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全媒派(ID:quanmeipai),作者:王处安,原文标题:《从“废话文学”到“鬼打墙文学”:浅析网络流行用语的排浪式消费》,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从“XX体”到“XX文学”


正如本文开头所使用的表达语言,一种错乱、破碎甚至令人费解的口癖正在抖音、微博、Bilibili等平台上引发模仿并迅速流行。新榜就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自媒体人萝贝贝将这种语言风格称为“鬼打墙文学”,并提炼出了四个关键词:家人们、咱就是说、一整个无语住了属于是,又一整个爱上了就是说。[1]


自媒体人萝贝贝的微博。图片来源:新浪微博<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自媒体人萝贝贝的微博。图片来源:新浪微博


“鬼打墙”是一种运动错觉现象,指在夜晚或郊外行走,因分不清方向、自我感知模糊而原地转圈。“鬼打墙文学”则将这种“错觉”挪移到了语言层面,体现了表达的语无伦次、难辨语义,仿佛是舌头在“原地打转”。


当然,“鬼打墙文学”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倒装句,这一精髓则被认为是山东语言的再一次出圈。“太开心了我也”“胡说八道吧你”......山东人爱说倒装句已经是一个公认的事实,山东籍明星的倒装句也频繁登上热搜。“鬼打墙文学”中也常常出现倒装语序,制造出一种奇特魔性的语感。


最终,这种杂糅了多个标识性口癖的语言风格逐渐形成了,不少视频博主开始模仿使用,吸引流量。


除了“鬼打墙文学”,社交网络上还流行着“发疯文学”。这种语言表达方式出自豆瓣“踩组”,有网友发了一段以“我不发疯我说什么”开头的感慨生活的文字,感染力十足,组员们开始模仿,逐渐形成了“发疯文学”。“发疯文学”是一种琼瑶式宣泄情绪的表达方式,长难句和短语多重混用,语言夸张密集且咄咄逼人,东拉西扯又毫无逻辑,给人一种发疯抓狂的感受。[2]


“废话文学”也十分流行,这种语言表达方式主要用来形容网络上那些有点搞笑、看似说了话又没有任何有用信息的言论。“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这西红柿吃起来一股番茄味”等经典语句。[3]全媒派此前文章中提到的“当废话文化遇上社交NB症”的视频,都是“废话文学”的典型。此外还有“凡尔赛文学”“丫头文学”“emo文学”等等。[4]


如果再往前追溯,“XX文学”本身也是2010年代网络上的“XX体”的流变。以“亲”为代表的“淘宝体”,因《甄嬛传》而走红的“甄嬛体”,以及马景涛式表达愤怒情绪的“咆哮体”,时至今日仍然被一些网友使用。从XX体到XX文学的变化,新颖的语言表达方式层出不穷,那么它们又为何会在传播层面流行呢?


情感出口、日常表演与流量密码


追逐流行,是人们刻在骨子里的特质。


英国学者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提出了“迷因”(meme)的概念。“meme”一词源自希腊语mimema,意为“被模仿的东西”。区别于基因(gene)对人类生物学上的影响,迷因则用来形容“一个类似基因的、人与人之间不断复制和模仿而传播开来的小的文化单位”。[5]


不管是语言、音乐、影视等流行文化产品,还是野餐、露营、旅行等流行生活方式,人们对流行的事物有着天然的好奇,也更愿意去尝试和模仿。同样的,尽管前文的“XX文学”还不足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但一旦作为迷因流行开来,也自然会吸引到不少人进行模仿和参与式再传播,进而成为一种亚文化现象。


同时,“XX文学”本身与网友们的生活处境与精神状态息息相关,成为网友情感表达的出口。


以“发疯文学”为例,它常被用于催促发货、网络争吵、日常互怼,甚至是表达对偶像的狂热喜爱等场景。面对网络另一端令人生气的无效沟通或杠精言论,在“发疯文学”语言外衣的包裹下,使用者可以暂时假装变成一个“疯子”,用疯狂的话语来武装自己,宣泄出内心被压抑的情绪。


网络购物过程中,难免要与客服进行沟通,但是机械化的回复往往并不能推进问题的解决。小红书上有不少网友晒出借助“发疯文学”成功解决问题的案例。但是这些案例与其说是一次次胜利的展示,不如说是一次次理性沟通的失败。为什么我们必须借助“发疯”来解决问题?这也许是网友对机械化客服模式不满情绪的集中爆发。


小红书搜索“发疯文学”。图片来源:小红书<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小红书搜索“发疯文学”。图片来源:小红书


“XX文学”在应用层面之外,还自带追随模仿的迷因气质,有助于使用者通过这种日常表演和自我呈现的方式,打造出别具一格的形象。


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每个人都会在不同场合展现出不同的形象,如同戴上了不同的面具,而人格就是所有面具的总和。如果把使用“XX文学”看作是一种“人格面具”,那么使用者绝非等同于“XX文学”式的人,而是在特殊情境下展现出了某些“发疯”或“废话”或“凡尔赛”的一面,这是需要我们明晰的界限。


比如,“废话文学”除了可以完成日常沟通中没话找话缓解尴尬的功能,也成为了一些网红追逐热点、展现时髦的方式。一方面,“废话文学”成为了行为艺术,网红使用这种表达方式本身即是一种表演;另一方面,能够迅速地使用这种表达方式也意味着网红对流行事物的高度敏锐。最终,这些网红完成了视频内容的输出,也实现了个人形象的再一次传播。


去年因花式炫耀走红的博主“蒙淇淇77”,在网络上塑造出一种“霸道总裁爱上我”的人设,引发了网络热议,也带火了“凡尔赛文学”这个词。尽管网友发现这些炫耀情节多为捏造,但“蒙淇淇77”还是被看作“凡尔赛文学”的代表,甚至被邀请参加吐槽大会。


这带来的提示是,当“XX文学”获得了足够大的关注度,将有机会实现商业变现。


微博上的“废话文学”和“发疯文学”相关话题,浏览量都已超过千万。抖音上#咱就是说#的话题播放量突破了七千万次。“XX文学”似乎已经成为了某种流量密码,只要那些关键词出现,就会被网友点击浏览。这一过程中,带货博主们也更愿意去蹭蹭热度。


据新榜观察,带货博主们也开始在商业合作中使用“鬼打墙文学”,数据显示,“精致太郎”近一个月内累计短视频带货了27件,做了8场直播,其中有6场带货直播。抖音博主“OhmyLady花花”也在11月初与某APP拍摄合作视频,主题是普通人送礼和当代语言艺术家送礼的表现对比,并将“鬼打墙文学”融入其中。[6]


一群人造梗,一群人狂欢


如前文所言,“XX文学”本身与网友们的生活处境与精神状态具有密切的联系。那么,“XX文学”体现出什么样的传播者心态呢?


疏解焦虑情绪


买房子、找工作、催婚生娃、消费主义,网络“XX文学”的流行,和一些网友的焦虑感不无关系,这种黑色幽默也成为了疏解焦虑情绪的方式。


依照“人格面具”的观点,很多人在线上和线上仿佛戴着不同面具,在网络上可以和陌生人侃侃而谈,但在现实生活面对面交流中却显得有点社恐。“废话文学”就是这种焦虑心理的一种表现,“人们在现实中畏惧表达,到了网络便有一种找补心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哪怕是废话连篇。”[7]


除了社交焦虑,“XX文学”还在缓解信息焦虑。在信息爆炸、不断刷新的网络环境中,我们面对着“一分钟看完一部电影”或者倍速播放的影视、播客甚至音乐,“废话文学”以及“鬼打墙文学”或者是更早的“凡尔赛文学”通过抖机灵的方式,让有趣和无趣共存,调侃了网络叙事模式,制造出一种“令人新奇的反差”。[8]


挑战话语规则


在印刷与纸张还没有普遍应用的古代,教育成本高昂,普通民众难以接触到上层文化,语言也被精英阶层所把控,进而影响整个社会的信息传播水平。随着报纸、广播、电视以及如今的互联网媒体的蓬勃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可以学习知识彼此互动,草根文化也随之兴起并进入更为广泛的视野,甚至反过来影响精英文化。


如果说精英文化奠定了根基,那么草根文化则提供了创新和活力。不管是“XX体”还是“XX文学”,都可以视为草根文化中语言面向的创新。这种语言表达方式是对既有话语规则的解构,也是对话语规则的重构。


例如,“废话文学”可以看作是一种戏谑性的语言反击;“发疯文学”更是如此,在理性沟通失效的情况下,使用者借助非理性的语言制造出歇斯底里的状态,以此作为反击。当网友们开始使用这些语言进行对话时,无疑成为了对话语秩序的小小反叛。


形成玩梗共同体


巴赫金的狂欢理论是又一个不得不去提及的话题,“XX文学”正是一种语言上的狂欢。它消弭的是严肃的话语、氛围和沟通方式,而把狂欢精神带入到了网络交流之中,形成了严肃与无厘头、理性与感性、精英与草根的对照。草根的,或者说是大众的,也更能反应出人的内心世界。


每个行业的术语或“黑话”造就了该行业的差异化特色,“XX文学”由一个人造梗,演变为一群人的狂欢,也形成了个性十足的“玩梗共同体”。这个共同体的成员通常是“网上冲浪十级选手”,对网络流行的“梗”十分敏感,又善于去学习模仿。成员之间用“XX文学”去交流,那些口癖成了接头暗号,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强化了群体的标识性。同时,“XX文学”易于学习模仿,这个共同体也就不断有新成员加入,激发出活力。


值得一提的是,“XX文学”等流行梗终会被新的梗所替代,这类共同体又总是松散的、脆弱的,同时成员流动快、缺乏组织力,很难从一个“玩梗”的共同体,发展成为一个具有行动性的共同体。


网络热梗的排浪式消费背后有什么?


2014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排浪式消费”被提出,用来指代那种火爆一时,引发从众模仿,随后迅速消褪的消费现象。如果我们将这个概念挪用到网络热梗上,会发现同样的命运:蹿红快、易模仿、周期短,这是语言排浪式消费的特点。


“XX文学”类的语言表达方式,仿佛在一夜之间蹿红了,成为人们你追我赶、竞相模仿的网络迷因,随后仿佛又在一夜之间热度褪去,旧的被淘汰,新的“文学”成为聚光灯下的焦点。就像前文提及的“XX体”“XX文学”也终会被取代。


然而,流行事物的表现形式总是在变化,其背后的社会心理和内在诉求却值得被正视。


“废话文学”是用废话回击另一种废话;“鬼打墙文学”是用无厘头去解构话语,用幽默去疏解情绪;“发疯文学”是用非理性的话语去解决问题,但我们往往看到非理性,却忽视了问题本身;“凡尔赛文学”是炫耀,也是差距的展示;“丫头文学”是女性对男性话语的一次戏谑性总结,同时也是当今时代男女关系的一次映照;“emo文学”的底色是抑郁和丧,这种情绪的根源不仅仅是个人的。这些都应该被我们关注和理解。


语言本身有它的自净能力,那些担心“XX文学”污染了语言的纯洁性和简洁性的批评者,也许可以稍作放松,用幽默去包容幽默,用魔法去打败魔法,然后我们一起等待下一种语言表达方式的出现,那可能会是信息传播者情绪的下一个出口。


参考链接:

[1]萝贝贝微博:https://m.weibo.cn/status/4701260785385758

[2]发疯文学:https://jikipedia.com/definition/22785953

[3]废话文学:https://jikipedia.com/definition/354693831

[4]微信公众号“2G冲浪词条”:《为什么这届年轻人不喜欢“好好说话”》

[5][英]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卢允中、张岱云、陈复加、罗小舟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

[6]微信公众号“新榜”:《4亿网友争相围观,“当代语言艺术家”正在占领互联网》,2021年11月14日

[7]微信公众号“光明日报”:《“废话文学”,或许无用但有趣》,2021年11月4日

[8]微信公众号“红星新闻”:《“废话文学”,对信息爆炸的反叛》,2021年11月3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全媒派(ID:quanmeipai),作者:王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