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热闹非凡的大型商场和写字楼都隐入夜色,居民楼还剩下零星几盏灯。
此时若是从夜空往下俯看,只有一块占地约8万平方米的空地灯火通明。这块空地是深圳某农产品批发市场,承担着方圆十几公里内居民和零售菜场的每日需求。
李娇和王岳夫妇已经在蔬菜批发区内自己的摊位上开始张罗。摊位上的塑料凳子和木板将一个个泡沫箱盖子抬高,新鲜的蔬菜整整齐齐得码在上面,方便顾客挑选。每种蔬菜前用竹签穿着的泡沫块上,清楚地标示着价格。
这样整洁与秩序井然的摊位在整个蔬菜批发区中显得尤为不同,大多数商家都只是将菜散放在地上和篮子中。
▲ 李娇将菜整齐地堆放好 时代周报记者 石恩泽/摄
凌晨四点,李娇端坐在收拾整齐的菜摊后,招手冲路过的客人叫道,“今天的菜价降了,老板你不买一点吗?”
前一阵菜价涨了,李娇明显感觉到,就连老客户拿货的脚步都变慢了。
最近几天菜价跌了,李娇的眉头却锁得更深了。
菜贩没空伤心
据农业农村部监测,10月15日-22日这一周,“农产品批发价格200指数”为121.68,比上周上升4.43点,比去年同期上升0.84个点。
中国286家产销地批发市场19种蔬菜平均价格为4.87元/公斤,比前一周上升11.6%,同比上升27.4%。监测的19种蔬菜价格中,菜花、茄子、菠菜、豆角和芹菜领涨,环比涨幅均超过16%。
根据商务部官网的统计数据,10月31日后,农产品批发市场的黄瓜、生菜、菠菜等品类的蔬菜价格均有所回落。
▲ 李娇所在的批发市场菜价走势 数据来源:商务部商务预报
李娇看不懂宏观数据,她只知道前一阵连涨的拿货价,在这两天明显下跌。菜价市场对她来说就像黑洞,无法预知,只能感知。
每个夜里,作为批发小贩的李娇们从有大型仓库的批发商手中拿货,再拆散卖给附近小菜场的老板和酒楼的采购人。作为“大贩子”和零售商之间的联络员,李娇们盈利的关键在于当日货当日清空,薄利多销。“夜夜赚得都是辛苦钱。”李娇说。
菜价涨时,李娇拿货就需要万分小心。“青瓜8块钱的时候,我就不敢拿了,太贵了,害怕下游菜场的商贩拿回去不好卖。”李娇说。时代周报记者注意到,不少来档口买菜的酒楼老板也会有选择地拿菜,他们往往会说,“菜贵,大家都会选择少吃几口。这个菜我今天就不拿了。”
而零售商们拿的量少了,作为中间商的李娇们就要面临菜“砸”在手里烂掉的压力。
菜价跌了,更苦。
“白萝卜昨天还4块呢,今天就变3块了,昨天剩下来的就要亏几毛钱一斤;还有前几天的青瓜,我们这个市场上卖到了10块,今天已经降到5块多了。”李娇边说边动手摸了一把放在眼前的白萝卜。
菜价一涨一跌之间,李娇叫卖一晚上的活儿就白干了。
李娇说,自己没空伤心,她要加紧把菜都卖掉。“现在都习惯了,有时候不赚钱也还是要做的,没事了,做生意不就是这样,有赚有亏。”
当然,李娇一开始也是哭过的。
李娇最开始在珠海是卖衣服鞋子,来到深圳后,发现店面动辄上万的租金太贵,就改行摆地摊卖菜了。“刚开始卖菜时,不懂市场波动,又没有什么熟客,只能干坐在菜摊旁看着别人进进出出。头一年就亏了一万多,急得我天天哭。”
这么多年下来,李娇对菜价波动这件事已经习惯,但她始终无法习惯在夜里起床。
困在菜场的老人
李娇向时代周报记者介绍,她和丈夫从夜里11点开始上班,12点拿货,1点开摊,一直到早上8点半才下班。睡觉的时间放在白天,从中午1点半到晚上10点。“反正跟你们睡觉的时间相反。”李娇说到这里时感叹了一句。
即便作息颠倒,李娇最在意的还是时间不够用,希望收摊的时间能够再晚一点。“收摊的时候,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故意拖一下,争取多卖几颗菜。”李娇忍不住笑了笑。
这样作息颠倒的生活,李娇已经过了十几年。“具体多少年我记不清了,当时我最小的儿子才刚来深圳读一年级,现在一转眼已经在今年毕业了。”李娇说。
李娇夫妇一共育有三个孩子,目前都成年参加工作了。但夫妻二人对于退休这件事,“想都不敢想”。
“这里房价那么贵,你看我们这个菜场周边都是上千万的房子啊!”说罢,李娇伸出手指了一下远处新建的高层住宅楼。时代周报记者查询后发现,该区域的住宅市场均价约在8.5万/平方米。
李娇又指了指近处一栋10层左右的老旧居民楼说:“那里就是我们现在租的房子,当初卖50万一套,现在涨到几百万了。”
▲ 批发市场远处的居民楼还闪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时代周报记者 石恩泽/摄
感慨归感慨,李娇却从没后悔过:“我那时候手上本来就一分钱都没有,还要供3个小孩上学。再加上以前农村里的人想法‘笨’一点,没有想过去银行借房贷。后悔也没用,也就没后悔了。”
清晨五点,天色仍然一片漆黑。
菜场附近穿梭的小货车多了起来,第一波和第二波来市场采购的人已经开始打道回府了。在市场其他地方忙碌的王岳回到了自己的摊位上。听到妻子在说房价,他悠悠地补了一句,“刚来的时候我们家的房租才1600元,但近些年房东每隔几个月就加几百元,现在已经涨到了三千多了。唉,到时候实在干不动了,就回老家了。”
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如李娇和王岳这般在批发市场忙碌的卖菜人有上百个。他们一般是夫妻档搭伴干活儿,妻子打理菜摊,丈夫外出送菜,一起撑到天明。
▲ 在市场中忙碌的卖菜人 时代周报记者 石恩泽/摄
“夜里卖菜很辛苦的,留在这个市场里的大多是我们这样的老人,年轻人早就出去上班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出去打工别人都不要了。去洗碗,现在餐厅都有洗碗机了;去送外卖,我们又不懂怎么看手机。”李娇絮絮叨叨地说着。
人情味
清晨七点,天色微微透亮时。家住附近的居民接替已经离开的小菜场老板和酒店采购人,成为第三波顾客。
夜里来进货的老板们习惯于现金交易,清晨的散客更偏好移动支付。李娇站起身来,把用于通知微信和支付宝到账的小音箱挪到跟前,检查了一下它的信号和电量。
对于数字支付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夫妇二人内心很矛盾。数字支付所代表的互联网,便利了他们的同时,也让他们感受到被科技浪潮裹挟下的无力感。
“现在年轻人全都在网上买菜了,那些平台卖得便宜,还能送到家门口,很快我们就没有生意做了,到时就没饭吃了。”王岳无奈地笑了笑。
话头被李娇打断,她打发王岳去招呼熟客,自己接茬道:“网上卖得菜不新鲜啊,那些菜都不靓的。”
虽然李娇一再强调自己摊上的菜新鲜,但她不安地补充道:“我家小孩曾在手机上抢过几分钱的梨。虽然个头小了一点,但只要几分钱啊。不仅不需要去地里摘,还给你直接送上门。所以说平台要真的想抢我们生意,我们是没什么办法的。”
李娇说,她唯一比手机强的,就是能记下每一位熟客。“那个黄衣服的老板是开餐厅的,一般他拿货多,我会给他算便宜点;现在这个正在挑菜的是附近小区菜场的,生意也不好做,如果贵了我会跟她说,‘老板不好意思今天贵了1块钱哦’。”
李娇还不知道什么是算法,那是另外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能记住你爱吃什么,买得起多贵的菜。
收摊了
临近八点,天已经大亮。
随着菜摊上的菜一点点被卖出去,市场中多了几个身穿橙色衣服,手拿喇叭的管理者。远处不时传来喇叭发出的“哔哔”声。
“他们来催我们收摊了。”李娇有点紧张地说道。
李娇向时代周报记者介绍,她夜间摆摊的空地,白天是水果、水产等其他商贩进货用的临时停车场,夜里才临时租给卖菜人摆摊。因此,8点半一过,这里得恢复成停车场。
▲ 寸土寸金的深圳,李娇们需要与他人共享一块空地 时代周报记者 石恩泽/摄
在对菜价的未知中,剩菜对李娇夫妇而言意味着亏损和腐烂。因此遇到熟客问价,李娇索性会把剩下同一种类的菜全部拿起来,按底价一起打包卖给对方。对实在卖不出去的,李娇和王岳就会把菜拿白色泡沫箱装起来,放到菜场后方的临时小仓库里。
不一会儿,一位橙衣管理者晃到了李娇的摊前,指着他们头顶上的蓝色伞棚说,“就剩你家还撑着了,还不快点收了。”这时周边卖菜的邻居们自发地靠过来帮忙,大家站在方型伞棚的四个角,一起合力把它向中间收拢。
菜场的白色射灯已经关闭,李娇和相熟的摊主逆着晨光离开了批发市场。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