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胡也远
建筑工地，成了新的流量密码。
12月12日，B站up主“大猛子”发了条视频，封面写着“工资几千块，操心好几亿”，播放量超过136万。
今年8月起，他开始在B站上传视频记录自己的工地生活。视频里，工地上的户外工作环境恶劣，工作强度甚至比996的互联网还高。但反差在于，大猛子今年7月刚从河北农业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毕业，才22岁，但由于工作原因，视频里的他已经看起来像是40多岁的中年人。
正经大学生毕业后下工地，和建筑工人一起在工地上打灰，真实的土木毕业生生活，引发上千万人的共鸣。
100多天的视频博主生涯里，大猛子发了55条视频，收获70万粉丝，总播放量早已过千万，大部分视频的播放量都超过100万。无数人在评论区里表达自己与大猛子的感同深受，在评论区劝大猛子赶紧离开土木行业，也有人表示自己是同行，已经或是正在准备跑路。
但更多的人也在猜测大猛子到底什么时候会跑路。在大猛子火速蹿红之后，更多的土木工程相关的视频开始出现，有人不同意大猛子的说法，有人比大猛子更加激进，在视频里抨击土木行业，官僚主义、劳累、工资低……
种种一切，让土木工程专业、建筑行业成为当下社会讨论的热点话题。
土木工程的大学毕业生做的工作究竟是什么？收入究竟怎么样？土木工程不值得学？放在个体身上，这是想象与现实之间的激烈碰撞，放在更大的时代背景下去看，你会看到个体的职业命运，随着基建、房地产行业的大浪潮而起伏不定。
除了清北的
985、211在工地也要当力工
大猛子是河南农业大学2021届的毕业生，老家在东北吉林。
大学毕业找工作的时候，一家国企建筑公司以一句“我希望东北的孩子都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把大猛子从河北拉到黑龙江的工地。在东北年轻人扎堆往山海关以南跑的时候，大猛子成了为数不多回流东北的年轻人。
7月24日报到，公司告诉他们，之后的5天会在四星级酒店培训。一听到四星级酒店，大猛子觉得“这公司行”。可到酒店一看，位置“挺偏，落差一下就出来了。”
培训的日子很滋润，每天八九点起床，五六点回去，他甚至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很舒服的工作。直到7月29日下工地，大猛子说，这个日子能记一辈子。
他被分配到一个“离家老远老远的地方”，从工地回家，光是火车就要转3趟。而在下工地之后，大猛子发现实际的工地生活和想象之间，有那么亿点点出入。
以前，他打死没想过大学生还得上工地干活。
在许多学校的专业介绍里，土木工程专业的学习很复杂，涉及数学、物理、化学、计算机信息科学等基础科学知识，还要用力学、材料等技术科学知识以及相应的工程技术知识来研究、设计和建造工业与民用建筑、隧道与地下建筑、公路与城市道路以及桥梁等工程设施。
土木学生们对本专业的认知，是技术类的行业。而大猛子入职时的身份，就是技术员，他以为自己的工作就是做做巡查，指导工人。但到了工地上，才发现自己时不时会变成力工。
比如“打灰”，这是土木行业内对“浇筑混凝土”的简称。下工地一个多月后，大猛子就经历了打灰到11点。
在建筑工地上，有很多工序需要的是连续施工，到了下一个工序，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必须要接力进行。拿钻孔灌注桩来说，施工时什么时候钻完孔什么时候就必须浇筑混凝土，不分白天黑夜。又比如浇筑大体积的混凝土时，要求在几个小时内就初步凝固，必须选择在气温较低的时候进行施工，否则在施工完成后的养护期经历了低温，就可能造成因强度不够而开裂，进而影响施工质量。
B站的另一个UP主“童话的天赐之福”，也在决心离职后拍摄了许多土木相关的视频。在他看来，土木施工行业里，“加班就是工作内容，就是正常上班”。
实际上，不管是大猛子，还是“童话”，都在工作之后经历了从期望到现实的幻灭。大猛子在视频里说，“有学历的大学生，都怀揣着一份梦想，感觉自己来这能有一番作为，通过自己的努力能改变一些东西，能做出一些成绩。”
童话毕业之前，也曾在疫情期间见证了业内创造的火神山、雷神山奇迹，作为土木学生，他感到自豪，觉得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也渴望在未来的工作中收获成就感。
但进入到真实的工作中后，现实的落差却将很多人击垮——学的都用不上，有时候做力工，有时候和工人吵架。
有人把大猛子们的现状归咎于学历，认为但凡是个985、211的研究生，就不会有这么惨的经历了。但大猛子觉得，这不是学历的问题，“这个行业现状就是这样。不管你是哪个985、211，除非你是清北那一类的，不然来了，还是一样当力工，一样打灰。”
在童话看来，现在工地的工人不好找，工地永远是缺人的，因为流动率太高了，而成熟的工人更稀缺，要让成熟的工人来工作，只能提供高待遇。大猛子见到不少工资比自己还高的建筑工人。
虽然成熟工人不好找，但是大学生好找。“现在工地上各种干活的人，基本上都在35岁以上，你很少看到有年轻人去看工地的活，少数的年轻人都是大学生。“大猛子说。
跑路还是不跑路？这是个问题
在进入到真实的工作状态之前，和大猛子一样的土木专业毕业生们并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未来。
大猛子们在选择土木专业时，不少人是因为家人朋友的推荐。比如大猛子，就是因为听从父辈的建议，把报考专业从心属的警校换成了土木工程。
而父辈会这样建议，又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个专业好就业。大猛子亲戚家比自己大5岁的表姐，从土木专业本科毕业后，成功进入了某省设计院工作。这让家人们觉得这是一个很有发展前景的专业。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土木专业确实是十足的热门专业。
2016年，麦克思发布的《2016年中国大学生就业报告》中，土木工程专业以92.6%的就业率位居第三，并且土木工程与学专业与工作的相关度很高，达到80%以上。
大猛子也在视频里提到，“秋招的时候一点不要紧张，你就记住，土木工程，王牌专业，挣大钱的专业，去哪都要你。”
就业不难，但挣钱却不轻松。
毕业生们的去向大多在土木大行业内，可以选择的就业面范围也很广。包括施工员、预算员、结构工程、造价工程、工程测量、质量监管、工程管理、城市规划、道路施工、桥梁建设、工程检修等等。
但土木工程毕业生们很难像去互联网大厂的毕业生们一样，动辄拿到几十万的起薪。
在今年的校招季，流传的“21届互联网校招薪酬表”中，不少互联网大厂给毕业生的起薪令人吃惊。
比如字节跳动的研发岗，普通级别起薪在18-23k，最高级别30k，，而算法岗的最高级别更是35k，这些岗位每年都是15薪。
阿里巴巴的算法岗，普通级别23-24k，最高级别35k，并且都是16薪。
互联网企业给毕业生们的薪水不仅高，还会额外给予安家费、租房补贴、价值不菲的期权激励等福利。
在某国企建筑企业做预算员的阿卫告诉金角财经，在他们这行，“如果没有什么关系的话，拿高工资只能熬资历了。”
比如大猛子，入职时的工资是5000元，见习期一年。转正后月收入可以过万，虽不至于很低，但比起互联网行业的收入，仍然差距明显。
大猛子有一句出圈的名言：“三千块钱你招不来一个农民工，但三千块钱你肯定能招来一个大学生。”
不过，土木行业和互联网行业的共同点在于，高工资首先意味着高强度的工作。童话在工地上工作三个多月，总共放了三天假，中秋节、国庆节都没有放假。而要休息，几乎只能选择“请假”。请假还要具体到分钟，比如说某月某日下午1:30 到请假到某月某日上午 11:30。
但相比工地上的工人们，大猛子还是幸运的。在视频里，大猛子分享了自己和工人们的伙食，工人们吃的饭菜几乎没有肉，但大猛子的饭菜则不差。不过，土木行业本身普遍存在的拖欠工资的问题，是这行里集中吐槽的点——很多企业因为无法及时拿到项目款项，往往会把员工的工资积压到半年乃至一年发一次。这是在大型企业工作的大学生们比较少遇到的。
尽管如此，许多人不是在跑路，就是在准备跑路的路上。
童话在工地干了三个月之后就离职跑路。在大猛子的视频下，许多评论表示，自己或是已经跑路，或是正在考虑离职。
而对许多像大猛子一样的毕业生们来说，离职或是不离职，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一方面，工地的工作确实稳定。阿卫说，刚进入这个行业工资还行，但后面肯定会更高，可预期的稳定是许多人选择这一的原因。但另一方面，95后年轻人们又对枯燥无味的工地生活失去了兴趣。
以前，打工除了拥有一技之长的可以选择自己的行当以外，大多数的只能进厂、下工地。但是随着现在外卖、快递等新兴行业的崛起，新兴的服务业也为年轻人提供了很多的就业机会，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其中。
据美团发布的《2019年度企业社会责任报告》数据显示，2019年通过美团获得收入的骑手总数达到399万人，同比增长了23.3%。此外，2019年，中国快递业务从业人数也突破1000万人。
年轻人不愿去工地已经不是稀奇事。
12月1日，“平安武汉”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条消息，说的是武汉江岸一个街边报亭凌晨被盗，警方经过追踪，次日在网吧将嫌疑人黄某抓获。
黄某说自己曾在工地打工，日薪是350元，工资太低又太累，所以，宁愿挨饿、做小偷也不愿再去上班。
现实世界里，有些真相就是如此荒诞。
大时代的点缀
虽然大猛子一直在视频中强调自己不会跑路，但他还是离工地越来越远了。
在最近几期视频中，大猛子透露公司将他从东北的工地派到广州，不在工地上搬砖，去干起订货的活。
“大猛子确实是要被公司雪藏了。地铁混凝土管片厂，一般都是给员工养老去的。”
有人透露，因为大猛子的吐槽，现在土木行业已经在严查员工的自媒体账号，一万粉以上的账号需要报备。
也有人在评论里说，大猛子处境堪忧。甚至有人直接开始预测大猛子的离职时间，将“在2022年1月到3月”，“最晚会在2022年7月开他”。
有人担心大猛子会被公司逼走，童话则在看清自己的现状后，选择主动离开建筑公司。
离职在业内已经是一种普遍现象。阿卫说，“我们同届进入公司的预算员有16个，第一个月就跑了3个。”估计到第一年或者第三年的时候，跑路的更多，“因为这是跑路比较多的三个节点。
大猛子在视频中也分享过这个行业的高离职率。建筑工地“工地永远缺牛马，工地永远缺力工，招100个人，80个人都跑路了，剩下20个大猛子这样的。”
离开的人大多都转行去了其他的领域。
童话已经选择跑路，考下了教师资格证，打算回老家去当语文老师。在这之前，他曾经不太看得上老师这个职业，觉得一个男的当老师，养家都养不起。现在觉得当老师虽然也有加班，寒暑假也有事，但还是比工地好太多。
阿卫也提到，土木行业工作时间长，一周工作六天，过年有十五天假期。工资算下来，时薪肯定没公务员、老师高。
大猛子劝学，也成了视频的保留节目。他在视频里告诉观众“赶紧把书拿起来”，建议学弟学妹考公务员、跨专业考研。一边在劝退，一边在劝学。
在这背后，更有意思的现象则是在大猛子们劝退土木工程专业时，大学已经在主动减少这个专业的招生计划。
2020年，清华大学土木类（土木、水利与海洋工程）不再在一批次招生，仅在提前批和贫困批进行招生。而在国内，清华的土木类专业一直被视为业内顶尖，也是清华的招牌之一。
清华土木缩减招生，意味着放弃了一块名声响亮的招牌。这显然不仅仅是因为学生们的吐槽。
事实上，土木行业的金饭碗，和过去的十几年间房地产和基建的兴盛不无关系。
截至2020年末，全国公路总里程519.81万公里，铁路营业里程14.6万公里，公路桥梁91.28万座、6628.55万延米。
在2005到2017年之间，是中国高速公路的高速发展时期，新增高速公路约7万多公里，通车总里程达12多万公里，位居世界第一。“基建狂魔”的称号就此打响。
与此同时，房地产也蓬勃兴旺。
2007年，国内房地产开发投资额为2,5280亿，同比增长了30%。此后的十几年间，房地产行业几乎长期保持着高速发展。 2010年，全国房地产开发投资48267亿元；2015年,全国房地产开发投资95979亿元；2020年全国房地产开发投资141443亿元。 基建、房地产，这些与土木工程高度相关的行业，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吸纳了大量土木建筑工程人才。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基建投资在经过多年大规模建设后，继续扩展的空间已经开始变小。此前有专家分析，2018年之后基建投资增速快速下滑，已告别两位数高增速。
国家统计局最新数据显示，前10个月基础设施投资（不含电力、热力、燃气及水生产和供应业）同比增长1.0%，较前三季度增速回落0.5个百分点。前10个月，基础设施投资两年平均增长0.3%。
而房地产行业面临的大规模调整，同样已经持续数年。
这些都影响了土木类毕业生们的当下和未来。
比如不用在工地干活的设计院，在产业链中已是属于上游区域，但仍然逃不过影响范围。
2020年，一篇设计院长的自白《明天设计院就要裁人了，我怎能入睡？》在网上引发热议，这名院长忧心地道出在设计市场不景气的情况下，设计院将会裁掉一些人员来维持生存。
今年8月，湖南某设计院发出的通告，调整部分员工的薪酬，降幅高达2000元。这并不是唯一一家受到影响的设计院。11月，深圳一家设计机构也开启了全员加班模式。
从设计到工地、从大猛子到建筑工人，房地产热潮落幕的影响，比想象的更深远。
土木工程的毕业生们面临着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工作，而是整个经济环境的转向之下的巨大压力。
在基建、地产的宏观叙事下，他们的个体故事就像是点缀，有人在跑路，有人在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