱的空隙,它有妥协却没有搁置热情,它会让人发自心底地体验到对方的珍贵。


有哪些地方需要学习呢?我认为一个人首先要能够了解自己对于关系的期待,自己在情感上需要什么,看重什么,是战友般相互扶持,还是知己般的精神共鸣,还是像一起玩耍的伙伴。什么样的人让自己在不考虑性别的时候依然愿意呆在一起,依然觉得有趣。就像我前面所说的,一个人在关系初期的魅力常常是具有粉饰性的,长久的吸引始终关乎于自己在平常生活中的真实需要。


而关系是两个人的事情,你还要考虑对方需要什么,看重什么。两个人的期待是否能够达成一致?它们最好是你不用刻意做什么就能够让对方满意和愉悦的部分,关系的厌倦也是在发现对方身上没有这部分,或不能给出这部分时开始产生。


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大部分人在关系中寻求的是安抚,是额外的情绪照料。倘若我们不能先学会照料自己,那么关系中真正有趣和创造的部分就会隐藏在那份情感缺口之外,让我们无法辨识谁才是真正可以陪伴我们的人。问自己一个问题,抛开情感要素,你愿意和对方这样的人相处吗?愿意和对方一起玩耍吗?


《阿黛尔的生活》<br>
《阿黛尔的生活》


但这并不是说一切都高枕无忧了,两个人依然会遇到纷争和矛盾,如果不能处理好关系中的破裂,它就会渐变成隔阂,让两个人在心理上渐行渐远。所以关系里的坦诚和信息透明非常重要,而保证这一点的前提就是学会沟通。


学会沟通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能够坦诚自己的情感意图,也能努力去识别另一个人的心理意图,并在误会时有所澄清。因为人们总是会在交流中将某些关键的情感无意识隐藏,总是期待对方能够发现。事实上一个人倾向于不去说出的东西,就会变成另一个人永远也听不见的东西。


当关系在非安全时刻,人们总是希望通过自我保护的方式隐晦地向对方传递自己的情感需要,而那些被修饰过的言语行为,常常会被另一个人误解,比如在乎时的冷漠,关切时的苛责,需要时的拒绝,那些所有的言不由衷。


如何准确识别另一个人的心理意图呢?前提是彼此交心过,知晓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大概位置,也知晓对方在自己心里的位置,这种关系确认一般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它是理解一个人言语行为的整体背景。


《婚姻生活》<br>
《婚姻生活》


在人与人之间,真诚如实的对话始终是重要的,并不是所有破裂都可以被修复,关系也有自己的窗口期,一旦一个人彻底心冷了,再多的挽留也无济于事。将对方视作自己最可靠信赖的同盟,将自己的困难视作两个人共同的困难,邀请对方和自己一起去克服,是关系能具备复原力和抗体的关键。如果关系中存在不可克服的矛盾,相互绞杀不如相忘于江湖,这也是一种对自己和他人的负责。


这些话或多或少会让人们觉得沮丧,就像小孩憧憬一个美好世界却不如所愿。我理解人们希望在简单快乐中收获幸福的想法,能够天真自在存活于世的意愿。这个世界既美好,又残酷,尤其是它成全和破坏一个人的依恋时。我们需要比预想的更多的过程来守护我们想要的,用更多的过程去克服那些令我们一直感到彷徨和害怕的。


不变的是依恋本身


1870年的一个夏天,在加拉帕戈斯海岛的南部海角,一位老人静静地注视着海面,在他目光掠及的海滩上,一只海鬣蜥正向着自己伫立的地方疾速爬来,这个生物似乎毫不惧怕这位才把自己丢入海中的危险男人,即使他的举动充满着伤害和威胁。这个男人叫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


对于一个生命来说,还有什么比安全受到威胁更重要的事情呢?在达尔文的持续研究中发现,海鬣蜥爬向的地方正是它被母亲孕育的浅滩,达尔文只是那个把它从一个会得到母亲照料的巢穴里丢出去的人。


《房间》<br>
《房间》


海鬣蜥的这一行为最后被依恋心理学家约翰·鲍比( John Bowlby )和心理学家哈利·洛哈(Harry F. Harlow)等一系列动物行为研究实验所验证,即物种会天然地依恋养育者,这种依恋不仅仅是为了获得食物和被照料,更重要的是获得安全感,尤其是在它们受威胁而感到脆弱的时候。这种依恋本能在人类身上被更为深刻地反映着,并且毕生寻求着。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独特气质,它会全面塑造人们缔结关系的形式,会影响人们理解和体验关系的感受。在这个过程里,不会改变的是人作为一个情智物种,毕生都需要在情感上依恋他人,我们作为个体脆弱和不完美,在联结中却能够超越和强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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