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因拍摄农村生活的张同学在火了之后,连续两天被应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和辽宁省公安厅交通安全管理局点名“批评”:12月8日,“中国消防”发文批评张同学在生活用电用火方面存在巨大的安全隐患;12月9日,“辽宁公安交通安全微发布”发布《辽宁交警@张同学,你违法了》一文,就视频中农用三轮车载人、骑摩托车未戴头盔这两个情节存在的交通安全隐患作出提醒。

张同学,这位“乡村生活短视频博主”,从10月4日开始更新第一条短视频以来,不到一个月时间,他的抖音粉丝已经突破一千万。而从11月底开始,嗅觉灵敏的媒体和自媒体开始追逐这一热度,有分析张同学镜头语言和剪辑的,有谈论他的视频细节的,也有媒体试着进行实地考察与人物报道,微博也推送了#农村短视频有多卷#的词条热搜。

在大众追逐张同学的“真实乡村生活”之际,连续被官方点名批评存在的安全隐患,或许才是他真正的乡村生活。被赞美与被点名之间,部分地透露了观看者与被观看者之间的真实境遇与生活写照。

在滤镜剪辑与算法推送的加持下,这些年突然爆火的乡村故事博主,从早年的“底层残酷物语”到被停更的东方美学李子柒,再到如今被典型和被点名的张同学,乡村与短视频并非新鲜的议题。



突然涌现的“张同学” :

所有潮流都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

从快手和抖音、到B站和小红书,国内视频社交媒体的格局已经逐渐稳定,很难再出现黑马。想依靠单纯的平台扩张红利期成名也越来越难,出圈爆火更是一件基本看脸的运气事。最近还能迅速引发巨大关注度的人,要么是题材和领域特殊,要么是在视频制作上非常出彩的人。张同学的走红,很大程度上属于后者。



“张同学”的视频片段

从这个维度来看,张同学走红的原因,可以对标另一位爆火出圈的同学——B站科技up主“你好我是何同学”。在那支凭借被许多人称为“b站镇站之宝”的视频《有多快?5G在日常使用中的真实体验》爆火出圈之前,早在三年前就有知乎网友评价何同学说,“他的视频制作精致。镜头虚实结合,转场流畅又时刻带有惊喜,配乐舒适自然,剪辑很有创意。未来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

同样的评价,放在张同学身上也可以成立。张同学的视频,基本都在讲述“我一天的乡村生活”。在类似于游戏里的“FP”(第一人称,First-person)的主人公视角的镜头引导之下,主人公醒来、起床、洗漱,然后开始一天的做饭、喂鸡等生活行为。配合着节奏欢快又有些魔性的小众桑巴舞曲歌曲《Aloha Heja He》作为背景音乐,一整天的生活几乎就被高速浓缩概括到一个几分钟的视频里。



张同学的视频,看起来非常简单流畅,如行云流水一般丝滑,稍微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背后有着非常强的运镜与剪辑技巧,才能最后制作出一个看起来如此自然的视频。有博主专门统计过张同学的镜头数量和速度,发现平均每条视频含有186个分镜头,每个镜头的平均时长是2.27秒。

张同学用极致的镜头堆叠和高频快剪,把看似普通的乡村生活做成了类似于“闯关打怪”的效果,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副本:“超载”拖拉机、爬红薯地窖、砍柴……永远不知道还有什么新的东西在等着你,无怪乎有人评价说:“看得欲罢不能,有种连续剧的感觉。”

当然,不可忽视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张同学对于乡村生活的呈现。这是一种看起来几近真实,没有被刻意美化、更没有被刻意丑化和猎奇的乡村生活。一位在乡村长大,如今在一线城市打拼生活的小W分享了他的观看感受,或许可以作为某种视角的代表:“我平时基本不看短视频,但张同学的视频确实挺好看,有信息量,不矫情,而且很多乡村生活确实很真实,一看就是真正在乡村生活过的。”

以《雪中送炭》这段视频为例,大雪天的早晨,先起床在门口清扫一条到厕所的路,然后生火做饭,刷锅洗米,从蔬菜的地窖中找出专为冬天准备的土豆、红薯等。在北方的农村,早些年都有挖地窖存储食物,尤其是储备红薯的习惯。这种呈现,基本上是脱胎于现实,且没有经过特写和滤镜美化。



张同学的视频都取材于生活,而真实的生活是任何凭空虚构和想象都无法企及的宝库。因而这源源不断的生活,就拥有了如此多的可能性。有过乡村生活体验的人,看张同学会觉得怀旧而真实;没有乡村体验的关注,也会觉得啧啧称奇。

当然,无可否认的是,抖音算法在其中的推波助澜。自10月4日在抖音更新第一条视频,到12月7日累计44条视频,目前粉丝1447万,点赞4381万,不少视频的留言数都超过了10万条。毋庸置疑,相对于其他社交平台,抖音是一个极其注重算法的公司。在算法推荐的运行机制下,便导致其中的内容拥有着前所未有的头部效应和马太效应,这也让张同学能够迅速积累起这样体量的粉丝。

这或许可以解释一个有些吊诡的现象:相比如此大面积地被报道,成为各类媒体的宠儿,张同学其实并没有那么火,或者说,他起码没有那么打破圈层。



B站上关于张同学的恶搞、再创作和二次剪辑并不算多,微博、豆瓣小组上也较少有来自普通用户“自来水”安利,更不用说出圈的梗和恶搞表情包都少有。种种迹象表明,并不如一些报道里所写的“张同学成为了最近的社交语言”那样,张同学打破了所有圈层,成为大众认知度高的流行符号。

一方面,从文化传播的领域来分析,所有的潮流都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羊群心理与媒体属性,导致他们天然地会去追逐和跟上时下热门的“新潮”,而这又反过来促成了潮流的形成。如麦克卢汉分析说,当人们开始追逐一个符号时,它渐渐便成为了一种自发的文化现象。而媒体推动张同学的火热,在现实环境下也是一种政治正确的选择。



平行的李子柒和张同学:

被塑造的想象和被祛魅的美学


关于“如何讲好乡村故事”,回溯这些年社交网络的变化,能看出来很多有意思的现象。

在许多媒体报道中,张同学都被称为“男版李子柒”。张同学和李子柒的视频主题都关于乡村生活,只是在内容或“画风”呈现了南辕北辙的视角。

李子柒所呈现的乡村生活,选取的大都是精巧的景观,配合大光圈与特写,呈现出一种缓慢与诗意,被媒体誉为独特的“东方美学”。张同学的视频则以分镜多、剪辑流畅著称,内容画面也基本是脏兮兮的、接地气的特写。



颇为巧合的是,在李子柒停更的这段时间,恰好是张同学火起来的时候。这中间当然有很多偶然因素,比如李子柒与经济公司的官司等。但它仿佛是种彰示,他们俩代表的不只是不同的美学风格。无可否认的是,在互联网舆论环境、大众情绪中,对于如何看待、讨论和想象乡村的视角,其实也早已悄然发生了各样改变。

李子柒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可能是很多人,包括不少外国人对于乡村生活的美好想象:画面自然清新美好,没有城市的噪音、空气和各种光污染,静听小桥流水,有种桃花源式的自给自足。

作家詹姆斯·里班克斯,出生于英国“湖区”的一个牧场家庭,这里被《国家地理》杂志评为“一生必去的50个地方之一”。湖区绿草如茵,牛羊成群,几乎就是我们想象中完美的“田园牧场”。从小开始,里班克斯就一直在牧场帮忙干活,在牛津读完大学后,他选择回到乡村继续经营牧场,并把自己的经历写作成为《放牧人生》一书。

在《放牧人生:湖区故事》一开篇,里班克斯就表达了对源源不断前往湖区人们,以及赞美、歌颂的内容的反思:“对很多人而言,这里从‘被发现’之日起,就是一个避世的好地方,粗犷的风景和自然造物会激发他们的情感与情绪,其他地方可没有这样的功效。很多人认为,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供人漫步、凝望或攀爬,或是描摹、歌颂,抑或是纯粹神往一番。他们乐于观赏或居住在这里。……正是过去两百多年的城市化和越来越工业化的社会让老师对湖区产生了那样的想法。对于一个充满了与此地无关联的人的更广阔的社会而言,这里无疑是一片梦想之地。但这从来不是我们这些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人的梦想。我们一直就在这里生活。”



在工业化时代以后,整个社会发展都朝着“现代”的方向进行,城市生活几乎迅速吞并了乡村。但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又忍不住想脱离这层牢笼,遥远和看似美好的乡村,成了人们用以安放对现实的某种逃离和渴求的存在。在这样的视角里,乡村往往会被放大自然和美好的一面,被投射了很多不属于这个地方的想象。

这种视角的由来,可谓历史悠久。但到了互联网流行的时候,这种高科技的事物就更加带着高度的城市中心主义,早期的互联网甚至被视为精英文化的代表。相比较城市这种“现代”的存在,作为“落后”代表的乡村,其实很多时候在互联网中是缺席的。

李子柒的走红,很大程度也与这种观看心理有关。虽然她的视频中有许多当地古老的技艺,但不管是运镜、特写还是整体的观看效果上来说,李子柒的视频大部分还是在展示技艺的精良,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工过程,乡村环境的美好……其实,这些都在烘托和描绘某种整体的美学气氛。

当然,这样的视角多了,自然会引起反弹,尤其是某类津津乐道的“破坏性”说辞,有人表达对于乡村生活的向往,随之而来的就是嘲讽,“你知道乡村生活有多脏多乱吗?你来生活几天试试,肯定就受不了了。”



| “张同学”在视频中生火取暖

我们很多时候看到的乡村,是身居城市的创作者和受众对乡村生活的一种美好想象,是去除城市种种不美好之后的一种想象和寄托:环境是美好而且无污染的,人际关系是单纯简单的,生活状态是不愁吃不愁穿。李子柒作为诗意化田园牧歌式的浪漫想象代表,恰恰就是这种视角的最好体现。

随着互联网的大众化普及,网络不再是一种稀缺品而成为了必备品,人手一台手机成为标配。快手和抖音的崛起,更多真实的乡村开始出现在互联网上,“下沉”甚至成为了新的商业趋势。

乡村有了更多发声的空间,而当真实的乡村呈现出来时,过往那种对于乡村的美好想象似乎被祛魅了。城市消费者还在欣赏他们的田园牧歌的同时,真实乡村的呈现却更多是自言自语,互联网上的群体被鲜明地分成了两批:一边是以微博、抖音上的光鲜亮丽的城市消费生活为代表,另一边则是“快手老铁”。

就如同平行世界一般,李子柒的田园牧歌成为YouTube上的中国形象代表,而快手上的“乡村”视频主也在喊麦、唱歌、直播各类乡村生活、编段子和故事,安心享受科技带来的快乐,大家互不干扰。



精致的疲倦与真实的诱惑:

短视频能够带来真正的赋权吗

张同学似乎微妙地打破了这个边界。张同学在抖音和快手都有账户,但在抖音上的粉丝比快手要多得多,目前张同学在快手的粉丝为71万,而在抖音的粉丝为1447万。根据飞瓜数据,张同学的粉丝以有一定消费能力的年轻人为主,其中25-30岁的粉丝占比30.%,18-24岁的粉丝占比27.27%。用户基本集中于一二线城市,大部分都是85-95后。

为什么这种近乎呈现乡村生活的短视频,会被城市的95后或“Z世代”所喜欢?

当然,张同学的视频高度符合当下年轻人的观看习惯,看张同学的视频就像看一段精心剪辑的有质感的电影预告片。而且相对来说,它也不像直播喊麦那般嘈杂喧闹甚至刻板印象中的“低俗”。另一方面,大众心态也发生了转变:尤其是Z世代对于“真实”的追求,对于同质化的反叛,以及“精致美”的疲倦。

张同学的现象并非个例,在小红书上流行着“一种无修图真实”的试妆风格。博主刻意不化妆、开滤镜美颜,甚至在姿势上也不讲求如何扬长避短,却得到了很多人的主动追捧,因为这很可能更接近普通人的真实效果。毕竟,谁能够像明星和美妆KOL那样,天天活在打光、磨皮和高度美颜滤镜里呢?

“网红”,这种由影视剧和商业广告刻意塑造的精致美,在算法的狂轰滥炸下,让许多人都陷入了一种疲惫状态。精致美的虚假和现实的落差,让很多刚步入职场的打工人意识到现实的残酷。在这时候,真实反倒成为了一种新的力量和慰藉。

以B站前不久大火另一位up主“大猛子”为例,他以犀利的吐槽和直播真实的“工地狗”生活见长,那句“有人出生就在罗马,有人生来就是牛马”,更是被广为传阅。真实的生活、艰苦和苦难,在当下更能收获大家的共情与认同。





| B站up主 @大猛子ym


如《放牧人生》所写,“所谓的乡村风貌,就是无数这样看不见的小事的总和。”张同学越是用心地展现自己的真实生活,就越能打动观众。

而在过往的“城市-乡村”、“进步-落后”的二元对立关系之下,城市中心主义的互联网对于看待真实的乡村,曾经是不屑一顾的,甚至厌恶的。

在短视频之前,大家是怎么了解乡村的呢?通过新闻和影视剧,比如被视为国民剧的《乡村爱情》可能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象牙山的故事让很多人了解了现代东北乡村的现状,他们不再是穷苦落后的象征,有大学生、有乡办企业,有着和城里人一样的爱恨情仇。

电视剧之外自然是新闻,出现在各种报道里的或好或坏的事件,这也带来不少的刻板印象:流传多年的内蒙古同学都会骑马的梗、货车翻车后的柿子一定会被哄抢的新闻报道,等等。这个时候的乡村,是被讲述的对象,是存在于报道中被凝视的“他者”,它们并没有话语权的存在。



| 农村阿姨以舞蹈作为生活的调剂,但在“土味”恶搞的语言中,她们成了被嘲笑和审视的“他者”。

而更多的如你我一样的普通人,是消失在报道和影视剧中的不被注意到的弱势群体。2020年底,有一部口碑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将几年前在互联网上被嘲笑了许久的“杀马特家族”,重新呈现在我们面前——并以展现他们真实生活和现状的方式。在采访中,纪录片导演李一凡说了一句引人深思的话:“他们不是不会表达,只是总在被别人表达。”

不管是李子柒的田园牧歌,还是张同学的返璞归真,在人手一部手机的当下,乡村的呈现和讲述视角的转变,或许会是互联网时代的最大变化。

更直接地说,全民短视频的新媒体形态,彻底改变了乡村本身在大众视野的形象。随着新媒体和短视频的出现,让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自媒体平台让社会的话语权力进一步扁平化,乡村人口也可以通过快捷方便的传播途径,用碎片多元的表现形式呈现自己,有了自己发声的方式和渠道。



| 华农兄弟、美食作家王刚、手工耿(从左至右)

于是,我们能看到华农兄弟辛苦经营的竹鼠养殖场,能看到自诩为“美食作家”的厨师长王刚,还有脑洞无穷的手工艺人手工耿。因为短视频的存在,这些以往不会被注意到的普通村民被注意到,甚至被人喜欢,拥有了很多粉丝,开始去影响很多人对于乡村的认知。这其中,自然也有我们所熟知的李子柒,她几乎完美展现了大众所梦想的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在读博士刘楠,她发起过探村联盟,意在构建中国乡村现实问题坐标轴。在观察农民群体的自媒体视频时,她说:“通过技术赋权,农民自媒体人所展示的鲜活真实的乡村图景,适合满足碎片化的娱乐需求和草根群众自我表达的愿望,也满足了城市人对田园牧歌的‘想象’,展示了乡村文化风貌和中国农民的创造力、智慧和才能,有利于增强社会各界对乡村文化的认同感,从而消除城乡二元对立的文化隔阂。”

有了新媒体平台的技术赋权和更多乡村内容生产者的加入,更多人通过鼓励,主动去呈现各种真实、鲜活的乡村形象。民俗文化、地方特产、家乡美景甚至原创网络短剧,都成为了乡村视频主的内容。



| 某短视频平台截图


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些例子里,通过互联网改变自己命运的,还依然只是极少数的群体。在后来的采访中,张同学解释了自己为何剪辑视频如此流利畅快的缘由,因为他之前很辛苦地在为别人剪辑视频、做视频试着哪样火,不知不觉积累起来很多经验。

在算法的放大效应之下,那些拍短视频的乡村人,不是都能有张同学同样的敏锐与天赋,也不是都能有被算法青睐的运气。在这样的情况下,乡村人也开始成为了商业流量的内容生产者和消费者,开始直面互联网流量的冲击。

尤其是村民作为相对弱势的创作者,在面对流量的诱惑时,很容易引发刻奇和自我丑化的行为。自虐、自残或者审丑式的表演,也出现了很多短视频平台上,这种为了迎合他人和流量的自我异化,也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话语表达权。获得了技术赋权的弱势群体,没有能力去改变自身的不利处境和去争取真正的话语权,自然也难以获得地位和权益的真正改善。

看到更真实的乡村和生活在其中的人,或许只是问题解决开始的第一步。

参考文章


1.全媒派:农民自媒体“浮世绘”:乡村文化传播的空间转场与话语建构

2.知著网:“张同学”出圈背后|被土味误读的田园浪漫

3.时趣研究院:一周涨粉几百万,“张同学”凭什么火?

黄馨慧,文化媒体从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