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寒冷的冬月,最让人牵肠挂肚的,是一个孩子的回家路。
被人贩子拐走14年的孙卓,刚刚答应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在深圳上学。
就在孙卓被找到的前一个月,模拟画像专家林宇辉还在为他绘制第二张画像。三年前他已画过一张,“三年过去了,他应该长大了,更成熟了,就画了一张新的。”林宇辉告诉「最人物」。
林宇辉也曾帮助警方给人贩子吴某龙画像,现在罪犯落网,他又了却一桩心事。
今年63岁的林宇辉,是山东省公安厅物证鉴定中心高级工程师,国内模拟画像领域最顶尖的专家之一,被媒体称为“神笔警探”。退休之前,他用画笔缉凶,退休之后,他用画笔打拐。
近日,「最人物」专访了这位为被拐儿童铺回家之路的幕后英雄。
2018年3月9日,生活在吉林的女孩康英,在网上看到了一张寻人启事。她惊讶地发现,画像里的女孩跟自己很像。她忐忑着,拨通了寻人启事上的电话。
电话那头,正是她的亲生父亲,王明清。
24年前,王明清和妻子在成都街边卖水果,不满4岁的女儿王启凤被抱走。从此以后,他们四处奔波寻女,不敢搬家,全家福永远空出一个位置。后来,王明清做起了网约车司机,他的车上贴着寻人启事,逢人便讲女儿。
缺了一个人的全家福
林宇辉的女儿远在国外,看到了王明清寻女的新闻报道。她也给父亲打了一通电话,让他一定要帮帮王明清。
这才有了那幅关键的画像。
王明清寻女案,是国内第一例通过模拟画像找到失踪儿童的案例。因为家贫,王启凤丢失时都没有照过一张相片,林宇辉完全是根据其父母的描述,和家庭成员的长相,推理出了王启凤20多年后的样子。
林宇辉根据王明清提供的照片绘制出康英的模拟画像
这次成功,让林宇辉名声大噪,越来越多的父母找上门来请他帮忙。
2018年从警察队伍退休后,林宇辉甚至比以前更忙了,他投入到画像寻人的工作中,到目前为止,已经为110多位被拐儿童画像,助力多名儿童回家。
林宇辉第一次给被拐儿童画像,要追溯到2017年。
那时,他是山东省公安厅的首席模拟画像专家,已经在公安厅刑侦局工作了13年,参与过很多重案要案的侦破。
而40岁的申军良,来到了寻找儿子申聪的第12个年头。
申军良
在一所中学门口散发传单时,他突然恍惚了,倘若儿子现在就从自己面前走过,自己能认得出来吗?
林宇辉见过太多丢失孩子的父母。孩子丢了十几年,二十几年,在父母心里,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他们说,我就想知道孩子现在长什么模样,我老觉得他还没长大呢。”
为被拐儿童画像并不容易,林宇辉需要根据一个人幼时的长相,结合父母和家族成员的面部特征,推理出他们长大后的样子。
“一般小孩的头是上大下小,脑袋圆,发育到10岁左右,下半部分才长开,鼻子和嘴的特征才凸显出来。要通过分析他的特征,判断他长大后像谁,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兄弟姐妹,都要进行比对。”林宇辉介绍说。
为申聪画像时,他手里只有一张周岁时的照片。为王启凤画像时,甚至连一张可供参考的幼年照都没有。
林宇辉所作孙卓画像
林宇辉明白,画像只能在寻人中起辅助作用,纯靠画像找到人的概率很低。他总是不停地叮嘱父母们,一定要去采血,那才是目前最可靠的寻人手段。
他的画像,更像是一座跨越时间的桥梁,让那些朝思暮想的父母,与他们长大的孩子见上一面。
“我想给他们一个信心,让他们相信自己的孩子还活着。”林宇辉说。
2020年初,广东警方找到了申聪。申军良第一时间给林宇辉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林宇辉到现在还没见过申聪,他只是听记者说,孩子跟他画很像。
对于林宇辉来说,比“画很像”更重要的,是“孩子找到了”。
王明清一家三口团聚
前不久,林宇辉刚刚把工作室搬到了济南市历下区的中心位置,这里交通便利,求助者们找得方便。
从全国各地找来的,除了丢孩子的父母,还有很多革命烈士的后代。
2018年退休时,林宇辉和家人一起商定了“双百计划”——免费为100位被拐儿童画像,为100位革命烈士画像。
到现在三年多,这个计划已经完成。但是林宇辉停不下来。“现在没什么计划了,只要我身体还行,还能画,我就这么画下去。”他说。
林宇辉和他的手稿
2017年,林宇辉接到中央电视台《等着我》栏目的求助。
83岁的烈士遗孀周里秀有一个心愿,让儿子见父亲一面。他的丈夫刘国才,曾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荣立一等功,1956年在一次剿匪行动中牺牲,被民政部追认为烈士。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烈士的所有证件、照片都已经损毁。儿子是在父亲牺牲后五个月出生的,只知父亲是英雄,不知父亲长什么模样。
根据刘国才战友的回忆,林宇辉给刘国才画了一张画像。节目组把这张画像交给周里秀时,老人眼里闪着泪光,反复地说:“像、像……嘴这边有痘痘……”
林宇辉笔下的烈士
刘国才
正是这件事情,让林宇辉注意到,很多战争年代牺牲的烈士,都像刘国才一样,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家人连个念想都没有。
节目播出后,很多烈士家属找到他求助。林宇辉决定,把这当成一项事业来做。到目前为止,林宇辉已经为120多位烈士画像。
图中皆为林宇辉为烈士画的肖像
因为没有照片参考,每画一幅像,他都要四处走访烈士的老相识、老战友,从他们口中获得关于烈士相貌的蛛丝马迹。他已经寻访了近400位老人。
“他们都很老了,这是一个抢救性的工作,再不抓紧时间,他们就要走了。”不光是年龄相貌,服装也要精准还原历史,做到准确无误,为此,林宇辉经常跑到档案馆去查资料。
“应该画什么样的服装,你不能编的,对当时的历史背景必须要了解,所以这个工作量是挺大的。”最多的时候,一张画像,林宇辉就改了20多次。
曾经有一位烈士后代告诉林宇辉,她每次梦到父亲,都要赶快让自己醒过来,好像父亲的模样,可是睁开眼睛的时候,又忘了。“我做的,就是圆他们的一个梦。”林宇辉说。
烈士后代将母亲的照片和父亲的画像放在一起
其实,林宇辉也在圆自己的梦。他的爷爷是画家,父亲是警察,母亲是检察官。他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个画家。后来考进警察队伍,兜兜转转,成了警察里的画家。
小时候,林宇辉常常看爷爷给别人画像,三五笔,就勾勒出一个人的神韵。家里别的孩子都不怎么感兴趣,只有他,总是好奇地凑上来看。爷爷发现他的天份,从5岁就开始培养他。“他要求特别严格,一天至少得画四五个小时,画了将近十年。”
70年代,上山下乡。林宇辉干完农活,就给别人画像。光是买纸笔,一个月就要花五六块钱。回城后,林宇辉进入交警大队,做宣传干事,办过报纸,在墙上画大幅的油画。
直到2004年,他所在的刊物《山东公安》停刊,他被调入山东省公安厅刑侦局。
当时他已经45岁了,没怎么真正接触过刑事案件,甚至去到那些血肉模糊的凶案现场,都令他十分恐惧。林宇辉一度苦恼,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中国大案录》中看到有个角色是模拟画像专家,根据目击者口述给犯罪嫌疑人画像。林宇辉顿时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得到领导的同意后,他开始自我训练。
“一开始我在单位天天给同事们画像,但那是个公安厅,时间久了,影响不好,我就跑到火车站去画。”
带个面包,带瓶矿泉水,去火车站,见谁画谁,一画就是大半天。甚至走在路上,等红灯的时候,他都要掏出速写本,画个路人。就这样修炼了两年多,林宇辉终于重获自信。“刚开始我的短板是造型能力,不会抓关键特征,后来只需要看几眼,几笔勾出来,一看八九不离十,就是抓特征。”
在林宇辉的眼中,人的脸型无外乎“国”、“目”、“申”、“甲”、“由”、“丰”、“甩”、“用”这八种,由脸型可以推测出颅骨的大致轮廓。所谓的胖和瘦,其实是“肉与骨头之间的距离”。
林宇辉的部分速写本
林宇辉的这双“火眼金睛”用到案子上,很快就见了成效。2009年一起杀人碎尸案,被青岛市公安局定为“一号大案”。死者是女性,只剩下半张脸,脸上布满刀伤,鼻子没了,牙齿凸出来。林宇辉对着这颗头颅研究了5个小时,复原出女子的画像。半个月后,死者的邻居根据画像认出了死者,警方在此基础上抓获了凶手。
随着监控录像的普及,林宇辉接到的大部分任务,都是根据模糊的监控录像复原人脸。有一起案子,劫匪蒙面抢劫,随后乘出租车逃窜,车内摄像头拍到了劫匪四分之一的脸,林宇辉经过推理,补齐了另外四分之三。嫌犯落网后,其长相竟与画像九成相似。
从左至右分别为:
监控拍到的人影、林宇辉模拟画像、嫌犯照片
作为警察的林宇辉第一次成为红人,是2016年。他参加了中央电视台的《挑战不可能》节目。节目组找来48名女团成员,她们服装相同,身材容貌类似。
林宇辉的任务是,根据三张打了马赛克的相片,模拟出其中三个人的画像,再根据画像从48个人中找出目标人物。
林宇辉就是根据这样的马赛克图片画像面对这项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主持人董卿重复了好几遍“这太难了”。但最终,经过数小时的绘制和比对,林宇辉百发百中,把三个目标人物都找了出来。
评委中有被称为“华人神探”的著名刑事鉴识专家李昌钰,连他都说,“非常佩服”。正是这期节目让林宇辉出了名。全国各地公安都来找他帮忙,他一个月就接触了几十个案子。
在李昌钰的引荐下,他以首位中国籍画像专家的身份加入了国际刑事科学鉴定协会(IAI)。2017年,中国访问学者章莹颖在美失踪。
李昌钰把林宇辉推荐给FBI,为犯罪嫌疑人画像,协助美国警方破案。当时,林宇辉拿到的全部素材是一段监控录像。监控隔着一条马路,又透过关闭的车窗玻璃,拍到了嫌犯非常模糊的侧脸。
林宇辉就是根据这一帧影像作画的据林宇辉回忆,“看了好几遍(监控视频),都没看到人。我们一帧一帧地分析,几分钟的视频,几千帧图,紧盯屏幕找了两天。”
一直盯到第三天,林宇辉才终于看见了嫌疑人的头。“我说,哎呀,终于有了,同事就问,这是人吗?我说这就是人。很多人仔细看也看不出来,还问我人在哪儿呢。”
林宇辉就是根据这个画面,画出了嫌犯的肖像。
画像和真人对比图
嫌犯被抓获后,林宇辉登上新闻,受到了铺天盖地的赞誉。有报道称:“一名中国模拟画像专家提供的嫌犯画像,令美国警察非常震惊,也非常佩服。”很多媒体用了“中国警察震惊FBI”的标题。但是林宇辉本人表现得非常冷静和客观,他在采访中反复强调:“模拟画像对刑事侦查起到的只是辅助作用,帮助缩小范围,但是不能作为证据,不能作为抓人的依据。不能把它神化。”
退休之后,林宇辉还是时常接到各地警方的求助,请他协助破案。但是他现在的主业,已经转移到为被拐儿童和烈士画像。这是他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情。
前些年,林宇辉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每年都得住一两次院。近两年,他没再住过院,药也从一日三次减到了一日一次。虽然一直很忙碌,身体却好多了,精气神也好多了。
“还是做善事好啊。”他感慨道。今年母亲节,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潘芳芳来到林宇辉的工作室,请他为自己的母亲画一幅像。她的母亲是聋哑人,早年因不堪忍受丈夫家暴,抛家舍女,已失踪了26年。
潘芳芳长大后,寻母17年,盼望能尽一份孝。林宇辉根据她提供的一张早年的黑白照片和口头描述,模拟出了这位母亲50岁左右的肖像。
这幅跨越时间的肖像,不仅90%还原了五官,甚至准确推理出了发型。
林宇辉笔下的潘芳芳母亲和真人对比
肖像被媒体广泛传播,24天后,潘芳芳见到了自己的母亲。第一时间,她给林宇辉打电话报喜,电话里泣不成声。
林宇辉曾为一件事苦恼。他做刑侦模拟画像时,画家朋友们常开他玩笑,“你看看,我们画美女,画大好河山,你专画坏蛋,不是杀人就是抢劫。”
这让他觉得,自己的画好像“低人一等”。近些年来,他在模拟画像领域的贡献受到越来越多的认可,自己也有了职业荣誉感。他不仅画坏蛋,也画英雄,画亲情。
他接了数不清的报喜电话,收了一面又一面锦旗,还有家长找到孩子后,带着孩子来看他。
王明清找到女儿后,给林宇辉送来锦旗他分享了多少悲痛和辛酸,就分享了多少幸福和团圆。“
朋友们现在也说,你干了一个了不起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