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来,互联网监管收紧,不少大厂业务收缩,部分员工惨遭裁员。
图源:视觉中国
与新员工相比,35岁的老员工面临的情况更严峻。在互联网行业,35岁如同一条红线,过了红线的员工一旦被裁,再想进入大厂极其困难。在此背景下,老员工们往往更关心裁员之事,即使没被裁,许多人也已早早谋划好退路。
近日,时代周报记者采访多名互联网老员工。他们年龄都在35岁左右,目前尚未被这波离职潮波及,但都已做好离开准备。有人准备主动跳槽,有人准备离职创业。他们的一个普遍认识是,无论是否被裁,互联网大厂都很难久呆,至少在同一家大厂不可久呆。
“38岁,我有六成以上把握续约”
张岩即将38岁,已过了互联网大厂35岁红线。他现在就职于广州某互联网大厂在线教育项业务部门。
今年以来,监管趋紧,多家互联网公司裁减在线教育业务员工。而张岩的五年合同即将期满,在续约的节骨眼上,新领导找他谈了几次话,让本就忐忑的他更感不安。
近日,张岩也跟互联网大厂朋友讨论裁员一事,得出的结论是,大多数大厂仍在盈利,需要有经验的人才,裁掉老员工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
“我们部门没有,全公司也没听说有裁员情况。”尽管忐忑,但张岩冷静分析,认为还是有六成以上的把握续约,“毕竟大厂是讲程序的,领导敢签字不续约,他就得负起相当大的责任。”
话虽如此,张岩也不愿消极等待。毕竟眼下大厂裁员潮凶猛,提前谋划好后路总是有备无患。
在张岩的计划中,最优选是去某大厂成都分部任高级经理,年薪50万元。他很想回到成都这个生活写意的慢节奏城市,离老家近,方便照顾上了年纪的双亲;其次是重返曾经闯荡过的北京,跟随赏识他的老领导混日子;最差是去朋友的电商创业公司,不稳定且收入锐减。
在张岩看来,离职也不愁出路,问题在于以38岁的“高龄”还能不能跳到同等收入的另一家大厂,还是只能降维到小厂或者传统行业。
在互联网行业摸爬滚打十二年,张岩深谙互联网大厂的生存之道。他并不担心所谓裁员潮,反而更担心职场倾轧。
毕业于一所三流大学,张岩的互联网之路走得并不平顺:从门户网站内容编辑做起,逐渐晋升到管理层,有过跳槽晋升,也面临过末位淘汰。在他看来,互联网行业竞争激烈、流动性强。
张岩刚进当前这家大厂时,得到领导赏识,工作干得有声有色。然而看好他的部门领导随后被调走,新领导来后进行人员“洗牌”,张岩被调整到日渐式微的在线教育项目。在那里,张岩郁郁不得志,虽然每天加班到深夜,但多是无用功,很难有有价值的产出。
找下家之余,张岩也想寻求机会创业。深耕新媒体行业多年,张岩对内容制作和传播有独到见解,眼下正撺掇着几个同行一起入局,融资计划书都已做好。
张岩认为,如果被裁,那笔不菲的赔偿金正好可以用来创业。“打工是要打工的,但不可能一辈子打工。” 张岩笑说。
“我只会跳槽,不会被裁”
有人为裁员感到焦虑,有人则想着通过跳槽涨薪,赵金波明显属于后者。
33岁的赵金波是福建人,如今在北京一家知名电商大厂当程序员。赵金波说,目前公司和部门没有发生裁员现象,但自己已经跃跃欲试,希望通过跳槽涨薪。下家是北京另一家互联网大厂,那是他一直想去的公司。
过硬的技术是赵金波的底气。大学毕业后,赵金波在厦门、杭州、深圳都呆过,学计算机专业的他早前曾从事过平面设计,但最终还是选择了IT行业。
尽管所在部门有“不招收35岁以上员工”的明确要求,而赵金波已逼近这条红线,但他并未因此产生忧虑。他对编程工作充满热情,曾经两个月写过两万行代码,远超每月3000行的考核指标。
入行以来,赵金波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求知欲和学习态度。他为做一个插件,周末现学现做,三天时间写了一千多行代码,不仅自己在使用,还分享给有需要的同行。
除计算机,赵金波对金融、心理学、哲学等诸多领域也都有兴趣。日常加班到晚上十点多,他还要学习到一点多才睡。
“互联网公司竞争压力大,每个人都有危机感。学习可以缓解焦虑。”赵金波称,“我的状态是不断跳槽‘跳’出来的,一直学习才有跳槽的资本,不然怎么找到下一份更好的工作呢?以后我还要跳,不能停歇。”
赵金波是从规模较小的公司逐步跳进大厂的,每隔一年多就会跳槽一次,直到现在的三十多万年薪。他发现,最近一些应届生的薪资水平比他高,但技术水平却低于他甚多。
“在我加入的那个技术交流群里,我常常指导他们。不夸张的说,他们中技术最厉害的同学也就能达到我一半的水平。”赵金波表示,“这也怪不了别人,只能说我当时不了解互联网行业,工资开低了。”
在赵金波看来,虽然自己在大厂中属于“大龄员工”,但编程技术过硬,所以并不担心被裁。他反而在准备“裁掉公司”,跳槽谋求更高薪酬。
“再坚持两年,我就去创业”
刚过32岁,李哲明显感到体力和精力已经拼不过应届生,接受新知识的速度也赶不上年轻人。
来自东北的李哲毕业于国内头部大学的计算机专业,2018年来到杭州一家业内数一数二的互联网大厂工作,目前已在杭州结婚,买房定居,成了“新杭州人”。
李哲表示,他所在的业务部门属于前沿领域,收入可观,虽然杭州房价较高,但对他尚不构成太大的还贷压力。
最近多家互联网公司被曝大裁员,李哲尚未被卷起其中。在他看来,大厂对于工作能力低下者容忍度不如传统行业那么大,奉行末位淘汰制,每年基本都会裁员并吸纳新血。今年互联网行业形势要比往年差一些,但情况似乎也没想象中那样严重。
尽管工作和家庭都很稳定,年纪却日益逼近互联网行业35岁红线,使李哲颇有忧患之感。与其焦虑被裁,不如早做打算。平日,李哲也会了解行业中人员变化情况,
“据我了解,一些40岁以上的程序员会选择从互联网行业跳槽到传统行业,虽然薪水不如大厂高,但胜在稳定。”李哲表示,“年纪大确实不是优势,年纪越大压力越大,公司的招聘态度也会有差异。”
“我会优先将杭州作为我的‘根据地’,但并不排斥去其他城市工作赚钱,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北京、上海我也都会考虑。”李哲表示,“妻子很清楚我的职业规划,她支持我的想法。”
对于未来,李哲已经有了初步规划:继续在大厂积累两年经验,选定一个方向自主创业;或者进入一家初创公司,与志同道合的伙伴们联手闯出名堂。
“我还是想出去拼一拼,而不是一直留在大厂里面。”李哲说道。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岩、赵金波、李哲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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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裁员的大厂年轻人:怀疑、反思、调整,期待下一站
这场对话来得比吴静想象得更快,谈话时间也比预料的更短。她从直系领导办公室出来,看了看手机,不过5分钟,她的四年爱奇艺工作就被划上句点,靴子终于落地。
回到工位上,公司裁员的消息已经登上了微博热搜。“20%-40%的比例”、“涉及所有的业务线”、“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裁员”,吴静看着这些字眼,不由地感到一丝唏嘘。她在公司最鼎盛时期加入,见证它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到陷入步履维艰、进退两难之境,而自己也迎来了曲终人散的结局。
这个年末,互联网人并不好过。除了登上热搜的爱奇艺大裁员,字节跳动、百度、快手、腾讯等大厂也传出人员精简、业务调整的消息。在一波又一波的大厂裁员潮中,已离职的在社交平台晒出最后一张工牌照说着告别,留下的在劫后余生的庆幸外,还掺杂着恐惧,下一个或许就轮到自己。
无需将时间拉到互联网发展最繁盛的15、16年,每年秋招,成为一名大厂员工都是应届生们心之所向,能够通过层层筛选拿到属于自己的工牌,都堪比是“鲤鱼跃龙门”。每天北京地铁13号线上,挤满了挂着各类工牌的大厂员工,运送着他们前往那块奶与蜜之地。
互联网公司的这波人员精简潮虽然不如传闻中那么广泛,但仍然让很多年轻人感受到了突然的冲击,他们在这个冬天站在了选择的十字路,下一站在哪里。
风声
在裁员的动静传到网上之前,爱奇艺内部已经暗流涌动。
吴静习惯性打开脉脉刷同事圈,意外地发现其他部门有裁员的消息传出。她此时还以为是互联网公司常见的调整动作,并不伤筋动骨,直到同部门另一条业务线的同事告诉她,已经被通知上名单了,整条业务线将全部拿掉,她才后知后觉到,原来裁员离自己这么近。
李玉明要知道的更早一些。她在爱奇艺大楼下的健身房办了私教,她的健身教练告诉她,“你们公司要裁员,你知道吗?”李玉明有些惊讶,但一笑了之,她所在的工作室是内容制作核心部门,常年处于缺人状态,怎么裁也不会裁到自己组。
结果,她所在的五人团队在此次裁员风暴中,最后只剩下了两位,通知裁员名单的直属领导也随后离职,“整个团队等于完全不复存在,打散重组”。
据新浪科技报道,爱奇艺裁员比例达到20%-40%,中层级别被裁员较多,涉及所有业务线。其中花钱最多的市场、投放、渠道合作裁员比例最高能到50%;内容部门裁减30%左右,游戏中心等边缘部门“几乎全员被裁”。
吴静深切地感受到此次自己部门裁员的力度有多大。“60%”——这是她给到界面职场的数据。在项目结束后的第25天,新项目开始的第6天,吴静在社交平台宣布,“我,被裁员了”。第二天,她将所有的职业软件状态调整为“找工作”。
身处在漩涡中心的大厂员工,对于危机有敏锐的嗅觉,但不一定能做出及时的反应。四年前,吴静加入时的爱奇艺正值最风光时期,《中国有嘻哈》和《偶像练习生》两档热门综艺打响了此后说唱和偶像选秀节目的第一枪。2018年3月,爱奇艺宣布在美股上市,每股定价的18美元。到今天,爱奇艺股价已经跌至5.35美元。
长期以来,吴静可以感受到公司增长的乏力,这直接反馈在没有后续接棒的热门自制内容和年年扩大的净亏损财报数据。“我知道团队已经到了一个舒适区,原本自己规划到明年跳槽,但裁员来得更快。”
林晓苒在换了三波同事、五波领导和搬了八次工位后,就对裁员这一天有了想象。今年8月,她所在的字节跳动教育部门就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裁员,儿童启蒙教学业务瓜瓜龙8000人的辅导老师团队有一半被裁。彼时,她还是留下来的幸运儿。
在焦虑、混乱和不确定中,林晓苒熬到了11月23日。当天,她终于接到通知,整个部门都要被裁撤。字节跳动没有留给她内部转岗的时间,“从收到通知到最终离职截止时间,只有两天”。
“双减”政策出台后,国内的教育培训机构,面临的只有退出或转型两种选择。11月,字节跳动旗下瓜瓜龙、清北网校、学浪、硬件、校园合作等多个业务都开启了裁员模式,将近两千人被裁撤。在今年年初,字节教育大约有15000人,如今已不到10000人。
林晓苒的前同事跳槽到了腾讯开心鼠团队,比她更早一步加入到裁员的大军中。根据社交平台流露出的消息,11月17日,深圳和北京两地约1200名开心鼠员工被约谈,协议离职,赔偿金N+2,并加两个月年终奖。
“前一阵刚聊完他们被裁员的事,安慰鼓励完一周,现在就换他们安慰我们。”林晓苒强忍住伤感,即使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但仍未做好心理准备,“上一刻大家都还在工位上埋头干活,忽然之间就要合影告别,真的都很舍不得。”
反思
“被通知裁员后,想得最多的是什么?”“我在想,为什么会是我?”
几乎每一位被裁的大厂员工都在思索这个问题。能够拿到互联网大厂的通行券,首先证明他们在学历上是211、985或海外知名高校毕业,在过去的读书生涯中,未曾遭遇过挫折。其次,和同龄人相比,那张大厂工牌带来的是高薪、机遇乃至在相亲局上隐藏的优势。
当取下工牌,把工位收拾干净,搬着东西离开时,这群天之骄子们有了一种“虎落平阳”之感,好像自己在职场竞争中,突然成为了落后的那一位。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在脑海中一遍遍反思、复盘,为什么自己会被不幸选中。
从被通知自己上了裁员名单的那一刻,吴静就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她从来没有想过会“被优化”。11月中旬,吴静刚结束上一个项目不久,她领导找她聊天,明年将会启动两个S+的项目,问她想要做哪个方面的内容。
今年吴静在项目中担任的是团队总统筹一职。她思索了片刻,表示自己想回到执行岗或者内容岗。领导点了点头,并说改天再聊,看明年的分工和人员怎么去平衡。
“明年”,这个词毫无疑问地给了吴静一颗定心丸。她向界面职场回忆,新项目启动后,她已经成为了核心筹备者,不曾想斗转星移之间,竟已是大起大落,让人恍如隔世。
吴静透露,最近和被离职的同事们吃饭,发现大家都复盘过今年的业务、绩效,总结了自己在公司的利与弊,并在心理上不断地宽慰自己,但还是会觉得不甘心。“即使讨厌这个词,却又在想我是不是看起来就是个失败者?”
陈怡同样对被裁一事感到出乎意料。当看到领导躲闪着她的眼睛,局促地表示,因为部门调整,她已经上了裁员名单之时,陈怡陷入了自我怀疑和被抛弃感觉之中。
她在这家头部宠物互联网公司担任销售运营经理已有一年。公司今年拿到了一笔5000万美元的D轮融资,从合租的办公室搬到了独立的办公大楼,拥有了整整三层的办公空间。下半年刚开始,公司还请了人力资源公司做薪资计划,为明年的调薪做准备。没想到,一切对未来美好的期待戛然而止。
陈怡坦言,今年10月份,公司做全年复盘时,发现销售指标完成了,但品牌还是亏了500万,遭到了投资方的问责。领导暗示年底前要裁掉她的销售助理,陈怡还在想办法留住这个助理时,结果已是双双走向了裁员的结局,“没有想到,自己拿的是个‘小丑竟是我自己’的剧本。”
距离正式离职已过去将近10天,陈怡仍未敢透露给父母,朋友之间也避免谈到这件事情。哪怕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出来了,但依旧认为这并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自我怀疑和被抛弃的情绪一直存在心里。被裁那天,我不停地问我老公,是不是我不够好,不够优秀,公司才会这样对我?”
10月底被百度裁掉的梁田是所有采访对象中最与众不同的一位。她坦然地接受了离职,并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拥有毫不动摇的坚信。
从一开始,梁田对部门能否做出业务成绩就抱有怀疑。到公司入职短短一年,她已经换了好几任领导,从直属领导到分管领导,“每一任都是被下一任挤走,想着怎么往上爬,怎么把KPI或者OKR做得好看些,没有人真正思考去做好业务。”
据她透露,之前为了一个项目的上线,她曾连续两个月都没有休息,熬出湿疹了也没有时间去医院处理。但是,上头领导突然变动,她的项目也被移交给了别人。
反复几次类似的事情后,梁田一直以来紧绷的弦断了。她发现努力工作没有换来成就感,而是内在无用的自我消耗和留下一地鸡毛。山头林立的派系斗争中,一颗螺丝钉的存在并不重要。
新领导上台后,会议不再叫她参与,周报不需要按时提交,也没有了新工作任务,梁田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新老交替的“牺牲品”。
“对这份工作我已经做到位了,第二季度还拿了部门的个人优秀奖,第三季度就被裁,不是我个人能力的问题了。”
(应受访者要求,吴静、李玉明、林晓苒、陈怡、梁田、王琼琼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