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梅雪风,原文标题:《<第一炉香>的问题:温吞且徒劳的致敬》,头图来自:《第一炉香》剧照
《第一炉香》是许鞍华导演第三次改编张爱玲的作品。这并非一次收获好评的尝试:在社交网站上,演员的造型、表演和台词屡被调侃,票房成绩也并不理想。
在影评人梅雪风看来,张爱玲峥嵘必露,而许鞍华却温吞如水,不太愿意真正触及人性之恶,二者的碰撞就难免尴尬。而许鞍华一次又一次的改编努力,或许说明“每个人都羡慕自己所不具备的能力,并徒劳却南辕北辙地向他们学习”。
一
先不管张爱玲的原著,如果把它作为一部原创作品,它怎么样?
这是一部穷姑娘爱上富家子弟的故事,只不过,这个富家子外强中干,他是家中最不得宠的那个儿子,他的理想是找一个富家女,获得一个取款自由的钱包。悲催的穷姑娘的选择是去挣钱,选择成为富商情妇,然后来供养富家子,满足他骄奢的生活,包括为了照顾他过剩的性欲,默认他拥有出去找女人的自由。
这个男人是个极品软饭男,而女人是个情痴。
这种女人爱上渣男的故事很多,比如周星驰的《喜剧之王》里柳飘飘和初恋的故事。他无情地让女人出去卖淫,只因自己缺钱花。在马丁·西科塞斯的《赌城风云》里,莎朗·斯通所饰演的角色,同样钟情于那个只会花她钱的废物。更经典的是日本电影《浮云》,男人屡次伤害女人,而女人却不离不弃,最后偷了黑老大的钱与男人前往偏僻的海岛,最终殒命在荒凉的土地上。
所举的三个例子,情感的复杂程度依次递增。《喜剧之王》最为卡通化,一方是为爱情献身的女性,另一方是只想利用女性的男性,这是经典的负心汉的套路,所谓“用完即弃”的行径,能得到最大多数人的共情。当然它也最为简单粗暴,绝对属于为了讨好某一类人刻板印象所设计出的陈腐套路,所以周星驰也不好意思去认真表现它,只是以一种漫画式的方式虚应差事。
第二个例子,则相对复杂。女人有了现实层面更好的选择,但在情感层面仍然对前任余情未了。剪不断,理还乱,这种混沌符合我们在日常生活最为日常的人性,它不是全物质的,也不是纯然精神层面的,它是俄罗斯套娃似的互为表里,分不出本质的界限。
第三个例子,则最让人唏嘘。女人为了生活,成了性工作者,但对这个男人始终如一,不管男人如何弃之如敝履,面对他的回归,她如母亲迎接游子一般毫无芥蒂。男人,则因为女人的无条件付出,心生愧疚,也因这愧疚让他无法面对她,他再次寻花问柳。
你弄不清这里面更多是他风流的本性,抑或是想通过再次伤害这个女人,让女人看清楚他的真面目,以此能缓解他的道德焦虑。而女人,固然是因为对男人情根深种,但这里面,是不是也有惩罚,她绝不能让对方有道德上逃出生天的可能,她包容他的所有,也就将他永远锁在了情感的牢笼里。这里面有更微妙的情感层次。
如果从故事主干来说,《第一炉香》与《浮云》很像。
两部戏的女主人公从不认为男主人公有变好的可能,但她们都选择继续在一起。里面的渣男,也深知自己的缺陷,也并不隐瞒自己的风流浮浪,但都被明显或不明显的愧疚感所折磨。
但不同的地方在于,在《浮云》里,我们能看到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的感情基础。
故事发生二战日本战败后,而他们的恋情发生在二战之中,当时日本的国力正处在强盛的顶点,两人的爱恋与整个民族的命运是绑定在一起的,他们为什么都如此怀念那段时光,因为战后整个国家的凋敝,民生的艰难,他们个人生活的困苦,所有的一切,都让那段时光显得如此珍贵,这是他们的爱,也是他们曾经饱胀的生命力,他们是在回忆他们的爱情,也是在为他们的黄金时代默哀。
这种廓大的背景,让整部戏显得苍芒辽远。
而在《第一炉香》里,我们看不到时代的印记,看不到薇龙的心理状态,看不到她的前史,所以为什么乔琪乔的爱对于薇龙会这么重要,也就变得模糊。
另一个不同点在于,在《浮云》里,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的戏份是相当的,他们彼此纠缠,相生相克,却无法分离,似乎是命运召唤他们走到了一起。这就如同打兵乓球,一个好的对手,才能激发你发挥高超的水平。而在这部电影里,乔琪乔的角色显得过于弱,看起来更像是薇龙的个人挣扎。
所以整部电影,变成了薇龙和她姑妈之间的争斗。这种争斗看起来更像是《金锁记》:母亲终其一生无法得到爱情,于是恨成了她的主旋律,她唯一的乐趣就是孜孜不倦地破坏她身边人包括她的儿女的幸福,让所有人都处在痛苦的深渊里,是她干瘪变态的人生里最大的安慰。这部电影里甚至直接挪用了《金锁记》里的台词,姑妈暧昧地询问乔琪乔与薇龙之间的房事。
但同样的问题也出现了。如果说薇龙不想成为姑妈、却最终成全了姑妈的翻版,是这部电影的主叙事,那我们同样看不到之前薇龙不想成为姑妈这样的人的证据。
整部影片里,薇龙在进入梁府之前,就是张白纸,在想与乔琪乔结婚之前,则完全是个混沌未开的小女孩,她没有任何价值观,所以当她被逼接受她讨厌的姑妈的价值观时,并没有难度,也缺乏那种戏剧张力。
更重要的是,《浮云》对它片中的人物有着一种罕见的诚实,以至你在他们身上分不清那是高贵还是愚昧,糊涂还是清晰,是飞蛾扑火还是怯懦逃离,那种暧昧太过迷人。那是一种理直气壮的卑微和怯懦,那种坦然,甚至让人有一种庄严感。
而在这部电影里,无论是乔琪乔、乔诚爵士,还是司徒协,以及睨儿等等,都被净化为某种意义上的好人,而忽略了作为一个人的丰富性,以及他们本质上的无耻。
二
这时候,我们就可以来聊聊原著了。
原著在刚才说的三点上,要比电影做得好多了。
原著里,葛薇龙是个相当复杂的人物。她是个爱慕虚荣的人,而且比她想像的更加爱慕虚荣。小说开始,当她第二次进梁府时,由于见识了梁府人物的装扮,她突然觉得身后帮她提东西的自家老妈子穿着土气,感到害臊,在梁府佣人见着之前就打发人走了。
当晚,楼下在举行舞会时,传过来的音乐声让她辗转反侧,满衣柜的衣服让她筋骨酸软,这时她还残存一丝理性,知道这穷奢极欲的表象背后,是肮脏腐朽的生活。但当中段,因为乔琪乔的事情,她提出要回上海时,她知道她已经离不开这种生活了。
这种虚荣赋予这个人物一种真正的悲剧性,她的堕落到底是纯然为了爱情,还是为了生活更雍容更容易,这是别人还是她自己都无法甄别出分界线的地方,也是原著深刻的初始点。
在电影中,我们看不到她虚荣的那面,当然影片也有极其隐晦的表达,她试图回上海时,自己买的应该是经济舱,她左支右绌,有人挤倒了她,她摔倒在向下的楼梯上,还有人试图抢走她的东西。因为这一遭遇,她打消了回去的念头。后来,她成为司徒协的情妇后,再次回上海,她站在轮船上等舱开阔的甲板上,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应该是在思忖自己选择的是非对错。
但这种表达太微弱了,根本于事无补。
在原著的字里行间,有一个巨大的时代变革横亘其中:正在死去的封建贵族的生活,与新鲜却不安定的平民世界的裂缝;西方的个人主义的生活方式,与中国家族式的道德压迫之间的对抗。是做出走的娜拉,还是做富足的寄生虫的艰难选择。而在这种巨变之中,张爱玲又看到了某种亘古不变却丑恶的东西,于是她激愤而又颓然地冷眼旁观着。
从精神气质的丰富度上,原著是可以和《浮云》去做一下比较的,那都是大时代大集体情绪下的一个爱情故事,都是情感敌不过本性的故事,又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西西弗变种故事。
在原著中,薇龙的悲剧是三重的:她理性上恨姑妈那种腐朽的寄生虫生活,但自己却离不开它。她不想像姑妈一样,早年缺少感情生活,然后在中老年像不可餍足的饿汉,荤腥不忌地玩着感情游戏,来填补那深不可测的情感黑洞,但她为了维持她不同于姑妈的情感生活,又不得不像姑妈一样成为富人的玩物,干着长期卖淫的勾当。她爱上了乔琪乔,但她早熟的内心,以及在梁府的历练,让她知道男人就是那样一种见异思迁的动物,她接受了这种现实,但当她真正经历时,却仍然会忍不住会痛苦癫狂。
这是一个一步步失守的过程,是一个人认识到自己与别人没什么区别的过程,是最终退而求其次只想守住一隅而不得的过程,是在突然某一刻为自己那分不清是精明还是痴傻而心痛的过程,是最后一种强烈的失落和悲伤充塞胸膛而又无法言表的过程。
而电影其实是少了这三重悲剧的前二重的,所以它就只能是一个非常单纯的爱情故事,一个纯情少女被浪子屡次伤害的故事。
但作为一部单纯的虐恋故事,这部戏又过于含蓄了,它不具备狗血的充沛能量。
导演许鞍华一惯云淡风轻的风格,让一些原著其实极具潜力的对手戏变得寡淡无味。
就拿薇龙与姑母第一次的见面戏来说,姑母问薇龙的父亲死了没?薇龙暗自反击:我爸爸托福还在。比如姑母说:他活着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薇龙“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了”。比如姑母揶揄睨儿收了薇龙的小费,睨儿说:你看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薇龙“勉强微笑,脸上却一红一白,神色不定”。
这些都是张爱玲的特色,充满了交锋感、动作性,那种一来一去高手过招的微妙、尖刻,在许鞍华的电影里,被处理得平淡粗疏。可以想见,如果是洪尚秀、章明等擅于处理对话戏的导演来导的话,会活色生香很多,甚至是徐克这样的武侠导演来拍,也能拍出那种急管繁弦、步步惊心的感觉。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部电影确失丢掉了张爱玲小说的所有优点,虽然这部电影看起来如此忠实原著,基本上对话都原样照搬。因为小说中还有大量的心理描写和景物的描写,还有那些精妙的比喻,那是真正难以被影像翻译、但也是张爱玲小说的真正况味之所在。它们分别体现了张爱玲对人心洞察之剔透犀利,高屋建瓴森然俯瞰人生的态度,以及将这两者用最简省也最刁钻的意象表现出来的能力。
这是需要真正再创作的部分,但在这部电影里,这些付之阙如。
三
它既不是那种满足浅层观影需求的爽片,也不是能让人生发出某种心绪的厚重之作。它尴尬地停在半路,无处停泊。
究其原由,在于许鞍华导演是个不太愿意真正触及人性之恶的导演,而张爱玲的特点就是她的不留情面。
在《第一炉香》里也是如此,她写薇龙的虚荣与真诚,写姑妈的热烈与空虚,写乔琪乔的无耻与天真,写司徒协的忠诚与精明,她写香港上流社会的热闹与无聊,写人与人之间交易的勾心斗角,写香港受殖民统治那种华洋杂交的可笑,写爱情的热烈,也写随之而来的自私的妥协,她写那种豁出去的壮烈,也写这种壮烈背后心思缜密的计较。她写繁华深处的悲凉,却又在悲凉后面带着某种尖刻的嘲笑。
张爱玲是峥嵘必露,却又充满灰度的,她有多热爱她的人物,就有多嫌恶她的人物,她有多为那些感情感动,就有多清醒地知道这真情背后的虚无。
而许鞍华,在这部电影中,一如既往地如一个温厚的长者,她不愿去过多地触及每个人物身上的阴暗面,起码是不浓墨重彩的,最终人物就看起来干瘪。她也不愿意如张爱玲那样疾言厉色锋芒必露,最终对所有人物的态度都是和稀泥打圆场。
她再次用自己的温吞向自己的偶像致敬,也再次证明:每个人都羡慕自己所不具备的能力,并徒劳却南辕北辙地向他们学习。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梅雪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