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作者、拍摄:张展,编辑:石灿
11月16日下午5点05分,飞机准时降落海南海口美兰国际机场。
与北京的干燥相比,走出舱门,空气明显湿润起来。我把羽绒服挽在手上,大步向出口走去。透明玻璃外,我已看见几棵椰树在随风摆动。
从北京只身来到海南,我只为探寻:2021年爆红的椰子背后,有哪些不为众人所知的故事。
2021年的咖啡和茶饮界,椰子着实火了一把。自从瑞幸于2021年4月推出新品生椰拿铁,一场属于椰子的热潮就此引爆——2021年上半年,20余个连锁茶饮品牌共推出超过130余款使用了椰子元素的新品,形成了一股风潮。
有人形容:2021年夏天,所有饮品厂商都在海南的椰林里游荡。但海南容纳得下这么多人的野心吗?
南海网的一篇报道引起我的疑惑:海南椰子产业深加工所用的毛椰基本都依赖进口,连椰树等海南头部椰子企业的进口依赖度也超过90%。这些数据让我感到震惊,这意味着海南可能并没有那么多本土椰子原材料。
可能是受椰子产品广告和媒体报道的影响,当我们谈到椰子的时候,它总是和海南深度绑定。
但我实地走访了这个沐浴在南海暖风中的海岛才发现,遍地都是椰子树的海南其实很缺椰子。
起点,青椰子收购站
11月17日,周三,我从海口乘坐高铁到达海南文昌。
海南当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海南椰子半文昌,文昌椰子半东郊。
文昌位于海南省东北部,东、南、北三面临海。根据海南省林业局的数据,文昌市椰子种植面积达22.45万亩,占全省总面积的43.55%。而东郊椰林又贡献了文昌市超过一半的椰子产量。
在椰子加工企业数量上,根据天眼查数据,仅东郊就有接近400家,占全海南省三分之一,广为熟知的热带农产品食品加工品牌“海南春光食品”就从这里发展壮大。
郑岗是我见到的第一位文昌本土椰子创业者。
他身材不算高,额头宽大,2018年成立了一家椰子收购站,名叫鼎椰农业专业合作社。他从农户那里收购青椰子,再卖给下游经销商,由经销商将它们销往全国各地。
郑岗说,在2021年夏天椰子市场最火热的时候,合作社青椰子的出货价达到了历史最高点,每个8块钱。而在2020年,青椰子出货价的峰值只有6块2毛钱。
高涨的市场行情吸引了众多村民涌入收购椰子的行列。
收购青椰子的门槛很低,只要搭个棚子,雇人爬上农户家的椰树把椰子采摘下来,再找到下游买家,一个小型青椰子收购站就建立起来了。郑岗说,原先镇上只有10家左右青椰子收购商,而在2021年夏天这个数字突破了80。
收购商对椰子进行疯抢,给到农户的采购价从淡季的2块钱,涨到4块钱,最后来到惊人的5块钱。
符宇是我后来遇到的,他在文昌做椰子苗生意。他说,现在海南青椰苗的价格是15块钱一株,而往年价格从没超过10块钱。
他说,夏天树上的青椰子都被摘下来了,没法长成老椰子,而椰苗其实就是发了芽的老椰子,当前市场的供给量非常有限。
事实上,我们最常见到的青椰子其实是青椰品种“年轻”时的样子,进一步生长后,青椰子就变成了褐色的老椰子,而去了外皮的老椰子会成为毛椰子。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这得从椰子的构造讲起。
椰子一共分为六层。最外面的是外果皮,外果皮会因为品种或果龄不同而颜色各异,比如会有红椰;第二层是中果皮,也就是椰衣纤维;第三层是坚硬的内果皮,叫做椰壳;第四层是种皮,种皮包裹着的第五层是白嫩的椰子肉;第六层则是人们最为熟悉的椰子水。
随着椰子逐渐成熟,隐没在椰肉里的胚也逐渐发育。
胚在发育过程中汲取胚乳的营养,而椰肉和椰子水其实就是椰子的胚乳,只不过前者为胶状,后者为液态。经过时间的积累,椰子水没办法再继续储存累积的糖分和营养,其营养物质便会慢慢转化到胶状的椰肉中。
这时,椰子外果皮的颜色从青色变成褐色,椰衣会变得毛毛的,这也是为什么老椰子被剥掉外皮后被称为毛椰子。椰子从青果长到老果,大约需要120天。
青椰子的椰子水丰富,一般用于提供鲜食消费;毛椰子的椰肉厚实,常用来进行深加工,如制作椰子糖和椰子汁。
夏天的椰子风潮虽然波及到了冬天的椰苗市场,却没能一直刮到冬天。天气由热转凉,椰子市场也随之渐趋平静。
如今,鼎椰青椰子出厂价约为2块8毛钱,给到农户的收购价是1块5毛钱,除去支付给上游采摘和运输团队的1块钱费用,收购商单个椰子的利润只剩下3毛钱。
“我们计算过,平均来说一个椰子的利润要到6~7毛钱才能够覆盖掉成本,所以现在就是用夏天赚到的钱补冬天的亏空,而且现在收上来的椰子卖不出去,很愁销路。”郑岗说。
既然卖一个亏一个,而且还卖不出去,为何不暂停采购?郑岗称,为了保证椰子供应稳定和维护椰农利益,合作社与一些椰农签了长期合约,规定了每年最低采购量和最低采购价。
举例来说,假如农户种了1千株椰树,那么鼎椰按照每年结果40颗来算,一年要从农户那里收购4万颗椰子,而最低采购价就是现如今的采购价,1块5毛钱。特别对于贫困户来说,任何时候合作社的采购价都要比市场价高出1毛钱。
郑岗说,他患有小儿麻痹症,并且自幼家庭贫困,家里甚至连盐都买不起,只好和母亲用海水煮粥。小时候,郑岗家有十几棵椰子树,每年六七百个椰子的收成是家里重要的收入来源。郑岗创业时得到了社会和政府的帮助,所以现在有能力了就想尽一份力。
“毕竟很多人就指望着这几个椰子果生活呢。”他说。
毛椰厂奇遇
阿香是我在一家毛椰处理厂门口遇到的。早上9点,她就坐在由毛椰堆积而成的小山旁。我走近她,看见她正熟练地用刀将毛椰的椰衣剥掉。
阿香的身旁一共有三堆椰子。最高的一堆是直接从印度尼西亚进口过来、还没经过分拣的毛椰,里面有一些椰子已经发芽,按照生产标准不能被用来制作椰浆。剩下的两堆椰子中,一堆是发芽的椰子,一堆是挑选出来去进行下一步加工的椰子。
印度尼西亚是我国重要的椰子进口国。
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数据,如果以椰干作为椰子产量的标准,2019年全球椰子产量为6288万吨,其中印尼产量位居全球首位,达1713万吨,占比27%。
产量紧跟印尼的是菲律宾和印度,占比分别达24%和23%。其他位居椰子产量全球前10名的国家有斯里兰卡、巴西、越南、墨西哥、巴布亚新几内亚、泰国和马来西亚,但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产量占比超过5%。
中国大陆以40万吨的年产量,位居全球第十六名,占比0.6%。
一般来讲,一天工作约八九个小时,阿香可以剥将近两千个外皮。剥掉椰衣的毛椰被送到厂区内,去做进一步的处理。
陈叔今年50岁,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和妻子一起坐在毛椰处理车间里削种皮。车间里大约有10位工人,但没有人交谈,我耳朵里“灌满”通风扇运转的声音。
椰子在这里要经过三道工序:砍开、挖椰肉、削种皮。这三道工序一般由两个人配合完成,比如一个人负责砍、一个人负责挖,又或者是一个人负责挖、一个人负责削。这需要充分的默契,所以在文昌有很多夫妻搭伙处理毛椰。
陈氏夫妇的面色看起来非常疲惫,尤其是妻子,她黝黑的皮肤也无法掩盖住深深的黑眼圈。陈叔说,他们半夜十二点多就开始工作了。
“是今天在加班吗?”我问。“不,每天都这样。”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答案就藏在这间屋子的隔壁。
在这个车间中,椰子肉被机器粉碎成椰蓉,再被生榨成椰浆。
椰浆是各种椰子制品的大原料。举例来说,部分椰子汁就是由新鲜椰浆、椰果、白砂糖、添加剂和纯净水按照一定比例混合调配后,封罐灭菌而成。
从半夜开始的毛椰加工,既保证了机器运转的效率和连续性,又避免了过久储存导致的产品变质。
这样的生产特点形成了毛椰工人与众不同的作息:凌晨0点起床,0点半赶到工厂,一直工作到上午10点到12点,接着回家吃了中饭后休息到下午5点,吃过晚餐后再睡觉。
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陈叔已经过了十几年。
在我过去的当天,陈氏夫妇一共处理了约800个毛椰。处理一个椰子意味着3毛2分钱的收入,也就是说,在工作了将近9个小时后,他们挣了250多元。
清理完地上的种皮后,陈叔走到车间门口用水龙头洗手和冲脚。
上午十点,文昌的阳光已经非常晒人。放在往常,这是我在北京每天上班打卡的时间,而在这里,陈叔刚好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马上就要用电动车载着妻子回家休息。
“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的,大家一直会做到干不动为止。”陈叔临走时说。
看着屋里成框摆放的椰肉,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既然2021年海南本地青椰子的价格变化幅度这么大,那么进口的毛椰呢?是不是受国内供需和疫情的双重影响,价格也水涨船高?
我找到厂长陈在能,向他抛出这个疑问。他否定了这个猜测。他说,进口于印度尼西亚的毛椰价格整体比较稳定。后来又跑了几个毛椰加工厂后,我得到了几乎相同的答案。
这是怎么回事?我联系到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椰子研究所文昌地理标志管理办公室的副研究员孙程旭。他这样回答了上述疑问:
“在中国进口东南亚椰子这件事上,看似是我们有求于他们,但其实这是个买方市场。东南亚的椰子根本消耗不掉,只要中国的采购方稍微提高一点采购价,当地的椰农就会乐意供应中国,所以中国在椰子进口上掌握了一定的议价权。”
孙程旭又举了个例子:“越南集中了很多欧美的加工厂,导致越南椰子的价格上升,但我们的选择是很多的。不从越南买的话,我们可以去印尼买。”
孙程旭称,其实中国扮演了一个全球椰子价格调和的角色,可以让高价回落到一个合理位置。
后来,我从厚椰乳品牌菲诺的泰国工厂厂长吴俐慧处了解到,就算是品种特殊、被国内消费者普遍认可的泰国青椰子,它的价格也没有像海南本土青椰子一样发生巨大的变化。
吴俐慧说,2021年青椰子收购价的峰值从2020年的36泰铢涨到了40泰铢,高出4泰铢,仅折合人民币5~6角钱。
前往“天上水”
拜访完孙程旭,我回到了位于文昌东郊码头的住处。
下午的码头并不繁忙,我看见10多艘船只漂浮在清澜湾上。就算厚厚的云层遮蔽烈日,27摄氏度的温度也并不会让人感到惬意。我回到房间,打开空调,想着先歇一会,再考虑下一站去哪里。
打开抖音,还没刷几个视频,消息横幅就弹了出来,提醒我“椰嗨喃”正在直播。我突然想起来,之前为了联系访谈对象,几乎关注了所有能搜到的与椰子相关的海南博主。
点开链接,屏幕里出现了满眼的青椰子,两个年轻男人正坐在木凳上,用刀熟练地削着椰子皮。镜头的另一边,博主正卖力地向大家介绍:“这里是海南文昌,是椰子的原产地。”
我激动了起来,立刻给客服发信息询问地点。
客服很快看到信息,迅速回了六个字:天上水椰子厂。
现场唯一的女孩小美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走向她,给她递上名片,介绍我的来意。
来自深圳的小美今年20岁出头。在深圳工作时,她认识了小冯,并成为了情侣。小冯是海南儋州人,原先在深圳做IT工作。2021年2月,他们一起从深圳来到文昌做全职主播——下午的时候他们卖椰子,晚上的时候他们会去清澜港卖海鲜。
小美说,在场的主播基本都在用自己的账号进行直播,有时只是顺便同步播一下工厂的账号。
她还说,现场主播使用的平台十分多样,基本覆盖了头部主流直播平台,包括抖音、快手、微信等。她和小冯最近从抖音转到了微信,视频号名叫“海南小冯哥”。博主个人账号的商品链接接入工厂的后台系统,从而进行销量统计和分成。
当天,从下午三点到六点,小冯一共卖出了约80个椰青,按照单个包邮价15元计,总GMV为1200元。再根据25%的抽成比例,这三个小时,小冯和小美一共挣得300元。
天上水的老板正坐在门口喝茶。他告诉我,直播目前的营收还非常有限,占比连一成都不到,营收大头还是在传统B端批发。
他说,2019年左右他开始接触椰子电商,但所有关于电商的事情他基本都不懂,也基本都不管,都由一个叫叶世先的人全权负责。
叶世先是谁?为什么能经营模式相对比较传统的东郊建立起一个电商团队?我对他产生了好奇。
叶世先是谁?
联系上叶世先后,第二天他和我约在了文昌会文佛珠交易市场旁的一家茶店里。
叶世先戴着眼镜,没有坐在茶店的棚子下面,而是选择了棚子边的几棵椰树下。阳光透过椰树叶片间的缝隙,在他的脸上投下长条状的光斑。我们斜着坐。关于他的故事,开始了。
2014年,成长于文昌的叶世先在浙江义乌卖小商品,比如佛珠、钥匙扣之类。在和朋友的一次聊天中,他抱怨生意不太好做,朋友便给了他一个建议——回海南做电商。
那个时候的海南和江浙沪包邮区比起来,电商发展水平整体比较落后,像是一片未经开垦的荒土。叶世先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离开义乌回到海南,在淘宝上卖佛珠等小商品。
没多久,叶世先就发现小商品电商的竞争压力非常大,产品同质化程度比较高。树上随处可见的椰子果启发了叶世先——既然海南拥有这么独特的农产品资源,为何不好好利用,去做椰子水果电商?
叶世先立马转型,从卖小商品转到卖青椰子。
卖椰子倒是生意火爆,一个月的营业额能达到五六百万人民币。但新的问题随之产生:销量太大,顾客端的钱款暂时存在平台,无法及时到账,上游采购的费用又需要先行垫付,这给资金周转带来了巨大的挑战。而且伴随着越来越大的销量,资金的缺口也越来越大。
在自己做椰子电商的2016年,叶世先用遍了先前在义乌积累起来的人脉,但结果还是不堪重负,选择了放弃。
但是,他放弃的只是把自己当成供应商的模式——他决定做一个电商服务平台。
叶世先联系上之前自己的上游椰子供货商,询问他们入局电商领域的意愿。对于有意愿的厂家,叶世先帮助他们成立电商部门和配置电商系统。
叶世先会派专人去工厂进行基础业务培训,并且上岗前会让工厂受培训的人员在其他合作工厂实操一个月,在考核合格后便安排他们上岗。培训和实操内容覆盖售前、售中、售后,包含客服、财务、仓管、快递和落地执行员等岗位。
这些电商系统配套的人员都归工厂所有,这可以保证工厂对电商团队的控制权,消除厂长的顾虑。而叶世先团队则全权负责短视频引流、直播带货等高阶互联网玩法,同时帮商家对接做信息流推广,从而提升销售额。
在获取到客户后,叶世先会帮助工厂进行互联网客户分类,归档为经销商或者零售商,再根据不同的类别洽谈具体的需求。叶世先还帮他们建立产品品牌。
叶世先表示,他现在不把货拿在自己的手上,只是去做一个服务商,压力明显小了许多。多个合作厂家之间还能产生协同——总订单量大了,运费得到了显著降低。
如今,叶世先已经与4家椰子厂家建立了服务关系,产品覆盖椰青、椰子糖、椰子油和椰子脆片等主要椰子产品,合作主播达1000个。
目前,叶世先还在尝试签约主播,通过在提成之外支付底薪的方式给予主播基础生活保障,从而进一步推动椰子直播业态发展。
“做好一件事,需要一大帮人。我们想用更多的主播去承接上下游的关系,以量取胜,从而进一步降低成本和创造稳定产出。这样既扶持了厂家,又促进了年轻人就业。”叶世先说。
叶世先团队的收入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按月计算的固定服务费,二是销售提成。销售提成的基数不是总销售额,而是厂家在扣除所有成本后的净利。
他这样解释其背后的原因:“我们必须要首先保证厂家是盈利的,如果它们不盈利,我们就不抽成。我们期待的是文昌整个电商业态的发展,只有把眼光放长远、推动产业链的良性发展,我们和整个文昌椰子电商行业才能做大做强。”
被利用的和被抛弃的
回到东郊已是傍晚。太阳正落下海平线,夕阳黄在远处泛起。在东郊的村镇道路上漫步时,我看见空地上堆积成山的棕色纤维和粉末。
这是椰棕和椰糠。
椰棕是将椰衣纤维进行处理后得到的丝状物质,而在加工过程中脱落下来的纤维粉末就被称为椰糠。
椰棕具有防潮、透气和抑菌的功效,常被用来制作坐垫和床垫,而经过处理的椰糠则非常适合栽培植物,是目前无土栽培领域重要的基质。
新消费品牌椰满满的创始人胡嘉慧之前走访过东南亚椰子产地,她告诉我,椰子元素已经融入了东南亚居民生活的方方面面。
“每天早上起来先喝一口椰子油,然后吃椰子麦片,再喝一瓶椰子水。晚上下班回来后用有椰子油成分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洗个澡,再点上一个椰子香薰蜡烛。睡觉前用椰子油做一个全身按摩,晚上再睡在椰子垫上。”
之所以椰子能够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是因为整个椰子没有什么可以被浪费的地方——
举例来说,椰衣可以做椰棕和椰糠,椰子壳可以做活性炭和饰品,种皮和椰肉可以做工业用椰子油,而精炼椰子肉则可以得到食品级椰子油,椰子肉和椰子水还可以被加工成各式各样的包装食品。
但实现一个小小椰子的充分利用谈何容易?这需要一整条产业链的联动与配合。
文昌拥有全国最齐全的椰子加工企业。处理完毛椰后剩下的椰衣和椰壳可以被加工商收购进行再处理,不至于成为废料被直接扔掉。
可是,全海南已注册的椰子加工企业仅占全国总数的28%。在其他没有全产业链配套的地区,那些仍有利用价值的椰子部分难逃被浪费的命运。就算在文昌当地,椰子也很难说已经被充分利用。
虽然与青椰子相比,老椰子的椰子水已经比较少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老椰子完全没有椰子水。在文昌的一些粗放型毛椰处理厂内,工人将椰子砍开后,椰子水就白白流掉。
我不禁感叹世界的参差:有些椰子水可以被装在精致的茶饮杯中被卖出20元一杯的价格,有些椰子水则只能流到地上与沙尘混在一起。
而且严格来讲,椰子水是不能被随意排放的,而是需要被当成废水进行处理,最终成为无色无味、达到灌溉标准的水。
陈在能的毛椰厂内,椰子水有专门的积蓄池,其中三成进行了废水处理,四成被用作餐饮食品原料,剩下的四成被内陆的企业运走做有机肥。目前,陈在能还在考虑对海外工厂的椰子水进行浓缩,提升利用效率。
“内地企业运走是不会给我们钱的,甚至他开玩笑说我们应该给他们钱,因为拿去做废水处理也需要成本,不如就直接让他拉走算了。”陈在能笑着说。
把工厂建到国外去
陈在能的这家毛椰厂建于2009年,名叫文昌在能实业有限公司。但这并不是陈在能唯一的工厂,他还有另一家厂位于印尼。
2016年,为了响应政府产业转移的号召,陈在能陆续投资800万,在印尼建起了另一座毛椰加工厂。与印尼当地只剥外皮的毛椰厂不一样,这座工厂与中国一样生产椰浆,再将这些椰浆用全程冷藏海运的方式运回中国,供应给下游的椰子制品厂商。
2016年以来,在能实业的椰浆产量以每年30%的增速增长着。与之一同增长的,还有印尼工厂的产量占比——从2018年的30%,到2020年的50%,再到2021年的70%,产业转移的步调越来越快。
“现在文昌的这家工厂更像是一个样板工厂,主要供客户前来参观。目前我还在筹建菲律宾工厂,未来海外工厂的量会越来越大。”陈在能说。
我心生疑惑:“没错,国内的需求这么大,把这些粗加工的环节转移到国外能够有效保证国内原料供给。但这样会不会影响文昌本地的就业和经济?”
陈在能和一同在场的杨宁都笑了。
杨宁是陈在能的中学同学,当天正在陈在能家做客。杨宁和陈在能一样于1973年出生,经营着一家食用级椰子油厂,名叫文昌东郊椰正道椰子加工专业合作社。
2016年以前,也就是陈在能没有建印尼工厂的时候,杨宁和陈在能一样,做的是毛椰加工的生意。但2015到2016年间,杨宁越发感到毛椰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人工成本越来越高,利润越来越薄。
受到从内陆去文昌过冬的“候鸟”的启发,他们总是想从文昌带椰子油回家,杨宁开始意识到椰子油拥有非常广阔的市场前景。
相比传统植物油,椰子油易被人体吸收,具有抗菌和促进新陈代谢的作用。它在海南并不新鲜,自古以来,椰子油在海南当地就被广泛应用于日常饮食。杨宁想,既然有市场,那就开干。
杨宁腾出了毛椰厂房来做椰子油生产车间。生产全程采取传统手工压榨的方式,连灌装都由工人手工进行。这样的加工方式效率低、卫生差,难以进行大规模工业化生产,也无法获得前来参观的顾客的信任。
2017年,对椰子油市场充满信心的杨宁花了11万人民币,订制了文昌当地第一台椰子油灌装机,并在原来的毛椰厂边,耗费将近20万建起了一栋两层小楼作为灌装车间。
2018年,在这栋小楼旁边,杨宁又加盖了几间房子,将毛椰厂内的榨油和炼油车间全部转移进去,并增加现代化的生产设备和椰子油运输管道,完全废弃了老旧的毛椰厂房。生产的正规化提升了产品的品质和客户的信任程度,不少人找上门来寻求代工。
2021年9月,海南省林业局发布《海南省椰子产业高质量发展“十四五”规划》。该《规划》鼓励省内相关企业走出国门,到东南亚、非洲、拉丁美洲建立椰子种植和初加工基地,强调要加快推进椰子加工业向精深加工迈进。
2016年开始,原先做着同一份事业的陈在能和杨宁开始朝不同的方向努力:一人坚守毛椰加工,但推动产业转移;一人放弃毛椰加工,但往精深加工方向转型。
推进椰子产业技术体系创新,拉长椰子产业链,增加产品附加值,做大椰子加工业——这是未来海南椰子,乃至全国椰子产业的发展方向。
一幅世界地图
Alan是菲律宾果然鲜椰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今年63岁。50年前,他随父亲从中国香港移居到菲律宾。本世纪初,Alan的父亲带着Alan的弟弟开始从事椰子行业。前几年,原本做医药贸易的Alan加入了父亲和弟弟。
如今,Alan家族在菲律宾拥有约400公顷,也就是6000亩的椰林。这个面积大概折合560个标准足球场。
由于菲律宾政府限制毛椰子的出口,所以在菲律宾,椰干是毛椰的主要出口形态。每2~3公顷椰林,果然鲜会建一个加工点,用来处理椰子和储存被晒干或被烘干的椰子。这些椰干大部分被欧美进口后炼成椰子油,再被加入到化妆品等产品中。
果然鲜也有一个椰子水加工厂,这个厂生产的不是消费用椰子水,而是食品工业用椰子水,可以被下游厂家拿去生产椰果等椰子制品。
2021年11月,上海举办了第四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果然鲜作为菲律宾椰子企业的代表,参加了这一届进博会。在展会上,Alan就带来了这款椰子水产品。
但实际上,拿去做椰子水的椰子在果然鲜的椰子总产量中微乎其微。Alan很清楚,产品的附加值主要属于下游深加工企业,但受各种障碍所限,朝深加工转型、往下游延伸绝对不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情。
第一大障碍是规模化生产所需的前期投资。春光食品的一条国产生产线造价在一千万人民币左右,进口生产线直接飙升到五千万,这不是一家普通企业所能承担的。
第二大障碍是深加工技术。根据椰满满的胡嘉慧对椰子原产国的调研,她发现,东南亚国家在粗加工及大原料生产上技术较为成熟,但在深加工上综合能力较弱。
正因此,东南亚国家无法用产品深加工的方式消耗掉自己所产的椰子。
海南岛屿食品饮料有限公司起步于文昌,拥有“海南岛”牌椰子汁品牌。岛屿食品的董事长郝伟告诉我:“尽管海南缺椰子,但是我们不愁椰子,因为海南岛周边东南亚国家椰子很多,足可以满足我们的生产。”
《海南省椰子产业高质量发展 “十四五”规划》中将“优化种植布局”作为“十四五”的主要任务之一,提出到2025年新增椰子种植面积25万亩的总体目标。
扩大种植面积固然有助于改善供需矛盾,从而降低进口依赖度过高带来的原料供应风险,但受限于土地面积,海南的椰子产业终究无法实现自给自足,更别说在全球椰子供应上占据重要地位了。
和陈在能谈话时,他的眼神一直聚焦在对面墙壁上的某个位置。我顺着望过去,看到了一幅挂着的世界地图。
他说,在思考椰子产业发展的时候,我们不能仅仅看中国地图,还要看世界地图。
目前,春光食品已经成为海南第二大椰子加工企业,年产值超6亿元,仅次于椰树集团,产品已经出口到全国50多个国家和地区。
海南岛屿食品的“海南岛”牌椰子汁自2010年就开始向国外出口。目前其出口额占总营收的比例高达90%。董事长郝伟说,在十年前,全球椰汁品牌并不多,欧美消费者对椰汁的认知程度比较低,他们通过媒体广告和线下商超推广的方式来打开市场。
当前,海南正在加快建设自由贸易港。这对椰子加工企业而言,是一个重磅利好消息。《海南省椰子产业高质量发展 “十四五”规划》也提出,海南要用好海南省自贸港政策优势和海南椰子产业优渥的资源禀赋,推动海南发展双向加工贸易或“一头在内一头在外”的新型中高端加工贸易,提升海南椰子产业链配套能力,促进国际加工贸易发展。
中国椰子的故事,正在走向世界。
波涛翻滚
11月20日,周六,我准备返程。陈在能要去文昌城区接正在上书法课的女儿,顺带捎上了要去文昌站坐高铁的我。
清澜大桥连接东郊和清澜,是我们的必经之路。清澜大桥旁就是被列入国家一类开放口岸清澜港。
相传,海南岛的第一颗椰子在海南东海岸、也就是如今的清澜港周边登陆,从此发芽生根。
两千年前,这颗来自马来半岛和中南半岛沿海地区的椰子,随着南海南部“西南-东北”向的洋流和夏季南海西岸盛行的西南季风漂洋过海,经历了不知多久的漂流后寻找到了这片岛屿。
两千年后,52万亩繁茂的椰林在这片岛屿上拔地而起。
夜晚的清澜大桥会变幻灯光颜色
在车上,我问陈在能:“你觉得为什么过去的这一年椰子这么火?”
陈在能不假思索地回答:“现在中产阶级崛起,人们的消费能力在提升,消费观念在改变。”
我们又聊起即将到来的双十一。那个时候,胡嘉慧正守在屏幕前等待,她很紧张,因为这是新品牌经历的第一个双十一。
郑岗那天晚上没有睡好,他在思考仓库里的青椰子到底该卖去哪里。11月10日当天,他发了一条朋友圈,感叹:“海南椰子今年的价格真像过山车”。
再过5分钟,陈氏夫妇的闹钟也要响了。在亿万网民涌入天猫等电商平台的那一刻,他们就要起床。工厂里还有近千个毛椰子在等待着他们砍开、挖肉和削皮。
那一刻,南海的波涛正在翻滚,数以千万计的椰子还挂在海南岛椰树的枝头。
它们正伴随着海浪声,默默生长。
(文中小美、阿香、符宇为化名;无特殊标注来源的图片均为作者所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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