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学勤。 (受访者供图/图)

江学勤六岁时随父母由广东移民到加拿大,作为移民,他始终没过上开心的生活。

父亲做着底层工作,受歧视,脾气暴躁,经常打骂儿子。在学校,江学勤的发型和衣服都“土得掉渣”,个人卫生不好,被同学们疏远。他始终不曾真正融入加拿大社会,只想逃离。

这也是他多年后一获得自由便独自回到中国的原因。

年少时,唯一的希望是常春藤名校,“我要申请常春藤学校,并不是因为我对那些学校有充足了解,事实上我一无所知,我只是想逃离固定的生活轨道,逃离我在加拿大的生活。”

他设法转学到多伦多最优秀的公立高中,上下学途中,在拥挤的地铁车厢读《纽约客》或《大西洋月刊》,加入足球队,组织智力竞答社团,当上校报总编辑。晚上七点回到家,会因为疲惫立刻昏睡过去两小时,再爬起来读书、完成作业、复习,扛到凌晨四点,因为疲惫而再次睡去。八点起床去上学,周而复始。

1995年,江学勤考入耶鲁大学英国文学系。四年后毕业,江学勤孤身回到中国任教。他只愿和名校打交道,先后辗转于北京四中、北大附中、深圳中学和清华附中,推动他褒贬不一的改革计划。很长一段时间内,相关学校的贴吧中,都有人发问:江学勤到底什么时候走。

2012年离开北大附中后,江学勤承认,自己每次推动的改革都很失败。他在著作《创新中国教育》(2014年4月)和《看不见的力量:有关成功、学习和创造力的真相》(2021年6月)中,均回顾了自己的教育改革,并试图寻找一种对于教育而言真正的成功。

很难判断江学勤的改革到底是否失败。在《创新中国教育》的豆瓣短评下,有读者留言称,当初完全不明白江的用意,在改革引起巨大争议时,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照着江的安排,“闷头过日子”。不过,这位读者表示,如今在美国学校待了几年后,才隐约明白江当年的想法。

从三所名校离开后,江学勤如今的身份是哈佛大学教育研究院全球教育创新计划研究员。2021年10月13日,江学勤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就中国教育改革与创新系列问题展开探讨。



《看不见的力量:有关成功、学习和创造力的真相》,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年6月。 (资料图/图)

“他们不是想成功,而是想避免失败”

南方周末:从耶鲁大学毕业后,你为什么到中国的中学任教?(这个选择很少见。)

江学勤:1998年1月到8月,我在北京四中担任外教。这是我第一次回到中国。之前在加拿大很孤独,没什么朋友,经常被欺负,(后来)在耶鲁跟同学也聊不来。但在中国,我能跟很多老师、学生成为朋友。其实,我的父亲和爷爷以前也是老师。我父亲从小学习很好,从农村考到江门一中读高中,本来可以成为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很遗憾,他1966年高中毕业,没有读大学,当了小学老师,后来因为教得不错又成为中学生物和数学老师。

回到中国,我想要寻找和我一样有才华但是没被发现的学生。我到北京四中当外教时教的学生,后来有四位考上耶鲁本科,其中一位还成为耶鲁法学院的终身教授。当时的我只想与中国名校接触,后面去了深圳中学和北大附中。2012年,从北大附中离职后,我忽然发现,我做教育都很失败。

那时候,我迷信这个世界只有一部分学生是人才,教育的工作就是把这些学生选出来,给他们最好的教育。现在我意识到,这样的教育只会让世界越来越不公平,教育越来越内卷,学生们越来越自卑。

南方周末:为什么会觉得失败?是因为对精英教育的失望吗?

江学勤:2008年,深圳中学王铮校长邀请我去建立专门的出国体系,培养学生去美国读本科。跟这些学生交流后,我发现他们去美国读可能有两个缺陷,一个是英文阅读不够;另一个是思辨能力、合作能力欠缺。为此,我邀请十名美国藤校毕业的学生来上阅读讨论课,还添加了一些课外活动,比如学生自己经营咖啡屋、学生日报。但这些思维模式、改革与学校本部有很大的矛盾。当时有人说,这是用公办资源来服务部分学生。我离开后,之前很多改革都被否定了。(编者注:当时这批出国体系的学生升学情况也不理想。)

我开始怀疑精英教育,也挑战自己上很多不同的课,脱口秀、巴西柔术、跳伞、烹饪课,去接触不同圈层的年轻人。烹饪课里有个18岁的女孩,每天早上4点起床锻炼,8点去餐饮公司上班,下午5点下班,6点上烹饪学校,晚上10点下课,真心热爱烹饪。他们的态度、价值观、努力程度,让我感动。社会有很多不同的人才,不能说这个孩子智商高,成绩好,就是人才,其他人就是“废物”,这个社会可能会偏向智商高的孩子,但这是不公平的。

南方周末:你曾说北大清华应该走精英教育的道路,帮助中国社会变得更有创新性,但代价是会影响教育公平性。你现在还持这个观点吗?

江学勤:我有一些态度的转变,北大、清华不应该走精英教育的路,这会让社会更不公平,我建议考虑让它们变成学术性大学,纯粹搞科研。另外,也可以要求它们用自己的学术资源推动社会公平,比如帮助薄弱学校的发展。顶级大学应该是社会的大脑,做科研,培养知识分子,而不是培养社会的“精英”、优秀的“商人”。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有一定的交集,但两者最好分开。如果一个知识分子把对权力、财富和名气的追逐定为人生目标,势必会影响思考的客观性和独立性。

公平的教育应该满足社会的多样性、多元化要求。第一,教育应该多元化,各种各样的学校应该都有,每个孩子的兴趣不一样,不能用一个标准来衡量所有孩子。第二,教育应该具有灵活性,可以18岁上中专、大专,40岁想再去考一个大学,人不同阶段需求不一样,难免会走一些弯路,教育应该提供多一个选择。第三,教育着眼于弱势群体,以自闭症儿童为例,在西方,自闭症的孩子常常享受最好的教育。

南方周末:在你的自述《耶鲁没有教给我的三件事》中,你说“精英大学的学生们期望成功,并且期望立即成功”,“立即成功”意味着什么?

江学勤:精英大学的学生基本没有面对过失败这个概念,可以说他们不是想成功,而是想避免失败。他们担心如果失败,老师就不再表扬他们,家长就不爱他们,同学就瞧不起他们,这也是为什么名校学生往往会选择最安全的成功路径。他们会把成功作为第一个目标,觉得只要成功就会有幸福感。但成功跟幸福感有区别,我们会认为成功是有钱、有名、有权力,可这些东西不一定给人带来幸福感。哈佛大学从1938年开始跟踪自己的学生,开启“The Grant & Glueck Study”的研究,观察他们人生的发展,想了解谁会找到幸福感,怎么找到幸福感。他们发现最有幸福感的哈佛校友,不一定是最有钱、最有名、最有权力的,而是与周围人际关系最好的。



《创新中国教育》,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4月。 (资料图/图)

大学排行榜带来内卷

南方周末:你常常提及教育内卷,在你看来,美国高校什么时候开始内卷的?

江学勤:以前,美国的大学分三大类。第一种是所谓贵族学校,比如耶鲁大学、哈佛大学,它们更像俱乐部,让贵族的孩子相互认识,成为朋友。第二种属于学术科研大学,比如芝加哥大学,它们模仿德国的大学,给学者宽松的研究环境。第三种是州立大学,更像大专,在农业、工业方面培养学生的技能。随着工业革命发展,美国的成功人士越来越多毕业于科研大学或者大专,贵族大学感觉到危机感,所以它们转变为综合大学,把其他学校的功能复制过来。

30年前,大学排名出现了,高校的生态平衡被打破。如果要成功,人们一定要考前十名的大学,美国的教育开始内卷化。我1995年申请耶鲁大学,记得当时录取比例是15%到20%,今年只有4%-5%。像我这样比较晚熟的学生在今天根本考不上耶鲁大学。不论是中国的985还是美国的藤校,教育越来越内卷。

南方周末:你从广东农村到耶鲁大学,彻底改变了命运,这不就是社会流动吗?当下教育的社会流动功能还在吗?

江学勤:我认为公办教育有三大功能。第一,培养公民意识、社会责任心。第二,培养终生学习能力。第三,推动社会公平、均衡发展,帮助弱势群体。在内卷时代,大家都渴望上名校,无论中国或者美国,公办教育已经变味,好的公办学校着急出成绩,学生会变得功利,丧失好奇心和学习动机,把社会变得更不公平。这违反了公办教育的原则。

这种现象的原因可以归结为市场经济及其背后的理念,如新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认为市场是一个公平竞争的场所,只有公平竞争,一个国家的人才能最高效地生产财富。这种思维模式下,大学要筛选出聪明、高效的人,由他们产生最多财富,而其他人可以被淘汰。这样一来,大家都要凭借个人加倍的努力,争夺有限的机会,防止被淘汰,自然就有内卷产生——考上大学一定程度上不是改变命运,而是让自己不被社会淘汰,是为了保底,迎合这个社会所设定的最低标准,这也是一种恐惧感。

南方周末:你曾提到“顶尖大学与它的选拔机制只强调外部驱动,却忽略了培养学生的安全感”,为什么要强调安全感?

江学勤:外部驱动主要指的是学生的外部条件,比如标准化考试的成绩、奖项,学生“被迫”从小追求这些成绩,没有给予足够的探究、失败、享受的空间。安全感是在开放、宽松、民主的氛围培养出来的,内卷下成功的孩子或多或少都缺安全感。安全感主要与内在动机、合作精神、创造力、幸福感有着密切的联系。

1996年,我的朋友何伟(美国作家Peter Hessler)来到中国四川涪陵当老师。他从小感受父母关爱,在美国乡村长大,拥有安全感,他成为记者因为他真正喜欢写作,所以他不怕失败,不怕被拒绝,所以他能坚持写作,相继完成了中国三部曲《江城》《甲骨文》《寻路中国》。换做是我,缺乏安全感,又急于成功,如果被编辑拒绝过一次,很可能就选择放弃。

南方周末:这样的安全感从何而来?

江学勤:有安全感的意思是,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无条件地爱你,无论发生什么会始终会支持你。这个人就是你的安全基地。失去安全感,就是所谓你的安全基地“背叛”你,最常见的是,父母从无条件的爱变成有条件的爱。比如,父母以前给孩子一个非常包容、宽松的环境,上学以后,突然要求孩子必须成绩优秀,去考名校,与其他孩子进行比较。

安全感最主要来源于家庭,其次是学生自身、学校以及社会评价标准。如果一个家庭结构比较稳定、关系和谐,家长在与孩子的对话中会传达爱孩子的信息,是有助于学生内心安全感的建构。但如果家长将自己的负面情绪传递给孩子,存在暴力行为,就会造成安全感缺失。在这种情况下,又会影响孩子与自身、学校老师同学之间的关系。安全感会影响你的价值观,价值观影响行为、选择。



2021年2月24日,辽宁大连,一所公立幼儿园。 (视觉中国/图)

南方周末:要更注重培养安全感,当下的中国教育还可以如何创新?

江学勤:我个人认为,中国教育需要推动三大改革。第一,提供高质量的托儿所。例如芬兰的幼托所,老师都有本科以上学历,且收费是阶梯式的,高收入家庭需要交钱,经济困难的家庭享受免费托育。根据OECD(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2016年的统计数据表明,芬兰在幼托所的资金投入不到幼儿教育总投入的1%。第二,把资源由985高校向职业教育倾斜。在德国,国家和私企共同办学,职业学校的经费1/3由国家承担,2/3由企业承担。第三是建立社区大学制度。美国社区大学几乎没有录取标准,课程很灵活,适合打工的年轻人。如果中国能建立社区大学,那么“北大最牛保安”就不是个例了,社区大学给每个人机会不断提升自己,这才是赋予每个人知识改变命运的能力。内卷语境中的教育是一道“门槛”,以后教育要变成“梯子”,才能真正给所有人机会“爬上来”。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南方周末实习生 廖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