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记者(ID:njuxjz),作者:尹姝雅、沈文豪,责编:张元楠,原文标题:《新深度|大爷钓鱼:这里有狂欢,也有寂寞》,题图来自:尹姝雅。本文为南京大学新记者平台发布的学生作品,指导教师为林羽丰。


天刚亮不久,南京的翔宇路南站还空无一人。二楼的站台上,只有巡警在来回巡视。此时虽然一片安静祥和,但再过一会儿,一场惊心动魄的钓鱼盛会即将拉开序幕。


6时28分,S1号线地铁稳稳停在了翔宇路南站。地铁门一开,车乘客从车厢迅速涌出,安静的地铁站也瞬间涌进了快活的声浪。一眼看去,冲在最前面的几乎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大爷。他们扛着鱼竿、拎着鱼桶,嘴里嚷嚷着南京方言,步履稳健地向已经停在对面的S9号线地铁奔去,看上去精神矍铄、毫无倦意。天色尚早,大爷们这是要去哪钓鱼呢?


教师注:这个报道给我们的同学带来的第一项挑战就是,要起大早四五点赶到另一条地铁线的终点站,与大爷们“汇合”,空着肚子、睡眼惺忪,这就是采访工作的其一特点——与身体对抗。


拥挤费时的老年钓鱼狂欢


邵大爷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窗外还是漆黑一片。一连下了几天雨,好不容易等来了放晴的日子,今天将会是夏季难得适合钓鱼的好天气。他赶紧起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鱼桶、渔具,戴好棒球帽,轻轻地出了家门。接下来,他要搭乘两个多小时的夜班公交车和S1号线地铁抵达翔宇路南站,再转乘S9线前往高淳。


2021年4月9日,一位网友在南京地铁站拍摄的一则名为“南京大爷组团赶地铁钓鱼”的视频迅速走红网络。视频里,一大群钓鱼装备齐全的老大爷如浪潮般从高淳地铁站的扶梯上飞快涌下,劲头十足。视频拍摄者称,他们几乎每天早上都要从这里乘坐S9号线,前往位于南京市最南部水网密集的高淳区钓鱼,“一群人少说都有一两百人。”有网友调侃道,“鱼都没有大爷多。”而视频中的这群大爷,正是我们开头所提到的。


视频截图<br>
视频截图


地铁迎来了打破沉寂的第一批乘客,原本冷清的车厢瞬间挤满了人。大爷们三五成群地围坐着,来钓鱼的次数多了,彼此也成了熟面孔。经了解,他们大多不是附近的居民,和邵大爷一样,凌晨三四点就起床,从南京各地长途跋涉而来,最终在S9号线这条水上列车相遇。他们颇有兴致地谈论起自己上次钓鱼的收获,彼此分享着适合钓鱼的水域。也有大爷静静坐在自己的鱼桶上闭目养神,等待着四十分钟后的抵达。


沈文豪/摄<br>
沈文豪/摄


大爷们的目的地是高淳。位于南京市南端的高淳区,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被誉为“南京的后花园”、“江南圣地”,是中国首个“国际慢城”。在S9号线抵达高淳的路上,窗外是浩渺水域、绿色沙洲,而列车就飞驰在这广阔的湖面上空。蓝天碧湖,水网密布,丰富的河湖资源自然为水产业提供了天然的便利,高淳也顺理成章地成为钓鱼爱好者们的圣地。这群老大爷,就是钓鱼爱好者的主力军。


高淳景色<br>
高淳景色


邵大爷就坐在离地铁门最近的地方,今年78岁的他,面色红润,身体健康。有着十几年垂钓经验的他已是资深的钓友,每当提起“钓鱼”,总有说不完的话。邵大爷是南京人,退休前他是一位中学物理教师。他曾去新疆学习过,在湖北执教过,去过很多地方,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如今“叶落归根”,是钓鱼的乐趣支撑起他退休生活的多数快乐。


邵大爷从裤袋里摸出手机,点开微信里收藏的新闻视频,指着视频中一个从扶梯上向下跑得飞快的小小身影,“你看,这个跑在最前面的就是我。”上扬的语调里,透露出一点小骄傲。


地铁即将抵达终点站,大爷们纷纷拿起钓桶和渔具,准备以最快的速度下车。邵大爷也站起身,拎起桶,挤在地铁门的最前面。上次因为天气原因收获寥寥,他对今天的钓鱼之旅充满了期待。


“滴——”,地铁门,开了。


一瞬间,所有的钓鱼老人飞快地涌出车厢,在地铁站里狂奔起来,他们身上的装备丝毫不影响他们进行百米冲刺。一时间,呼朋引伴的声音、鱼桶碰撞的声音、脚步相叠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十分热闹。要抵达钓鱼水域,他们还要从高淳地铁站换乘公交车。这也是他们如此匆忙的原因,一旦错过,最少需要等待半个小时,从而失去最佳钓鱼点。


沈文豪/摄<br>
沈文豪/摄


从家到钓鱼的河畔,从夜班公交、地铁再到高淳的公交车,这条漫长的钓鱼路,很多钓鱼大爷要走将近三个小时。


空虚退休生活的短暂逃离


刚下过雨,乡间的路还颇为泥泞。邵大爷熟门熟路地穿过小巷、走过鱼塘,抵达自己上次钓到鱼的水域。所谓的河岸其实只是一道窄窄的、略带坡度的小路,雨水混着泥土更显湿滑,岸边没有任何防护装置,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掉进河中。也许是走惯了,即使背着笨重的渔具,邵大爷也走得轻盈又稳健。


“退休的第一年实在是太无聊了,感觉一下子无事可做了。”除了陪老伴上街买菜,帮儿子看看孩子,邵大爷的生活里好像就没有什么别的事了,直到无意中看到有人在钓鱼,“我当时就觉得,这应该挺有意思的。”购入装备,开始尝试,由于最开始没有经验,邵大爷一条鱼也钓不上来。慢慢摸索,慢慢积累,从尝试到兴趣再到习惯,钓鱼逐渐成了他生活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初试钓鱼到资深鱼友,算起来已经过去了18年。


邵大爷钓鱼的河岸<br>
邵大爷钓鱼的河岸


钓鱼,并不是真的为了钓到多少鱼,主要还是为了锻炼身体、放松心情。这一点,几乎是所有钓鱼大爷的共识。每次来高淳钓鱼,邵大爷一般凌晨三点起床,下午四点到家,晚饭后不久就上床休息。他一边很熟练地把扭动的蚯蚓穿上鱼钩,一边说,“平时睡不了那么长,一会就醒一会就醒。老年人嘛,都这样。”钓完鱼之后能一觉睡到天亮,这也是很多大爷的共同体会。在不去钓鱼的日子里,生活就略显乏味了,依然是买菜、做饭、带孙子,看电视、看手机也都没什么乐趣。孩子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好像也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我有我自己的退休工资,也不多过问孩子们的事情。”


同去高淳钓鱼的吴大爷对此深有同感,“出来走上一趟,就算一条鱼也钓不上,心里也是高兴的。”退休之后的生活颇为无聊,买菜和带孙子几乎成为他的全部日常。年轻时偶尔用于调剂生活的钓鱼,也渐渐成为一周里最大的乐趣。“我们还能干什么呢,总不能在家等死吧。”吴大爷的玩笑话里藏着些许无奈。


在地铁上,我们还采访了很多前去钓鱼的老人。他们的故事大致相同——子女上班没时间陪伴,即使在身边,沟通起来也总有代沟;日常活动大多是带孙子、买菜、做饭,看电视成为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小区里虽有下棋、广场舞之类的老年活动,可许多大爷对此既不感兴趣也不擅长,“我老伴平常会去跳广场舞,我可不爱去。”来高淳的大多数大爷只有钓鱼这一个爱好。“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你就懂了。”面对我们的提问,一位面容清瘦的大爷闭上眼锁紧眉头,随即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沈文豪/摄<br>
沈文豪/摄


平日无聊时会感到孤独吗?谈起这个话题,邵大爷沉默了一下,低下头把“孤独”这个词轻轻念叨了两遍。“我还好,毕竟和老伴孩子们在一起。”但这让他想起了一个因为钓鱼结识的朋友。老伴去世已有20多年,儿女也都不在身边,他平时就一个人住着,天气允许时,总能看见他出门钓鱼的身影。“我们看着他走路摇摇摆摆,也都劝他注意身体,但他还是坚持。有一天他凌晨2点多就打电话给我,叫我出来钓鱼。”邵大爷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定定地看着远处的鱼漂。


“可能,他就是把钓鱼当成一种寄托了吧。”


日益稀缺的老年娱乐资源


钓鱼,起初并不在高淳。邵大爷最初就在南京市住所附近的水域钓鱼,可渐渐钓鱼的人越来越多,水里的鱼却越来越少。又过几年,城市不断改建,适合钓鱼的地方愈发稀缺。位于最南部的高淳区,在近几年,几乎成为南京为数不多的可以野钓的区域。旁边的王大爷接过话头,“而且现在城市里污染太严重,鱼都不能吃了。还是高淳的水干净些,鱼的品质也比较好。”也正是因为如此,大批的钓鱼大爷走出市区,从凌晨的夜班公交开始,踏上了这条漫长的高淳钓鱼之路。“除了这里和附近的团结圩,确实也没有哪里可去了。”邵大爷补充道。


今天运气不佳,钓上的鱼都是半掌宽的小鱼。邵大爷弯下腰把鱼从钩上取下来,有点无奈地感慨道,“只能油炸一下下酒了,看来下次要换个地方钓了。”即便高淳的河网密集,鱼依然是相对有限的资源。大爷们钓鱼的地方都是不固定的,一旦发现一个鱼多的新地点,就会有许多人闻讯来此垂钓。邵大爷解释道:“所以很快这个地方就没鱼了,只能再换一个地方。”


高淳的很多水域都禁渔,大爷们只能避开这些区域到处打游击,不断寻找着可以钓鱼的新地点。况且,自今年元旦以来,十年长江“禁渔令”的正式实行也给垂钓带来了阻挠。在跟随大爷们前往钓鱼地点的途中,我们时常能看到一些水域的旁边立着“禁止钓鱼”的标牌。“再过几年,这里也不让钓了。”一些大爷的反应甚至有些激烈:“你们能不能向上面反映一下,怎么不让我们钓鱼呢?”



沈文豪/摄<br>
沈文豪/摄


据南京市农业农村局回复,南京市的禁钓范围为几大国家级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长江干流南京段以及其他法律法规规定的禁钓区域。“为满足市民对垂钓爱好的需求,目前除相关法律法规规定的禁止垂钓的区域外,我市其他天然水域均可进行一人一杆、一线、一钩的娱乐性垂钓。”高淳区农业农村局则称“目前尚未出台明确的禁钓范围”,仅给出了禁捕退捕区域,即固城湖、石臼湖高淳区水域和水阳江高淳段共64.33平方公里重点水域,涉及5个街镇22个行政村,岸线长度78.05公里。“这些水域禁止非娱乐性垂钓。一些重点水产资源保护区则禁止一切垂钓。”


钓鱼大爷们看似还有不少水域可去垂钓,但随着重点水域被禁捕、城市内野生水域逐渐消失或被污染,留给大爷们的选择越来越少,他们只能寻觅更加偏僻的水域,不辞辛劳地长途跋涉而来,只为能享受一个上午的安逸时光。


教师注:同学主动联系了相关部门,这不但为我们提供了这一现象的政策背景,也暗含了这种现象在未来的某种趋势。凡事联想一下政策规范,有必要的话叩问一下有关部门,这是我们会提醒同学们常备的思路。


钓鱼或许还算得上是原生态的娱乐方式,但在保护长江的要求下,这种原生态的娱乐似乎也成了奢求。但即使把目光转向城市里,留给老人们的娱乐资源也越来越少。我们询问了南京市老龄办和南京市文旅局,没有任何一方能提供南京市内老年活动场所的相关数据,更不用提老年活动的组织办法和未来规划。政府似乎并没有给老年娱乐活动划定明确的负责主体。


据南京市老龄办回复,市内所有公共场所的适用人群都不区分年龄段,“无针对老年人的特定活动场所”。在南京市地图上的确能搜索到一些老年活动中心,但数量稀少的项目、稀缺的人手很难满足老年人的娱乐需要,缠身于带孙子买菜做饭的老人们也很难经常光顾。更多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像邵大爷一样对着电视发呆,偶尔跑出来享受这么一次廉价的“狂欢”。



南京市老龄办及南京市文旅局的回复<br>
南京市老龄办及南京市文旅局的回复


大型商厦拔地而起,娱乐场所不断建成,城市发展之光更多地照亮了年轻群体的生活空间。数字时代的脚步匆匆,似乎没能停下来等待老人们的脚步。许多老人过去熟悉的生活场域被打碎和重组,他们一时间好像无所适从。出走和远行,成为了他们的一种选择。但这样的远行,还要持续多少年?


尾声:被遗忘的背影


高淳地铁站大爷们组团钓鱼的视频在网络上走红之后,网友们大多把它视为一件奇事或一个笑料。在众多评论中,偶尔也能发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这帮大爷就是闲的”、“地铁上一股鱼腥味”。大爷们的爱好尽管简单,但似乎还是引来了少部分人的反感。


其实,除去乘地铁时的兴师动众,钓鱼是一项安静的、一个人的娱乐活动。邵大爷虽有钓鱼同伴,但也只是为了“相互有个照应”。到了岸边之后,他们就各自找了一块地方安顿下来,除了偶尔彼此询问一下收获或者互相借点鱼饵之外,再无其它交流。更多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的是令我们甚至感到有点乏味的安静。邵大爷似乎也看出了我们的尴尬,笑着说:“我钓到十二点左右就回去了,你们要走就先走吧。”说罢,依旧津津有味地盯着鱼漂。


几十米外的石头台阶上,朱大爷持着鱼竿静静地蹲着,一旁的鱼桶里已有不少泥鳅。周围杂草丛生,蜂飞蝶舞,老人的背影缩在一片绿色中间,面前是潺潺的流水,画面像是被定格,让人不敢惊扰。向他询问问题,他的反应总是很慢,浑浊的目光也显得迟滞。更多的时候,他只留给我们一个安静的背影。


沈文豪/摄<br>
沈文豪/摄


在团结圩地铁站不远处的一个水塘边,我们也曾遇到过一个钓鱼的老人。那是一片死水,水中的水藻显得脏兮兮的,根本不像是有鱼的样子。可大爷还是执着地握着鱼竿,说自己只是想出来晒晒太阳,“到了中午我就自己回去了。”我们只得转身离开,阳光下,他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沈文豪/摄<br>
沈文豪/摄


而这样安静的背影,在高淳还有很多很多。这些背影被绿树绿水掩藏着,很少会被注意到,就像是被遗忘了一样。


(文中邵大爷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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