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 破  编辑|措 雪

“我不原谅他们。绝不。”46岁的彭冬英说。她的声音和眼神一样坚定,不容半点儿疑问。哪怕这疑问也同时来自她苦苦寻找了14年,“大海捞针”般终于找到了的亲生儿子符建涛。

“他们”,是指儿子被拐卖后成长的家庭,也就是儿子的“养父母”。彭冬英总觉得“养父母”这个说法别扭,但她又不能否认儿子被这个家庭从4岁抚养到18岁的事实。

儿子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镜。14年分离的光阴中,那个调皮精灵的四岁小男孩长成了帅小伙,让母亲彭冬英怎么也看不够。在情感上,她希望儿子就此再也不要离开自己:在理智上,她明白,在轰轰烈烈的“认亲”仪式后,正上高三的儿子必须重回山东养父母的家庭,先上完中学,再图谋将来一家人的团聚。

和孙海洋一样,彭冬英如今最大的愿望是儿子能考大学到深圳或广东。那样,她就能更多地见到儿子,弥补这么多年对儿子的歉疚。

2011年,为了寻找被拐卖的儿子,彭冬英注册了新浪微博“寻儿-符建涛”,发出的第一条微博是“悬赏20万寻找爱儿”。十年后,终于找到儿子了,她把微博名字改成了“符建涛找到了20211001”,后面这个数字,是为了纪念母子俩失散14年后,第一次见面的2021年10月1日。

| 彭冬英一直保存着符建涛儿时的照片

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了,在最初与儿子相认的狂喜过去之后,彭冬英慢慢意识到,儿子当年被拐卖带来的伤害,到今天仍在继续着。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亲情、伦理、道德以及法律带来的纠结,都将伴随着她和全家,尤其是刚刚成年的儿子。



“我不能出这个谅解书!”

今年9月26日,当年的4岁男童符建涛被拐一案侦破。原本一直在广东东莞打工的符建涛养父母,随即被深圳公安采取强制措施,后又被“取保候审”。

11月4日,符建涛的养父母在被关押一个多月后,“出来”了。也是在这一天,彭冬英接到了符家女儿——也就是符建涛“姐姐”的电话,说父母想要当面向她道歉,求得谅解。

彭冬英没有马上答应,她犹豫了一个多小时。她想去和他们见面,因为自己心里还有好多关于儿子被拐卖的疑问没有解开。但她同时也不想去,因为她知道,对方见面的目的,只是想让她出一份《谅解书》。

寻找儿子这么多年,她一直住在深圳的出租屋里,不敢离开。她怕有一天儿子找回来,却找不见妈妈。近几年,她的工作是在社区做巡防员。这天,她和同事在学校门口执勤,犹豫不决中,向同事讨主意:“我要不要去见他们?”同事建议她:为了不留遗憾,你还是去见见吧。

彭冬英最终去了。在派出所旁边的一家宾馆里,符建涛的养父母及两个女儿给彭冬英跪了下来。他们解释道:因为吴家没有男孩,有一次,老吴醉酒时说了一句:“我就三个女儿,在村里抬不起头,没有面子。”弟弟吴飞龙就记在了心上。后来,吴飞龙把符建涛领回家,说这是他跟前女友在深圳生的孩子,现在前女友跑了,他想把孩子送给二哥。

他们对彭冬英强调说,本来他们并不想要,但想着这是吴家的根,就收养了。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弟弟怎么会这么害我?我们关系这么好,怎么会?”符建涛的养父哭着说。

这番解释未能打动彭冬英。她质问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偷了是什么感觉?”

“孩子刚到你们家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哭?你们就没有问问孩子家里都有什么人?”彭冬英提出一连串的疑问。

符建涛的二姐解释:“我们想着是我三叔把孩子给我们的,就不想问孩子这些事,怕孩子不开心。”

最终,双方见面的目的都没有达到,彭冬英也拒绝写“谅解书”。告辞前,彭冬英说:“你们这么远来到这里,我本来要请你们吃个饭的,但人家会骂我:‘怎么你还要把涛涛的养父母当恩人呢?还要请他们吃饭呢?’所以,以后咱们有机会再聚吧。今天我心里也很难受。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自己可以左右的。触犯了法律,法律就要来制裁你,对吧?”

|孩子被拐前彭冬英母子的合影

后来,有人跟彭冬英说:“人家给你抚养了14年,把孩子养得这么大了,你应该原谅他们。”彭冬英一听就火了。

“我凭什么原谅他?又不是我把孩子丢了,也不是我养不起孩子,如果是我自己家里养不起孩子,你帮我养,我不但要感谢你,还要给你抚养费。”彭冬英说,“但现在这个情况完全不同,是你偷走了我孩子,害得我被绝望折磨了14年,我日夜思念自己的孩子,你能不能理解我的这种痛?”

彭冬英正上大学的大儿子也说,妈妈,你坚决不能写这个谅解书,因为你要面对全国网民,你写了大家肯定会骂你。

“我们当初找孩子的时候那么痛、那么苦。我一直在这个小区里面租房子,房租从800块涨到3000块,买了房子都不敢去住,就为了要在这里等他。这14年,我过的是生不如死的生活。我和许多孩子被拐卖的家庭约好了,一定要惩罚买我们孩子的人家!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有需要才有人贩子去偷孩子呀!”

彭冬英也把这个道理解释给符建涛听了。儿子也点头,但是,一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边是抚养自己长大的家庭。这个18岁的少年,面对的注定是一道难解的题。





“妈,我是符建涛”

2021年9月26日,中秋节过了没几天,下午一点多,一则显示为“山东聊城”的电话,打到了彭冬英的手机上。对方说:“妈,我是符建涛。”

“嗯。”彭冬英冷淡地应了一声。这句话跟以前骗子说过的一模一样。一开始她甚至都不想接这个电话,因为这些年来,从山东、河南那边打来电话的骗子太多了。她接手机也要收费,一分钟要3毛9呢。

“怎么能证明你是符建涛?”她问。对方说:“妈,我在网上搜到你的微博了,我已经把我的照片发给你了。”

“好吧。”彭冬英挂了电话,并没有当回事,只是随意打开微博。她看到了对方发来的两张照片,还有几句话:“妈,我其实一直都记得。我也想你。”“我现在生活挺好的。我已经高三了,明天(年)就要考大学了。我真的真的想你!”

看到照片的彭冬英,心里一惊:很像儿子涛涛啊!她半信半疑地问:你记不记得你有个哥哥?对方回:我记得,我哥哥比我胖。

你记不记得四海公园?对方回:公园的名字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你老是带我和哥哥去那里玩。

你认识吴飞龙吗?对方回:我认识,他那时候是咱们小区的保安,我记得他牵着一条狗。

彭冬英脑子一下就炸了,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天呐!”“天呐!”她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就在一个小时前,深圳打拐办的警察打来电话,问她认不认识14年前小区的保安吴飞龙?她说没印象,心里还奇怪警察为何要问这个?

“当年报案后,我在心里把周围所有的人都排查了一遍,可就是没有想到保安!”找到儿子后的这个冬天,彭冬英对凤凰网说。

14年前,儿子刚刚丢失时,警察让她从身边的人开始排查,亲戚朋友,所有接触过的人都要写下来。她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偏偏就忘了保安吴飞龙。

那天傍晚,吴飞龙牵着一条小黄狗,在小区里玩儿。刚刚四岁四个月的符建涛去摸小黄狗,吴飞龙说,外面还有很多小狗,可好玩了。孩子就这样被他骗走了。

她确认真是找到儿子了。两个人在微博上说着话,她边打字边眼泪哗哗流。“你就是不认生啊,就这样子跟人家跑了,害得我找了十几年了……”彭冬英埋怨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符建涛说,他以为这只是一场梦。初中时学校检验血型,让他确信了自己不是吴家的亲生儿子,但他也不敢吭声。他以为是妈妈不要他了,把他卖了,他只好默默地接受现实。

“你丢了,你不知道妈心里有多痛啊,天都塌了,感觉人家把我的心给挖走了,我的痛有多难受你知道吗……”

符建涛说他知道,今天警察找他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叫“胡建涛”,在网上找自己的信息找不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的原名叫“符建涛”。他在网上找到了很多妈妈寻子的信息,跟着,又找到了妈妈的电话。

两点钟,符建涛该去上课了。关了微博,彭冬英马上把两张照片发给了大儿子,大儿子瞬间石化,跟着眼泪就出来了:“妈,这就是我弟!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

| 兄弟仨人第一次在机场相聚

彭冬英仍然不敢百分之百相信这是真的。她给深圳打拐办的一位警官打电话,对方正在山东出差,说,你的儿子已经找到,案件还在处理中,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但彭冬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她太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了。想来想去,她在朋友圈发了一条短消息:“静待花开,等待你回来。”

她思儿心切,向警方提出想立即见儿子一面。警察同意了,说你们私下见一面吧,不要跟任何人说。

10月1日,彭冬英选择这一天给儿子订了机票。她说“这一天是祖国的生日,也是我们重生的日子”。

那天,飞机晚点了,彭冬英把丈夫从广西叫回来,带上大儿子和小儿子,在机场迎接14年未曾谋面的二儿子符建涛。

飞机将近零点时降落,他们一下子就认出了彼此。大家都很悲伤,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孩子饿了,彭冬英又赶快带孩子去吃饭,凌晨三点钟才回到家。跟从前一样,符建涛和哥哥睡一张床,哥俩有说不完的话。

| 第一次团聚后机场送别

彭冬英给儿子买了新衣服、新裤子、新鞋子等等,亲朋好友给符建涛打了将近7000元零花钱。

符建涛的养父母常年从山东到东莞打工,他从小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今年87岁了。彭冬英想给奶奶买些礼物,又怕奶奶怀疑孙子哪来这么多的钱,为了不让奶奶受伤害,他们决定不让奶奶知道这件事情。“毕竟奶奶也是无辜的,跟孩子一样。”彭冬英说。

10月28日是彭冬英的生日。儿子丢失14年来,一次都没有开心过生日的彭冬英,今年决定要好好过一下。但是,在生日前一天,符建涛二姐的一条微信,让她的心又为儿子揪了起来。



压力之下 家离出走的少年

在养父母家,符建涛有三个姐姐,他排行老四。如今,代表父母与彭冬英沟通交流的是符建涛二姐。她已出嫁,育有两个孩子。

二姐给彭冬英发了很多微信,说作为一个母亲,她很理解彭,她也鼓励弟弟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当然,她也解释了偷孩子跟她爸妈没有关系,全部是她三叔的责任。

“我弟弟已经离开学校,也不在阳谷了。” 10月27日下午,符建涛的二姐告诉彭冬英。她吓了一跳,赶紧问:“什么情况?”才知道,儿子因为思想压力太大,向老师请假外出了。

对方告诉她:“我弟弟为我爸妈的事情很内疚。你恨他的养父母,你恨的也是他爱的,所以他很难做决定。他希望你好,也希望我爸妈好。但他不敢跟你提要求。”

此前,儿子曾在微信上小心翼翼地问过她:能不能给养父母出具《谅解书》?彭冬英说不能,并给儿子解释说:“咱们虽然相认了,但还有很多寻子路上的父母亲,我们当初一起承诺:找到孩子后一定要惩罚养父母,买卖同罪,不能原谅他们。现在我找到孩子了,突然说原谅养父母了,怎么对得起那些没找到孩子的家长?”

当时儿子没有再回复。她知道,儿子为难。“我是他妈妈,他不能逼我写。但他心里肯定特别难受。”

此刻,听说儿子离校出走,彭冬英立即给儿子打电话,但却无人接听,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再次体会到找不到儿子的那种痛楚。

好在符建涛电话回过来了。她才知道儿子离家出走,去了上海的迪斯尼乐园。

电话那头,儿子哭着告诉母亲:他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他。现在养父母又被关进去了,他不能为他们做什么;妈妈这么痛苦,他也不能为难妈妈,让妈妈去做不高兴的事情。他很自责,感觉要是没有他的话,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孩子的哭泣,让彭冬英心如刀绞。她安慰着儿子:事情不是因为你造成的,这不是你的责任,是因为他们把你偷走了,才造成咱们两家的痛苦。但儿子还是告诉他,这么多年都没有这么痛苦过。压力太大,他在学校里都要崩溃了。

母子俩在电话里哭成一团。她心疼儿子。“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承担这些痛苦,太不应该了!”她答应儿子,回头会去找警察。“我是帮助你,不是帮助他们。因为他们是害我的人。但我会想办法,尽最大的努力帮你。”

儿子很听话,当天就买了高铁票,第二天就回山东上学了。回去后,他给妈妈写了一篇生日贺词,这是彭冬英14年来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祝福”。到现在,每次她都是念一遍哭一遍。





“希望我们能普普通通地生活下去”

寻找儿子14年,彭冬英说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媒体。

自从12月6日,公安机关安排孙卓和符建涛同时到深圳认亲之后,媒体的采访就开始铺天盖地。一遍遍讲述往事,彭冬英终于撑不住了。她嗓子哑了,几天没吃东西,也不想再一遍一遍地流泪了。为了躲开媒体的采访,她连生病都不敢待在家里,而是躲进了一家酒店。

“孩子丢了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个热度,我推送寻人启事都要拿钱去买置顶,每次发寻人启事,我都会艾特很多大V,希望人家能帮我转发。”她说。“现在孩子找到了,我还要这个热度干啥呢?儿子也跟我说,以后一家人能安静地过生活就好了。”

但安静下来并不容易,她很快就感受到了“出名”的烦恼。

先是媒体把她的一段话,在平台上播放出来,内容大意是:“如果没有符建涛指认,孙卓至少没有这么快找出来。虽然我们是做善事,也不想得什么回报,但是,我们连一句‘谢谢’也没有得到……”

12月9日,彭冬英告诉凤凰网,媒体的这段采访可害苦她了。其实,她家与孙海洋一家关系很好。14年前,两家孩子几乎同时被拐,还是同一个人贩子。这14年来,两家人又并肩奔波在寻子路上,互相扶持。如今孩子又几乎同时得到解救,两家的友谊本来可以更上一层楼。但心直口快的她,把一时的牢骚话说给记者,又被媒体提炼成主要“卖点”播出。她不仅得赶紧向孙家解释,还要面对很多网友的误解和谩骂。

她看到,前一天还在网络上支持她的人,第二天就转成了攻击她。“说我利用网络敲诈他们(孙海洋),说我要他们的钱。天地良心!孙海洋微信给我转了1万块钱,我连点都没有点啊!”12月9日,彭冬英对凤凰网说。

让她更恼火的是,媒体采访不到她,就跑老家去采访了符建涛的父亲符勇,在百度、头条等平台上,还出现了《符建涛父亲亲笔长文》的帖子。

“孩子的爸爸没有资格发言!这14年来,都是我一个人在找孩子,他爸爸从来没参与的,他是小学文化水平,也不懂网络,表达也不行。记者找不到我就去找他,搞出这么多东西,简直就是抹黑我和孩子啊!”

彭冬英说,最要命的是符勇说的这段话:“如果我孩子选择原谅他们,我们也愿意给法院出具《谅解书》。”

这涉及她心中的原则问题:是否谅解吴某一家?她的答案是否定的。为此,她和丈夫狠狠吵了一架。12月9日上午,彭冬英在新浪微博上发表声明:《澄清事实,还我清净》。在末尾,她说:“让我们恢复像普通人家一样平静的生活吧。拜托大家,无比感谢!”

但不管怎样烦恼,儿子找到了,她感到压在心里14年的石头搬走了。如今,她想的更多的,是儿子以及全家人的未来。她计划着,春节要回老家,因为老家的亲友们都想看到儿子。儿子19岁的生日,刚好是高考结束,她计划着,要一家人买个大蛋糕,吃顿饭,儿子想要什么东西,就给他买。

在14年寻子的过程中,她一直紧绷的神经,此时也没有完全放松下来。她仍然容易激动,也容易悲伤和愤怒。当年儿子被拐卖这件事,为这一家人带来的伤害,此时并未完全显现出来:他们要如何处理与孩子养父母一家的关系?14年的寻子艰难路上,她和丈夫的感情日渐疏远,孩子该如何面对这些?他们又如何面对外界的看法和议论?

“我最期盼的,就是像每一个普通人家那样,和我的孩子一起,普普通通而又幸福圆满地生活下去。”彭冬英对凤凰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