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康堤,编辑:李纯,运营编辑:同与,头图来源:《再见爱人》


王秋雨和朱雅琼是“离婚真人秀”《再见爱人》中的一对嘉宾。参加节目时,他们正处于离婚冷静期。俩人差10岁,相恋19年,几度分离复合。为期18天的旅程结束后,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


这是他们第二次离婚。


这档节目的观众亲切地称呼他们为“老王和小朱”,像称呼家里一对争吵不断、纠缠不清的亲戚,也像都市新闻中一对有争议也很有趣的主角。无论如何,他们已成为当下关于亲密关系的一个典型示例,并引发了关于情感表达方式、控制与自主权、原生家庭和性别议题的讨论。在网络上,他们甚至成为了形容词,“我‘老王’了”——表示情感无能或冷漠,逻辑自洽但不能细细琢磨,或者表示一种“我工作到无法自拔”的状态。


过去一个月,我分别见到了王秋雨和朱雅琼。王秋雨的讲述追求逻辑和结论,他有问必答,分点陈述,他身上有一种沉重的孤独感,如今一个人待在廊坊的家里写剧本,这十多年,除了工作,他没有其他社交,他很配合采访,耐心而诚恳,在无措时会像节目中一样“嘿嘿”笑两声;而朱雅琼喜欢讲述画面,她会记得很多年前她在某个情境下的细微感受,当时的风和阳光是什么样,她感官敏锐,总能脱口而出一些文学化的描述。与此同时,她的语言被老王深深地影响过,她说了好多对方讲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采访中,一旦触及老王的孤独、悲伤和无法逃脱的成功的深渊,朱雅琼的眼圈就红了,声音哽咽起来。她说这是他的紧箍咒,她没有办法摘下来。而她又有一个“情感的黑洞”,这个黑洞无法用细致入微的照顾或责任来填满,婚姻不止如此,她需要鼓励、认可和主动权。


这桩婚姻关系关于“我们”,也关于“我”。王秋雨有他的剧本,朱雅琼有她的音乐。他们都想成为婚姻、事业、创作的主角。于是,社会成功与个人实现,甚至不同的创作理念在他们的婚姻中缠绕,对自我的无力和挫败感也交织其中。两个“自我”始终在角力。


几次沟通后,在各自破碎的讲述中,在相互补充的对照下,这个婚姻故事逐渐清晰。坐在他们对面,我常常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一种是感动,两个如此不同的人这样努力靠近、彼此相爱(至今)一种是遗憾,两人穿越了漫长时间,但总有沟通的重重阻碍。很多答案,他们是看节目才知道的,还有一些是离婚后才知晓的。 


就讲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吧。过去19年,几乎每顿饭王秋雨都过量摄入。他说,够了,我真的不想再吃了。但朱雅琼担心他没吃饱,担心他顾及面子不想说。就像在节目里的饭桌上,她告诉其他嘉宾,你只要说别浪费,王秋雨就会把这桌菜都吃完。


“我表述了一辈子,但她从来不相信,她觉得你特别想吃,她像在等着这一刻。”王秋雨说。


一、当离婚冷静期遇上真人秀


王秋雨:“丢Osmo,我一点不怪她;但丢手机充电线,我就特别生气。”


节目组帮我们补婚礼时,我到现场就生气了,怎么又来这一套?这个场景搭出来,我就知道下面要干什么,我很烦。当时是半夜三点,我冷到已经站不稳了,雅琼放的那些美好画面我是记得的,但因为有一个强大的压力把记忆遮盖掉了,我就有点故意跟雅琼反着干。


其实我心里很感激节目组帮雅琼完成心愿,也弥补了我的缺失。



大家看到的不是我们俩生活的常态,而是19年累积下来的所有矛盾的集中爆发。但也正是这些矛盾导致了我们最终离婚。


其实婚礼准备过,后来我去香港拍戏,就压后了,再往后,就这么过去了,她也没有提出强烈的办婚礼的愿望。我们俩感情很好的时候,她觉得无所谓,但分裂之后,心态会发生变化,会觉得连一个婚礼都没给我。我很能理解——过去我因为爱你才愿意不办,内心是委屈的。


雅琼跟我提出参加节目的时候,我一开始不愿意,我不想把我的隐私曝光到所有人面前。但我也想到两点,一是这是我们俩最后的机会,二是我需要用一种矫枉过正的方法去纠正我的社恐——把自己放入镜头重重包裹的环境下,想躲也躲不了了。


确定参加后,距离节目开录剩下没几天。但就在那几天,我这边一个剧本合同确定了。我跟节目组反映了情况,我可能要写剧本,我得按时交稿。导演说,没关系,你把你日常生活状态自然呈现出来就行了。


我的工作有三种状态:一个是接到稿约时,大脑高速运转,精神高度紧张,因为有时间限制,你必须全力投入;另外一个是在没有约稿的中间状态下,我是低速运转的,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这时我对雅琼是随叫随到的;还有一个状态是两件事都没有,完全自由,完全放空。



我在节目前半程呈现的是第一种“高速状态”。这18天日程排得挺满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碎片的,比如坐车的时候,喝茶吃饭的时候,我就开始想我的事了,KK看到了就会说,老王又在想剧本了。大概用了十天左右,我终于把结构和人物想明白了。


我面临着多重焦虑:剧本焦虑,社恐面对陌生人和镜头的焦虑,婚姻冷静期的焦虑。三重压力之下,就呈现出了节目中的状态。节目上的尬笑,是无助、无奈的表现。有时候我在克制情绪,有些话不能说,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样准确地表达,那就尬笑一下。


在赛里木湖,我面对镜头开始没有那么紧张了,慢慢适应了,后来剧本的压力也释放了。录到快一半的时候,我已经猜到(离婚)的结局。


我想保护雅琼的形象。但大家天天在一起,到处都是摄像头,我也没机会说。那次她崩溃到房车找我,我觉得讨论“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的音乐”已经不重要了,当时她的话筒已经卸下来了,机器也撤了,我就捂住我的话筒跟她讲,你要注意分寸,不要迟到,不要突然跑掉。因为这是在节目中,她更容易接受,之后她也确实成长了。  



夫妻之间的情绪表达可能是深化情感的契机,但如果是反反复复同样的情绪,我就没有耐心了。比如她在沙漠里丢了节目组的Osmo(手持相机),我一点不怪她,确实会颠掉,这个错失不是她能控制的,我会花一个小时帮她找。但丢手机充电线,我就特别生气。


再比如,几乎我每次开车的时候,导航说话,她就要说话,导航不说话,她也不说话,真的很奇怪,我到现在也不明白问题根源在哪里。她的解释是,她在告诉我怎么走。她可能觉得我开车笨,她开得比我强,她想指导我。


我生气的点很简单,你声音盖着我的导航了,我只想听到最准确的信息,我不想这个时候聊天。


朱雅琼:“身边有这个人好像有了一台高级计算机。”


我梦想中的婚礼是《低俗小说》的一个场景,在一个餐厅,有一个圆形的舞台,最亲密的朋友围坐一圈,我和王秋雨跳一支男女主角那样的舞。他觉得办婚礼给别人看很做作,然后我想,是有点做作。快离婚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遗憾有多大。


上节目对我来说是一个仪式。你想想其实任何事情,我们告别的时候会说再见,写一句话会有句号。但我们的婚姻没有起始的婚礼,也没有清晰的句号。我和这个人认识了19年,我不该在记忆里留下点什么吗?我们去往新疆的大好河山,一起经历未知的、有趣的事情,在人生的转折期能有这样的经历我觉得很有意义,而且它还被记录下来了。



他说,我是他生命里的亮光。他觉得我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这种有趣在于,我和他对于很多事情的反应都不一样。我们家失火,我因为害怕突然笑了;我高兴就会疯跑,会唱歌。他跟我讲过一个梦,梦里战争爆发,飞机在空中轰鸣,他拉着我逃难,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但我会无所畏惧地对着飞机狂喊。这个梦反映出我是一个跳脱的、没有规则的人,他完全不是,他说我给了他很多写作的灵感,但他会把我的性格拆分在不同的人物上。他以前不会写感情戏,我们来来回回分手、复合,他常常因为我而落泪。他很喜欢我这一点,但也很讨厌这一点。


他对我常常像“放风筝”。我爱一个人,我希望我和他连0.01毫米的距离也没有,但他有自己的领地——我们去超市买东西,我至少要提前一天预约;他工作室的东西不能动,最好不要进入那个房间。他希望我不要靠太近,但我远了,他会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想吃什么,他用各种方式让我觉得我该待在那个安全距离的位置上。



但我没有中间的游离状态,我讨厌这种来来回回、拉拉扯扯的状态。我讨厌“放风筝”。


他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小时候他爸爸对他说,“颜回不贰过”。他也会这么要求我,你怎么总是在丢手机充电线、忘带钥匙上一再犯错?我也很烦自己,努力提醒自己不要这样,但我就是这么一个记性不好的人,我会很懊恼,但我觉得都是小事。这个时候他会发火,你怎么又是这种态度?


我对他完成一项工作的信任度绝对是百分之百。不管有多难,哪怕他7天没有睡过觉,你说老王这个事情帮我做一下,他只要答应了一定会努力做好。就在刚刚,他还发信息提醒我驾照掉了一定要怎么怎么做,你会觉得身边有这个人好像有了一台高级计算机。但我不是这样,我完全依靠直觉,相信直觉。我崇拜他的理性和头脑。


我是一个自由自在活着的人,他是时时刻刻都像精密仪器一样活着的人。


二、第一次的离婚


朱雅琼:“我要做个了断重新开始,我决定离婚。”


他从来没有主动说过我爱你,他对我的爱是无微不至的照顾。早上我躺在床上,他会把蜂蜜水弄好,递到我手上时,温度是正好的;他给我做浪浦斯鱼,说里面的胶原蛋白对女生好,光刷鱼刺要刷一两个小时,指甲染到全黑,他会一直弄。


按照世俗标准,王秋雨简直是完美丈夫,跟他生活在一起,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但是你只有他,他也只有你,你的生活变成一座孤岛,而且这座孤岛的主人是他,不是我。他是掌舵的人,我的人生方向被他掌握着,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船往别的方向开走了。



但他又常说我们的生活其实是我决定的,我现在已经无法判断。2015年结婚后不久,我们成立了一家舞台剧公司,他写剧本,我做音乐,同时把艺术培训业务整合进来。我的工作和生活只有这个人。我出歌,他觉得你歌不够好,干嘛花这个钱;我想学声乐,他觉得这个事情很简单,可以自己总结;我做教育培训,他觉得你销售没弄好。


他并不欣赏我。一个人永远不被认可,那活的意义是什么?你是我最亲的人,你都觉得我不够好,按照他的说法,其他人都是假话,他说的才是真的,我就更绝望了。


我是他的观众,他的啦啦队,他的伴侣,他唯一的朋友,是比他父母还亲的人。


我慢慢总结出了我们的相处模式,他在楼上的工作间,我在楼下的工作间,中间他会下来跟我分享一下,输出一顿他的观点,再上去,然后下午再来一遍,一天大概重复三次。这就是我们的日常。他也会抱抱我,这个肢体动作取决于他今天戏写完了或者写得还不错。


2018年,我开始写一本日记,决定在40岁那天了结生命,我每天都在倒数。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走在小区里,走着走着我会掉眼泪,像一个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我应该是得抑郁症了,脑子出现的画面全是我一个人生活的样子,我非常憧憬那样的生活,不需要任何男人出现在里面。我觉得天哪,这个婚姻没有办法继续了。


我向他透露过自己的状态,但他不是聆听的,他会问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情绪?他不理解。那种无力感是,无论你说什么,他永远在跟你讲道理,他永远在输出。



2019年4月底,我给自己写了一封非常非常长的信总结我的前半生,以及我和王秋雨的关系。梳理完之后我觉得不能看着自己消沉下去,我要做个了断重新开始,所以我决定离婚。


我原本想好了没有他的生活,但真到分开的时候,那是一种生肉剥开的疼。我从19岁认识他,将近20年了,他早已成为自我的一部分,好像把一部分自己从体内撕扯出去,是和自己告别的疼痛。我们定在5月9号去民政局,越接近那一天我就越慌张,越痛苦。


我问能不能不离婚,但他态度很坚决,非离不可。那天在民政局二层电梯口,我都有点腆着脸了,那个撕扯感太痛了,我必须粘连上去,我只能抓住他,像抓住我的救命稻草。我说咱们不去了吧,他说决定的事情不要反悔。


离婚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我们复婚了。事实证明这个关系也无以为继。


王秋雨:“我对她非常失望。”


2019年4月底,她跟我提了第一次离婚。我觉得那时我们的关系正处于最好的状态。


她说,我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我非常失望,那次的打击非常大,比这次离婚大得多。后来她又提出复婚,这么重大的问题怎么可以出尔反尔?我非常生气,生活忽然间怎么又被推翻了,最后她给我的解释是,我们复婚是为了给孩子上户口。


我对她非常失望。


抑郁和她事业的低谷也有关。她很长时间没有创作出作品,她对自己很失望,我想帮她解决,但我的批评又带给她压力,是个恶性循环。很多话我说好几遍了,就会越来越重,越来越生气,这么简单为什么做不到呢?她的抑郁可能是多种情绪的叠加,但当时我没有察觉。


节目组第一天采访时问过我,你们婚姻之间出问题是因为对方变了吗?我说不是,恰恰是因为没有变。婚姻和感情都应该有不同的阶段,但我的保护客观上限制了她的成长。


三、浪漫或不浪漫的体质


王秋雨:“情感我有,但我藏起来了。”


有网友说,“浪漫的事情对王秋雨来讲是可耻的”,非常准确。


去节目之前,我想过这一次是不是能给她送花?爬悬崖的时候,我看到崖边长着花,不知道之后还会不会遇见,我给她采了几朵。我很笨拙,当着镜头多少人看着,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非常可耻,对我而言这需要极大的勇气。



情感我有,但是我藏起来了。我从小就藏起来了,非要拿出来,我就被暴露了。很多东西可以感知,不需要说出来。我和我哥闹不愉快,我会把好吃的悄悄留给他,都是无声的、默默的。小时候我爸告诉我言多必失,他说你看诸葛亮为什么拿羽毛扇,是因为要遮住自己的脸和情绪,怕被对手看穿。后来谈恋爱,我才接触另一种情感表达方式。


我生活中从来没对雅琼说过,我不喜欢她唱歌,我说的是,她唱歌有些问题以及这些问题可以怎样去解决。有一段时间,我天天陪她唱歌。


她读研究生的时候,有很多想法,在我看来确实不成熟,我们俩不管说什么都会吵起来。有一次她邀请我去看她的音乐剧,很幼稚,我实在看不下去,但是我忍了下来。我和他们几个演员一块吃饭,她让我提意见,我说这个戏我几乎看不到亮点,全方位批评。当时所有人脸都绿了。


很重要的一点是,我是你的亲人,我才跟你说真话,像别人那样说违心的场面话,我也能做到,但是你要知道到底什么是真实的。


她没有当场翻脸,但她很不高兴。


朱雅琼:“我爱你。”


音乐剧饭局的场景我太记得了,最搞笑的是,那天晚上还是他请客。他说完之后,所有人都不说话,心里肯定各种台词。我心想,王秋雨你是何必啊,钱也花了,人也得罪了。


我对老王是一见钟情。在剧组面试见到他时,我觉得空气中分子的排列组合都变了,连旁边人都能听到我的心跳声。他戴着一个鸭舌帽,眼睛深深的,坐在三个人中间,我全程目不转睛看着他,只有一个感受,这个人要是从我的生命中溜走,就太遗憾了。


虽然我没有恋爱过,但我还是有点小脑筋的。我做了一件挺大胆的事情,拿着手机给他发信息说,我爱你。紧接着再发一条,不好意思,刚才我同学玩我的手机呢。


我中学时沉迷陈染的小说。她写夏天阴郁的状态,树是什么样,叶子怎么长的,光怎么透下来,女主角是什么状态,我很沉迷这种氛围。


2006年,我参加《超级女生》,他不闻不问,我给他打电话,他把我骂了一顿,说他特别忙。到复活赛,他的戏拍完,来长沙住在我酒店旁边,200块钱一天,每天吃方便面,为我做各种杂事。有一天我同学给我打电话,说今天你一个粉丝捐了5000块钱,让我们做后援会。我想了半天,给他打电话,问是不是你,他才说是他。他根本不会讲,就默默地做,把他能做的都做了。


四、文艺青年的分岔路口


王秋雨:“除了北大,什么学校我都不上。”


我对写作不是来源于兴趣,更多是无奈下的一个自然选择。


3岁多,我爸教会我查字典,我开始翻他的书,他给我订了很多科技类书刊,我脑子里是爱迪生、诺贝尔。我的童年几乎没有玩过游戏,但我是快乐的。


5岁上小学,8岁上初中。周围同学比我大很多,我成绩又是第一,我是被孤立的。除了考试需要抄你卷子,平时根本不会理你,偶尔还会欺负你,拿石子从背后砸你,我心里愤怒,但我只能忍。我父母去郑州做生意,我留在老家商丘,不断地从一个亲戚家搬到另一个亲戚家,所有的困惑都无法向任何人倾诉。那时,我开始写东西,这是我的世界,我可以为所欲为,这是唯一可以温暖我的地方。


我从不认为决定性影响是家庭,那对我父亲不公平,他对我很严格,但并没有强迫我。成年人应该有担当,即使原生家庭有问题,并不是不能解决的。



高中,我完全反叛,天天打球,几乎不上课。那时候我突然有了朋友,有人接受我、容纳我,这个世界忽然间不是那么孤独了,我多么珍惜这个机会,每天和体育生混在一起,这简直是最开心的一件事。


快高考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都没有学。我完全不能接受,除了北大,什么学校我都不上。我知道考不上,但奇怪就在这里你知道吗?我性格非常拗,我绝对不允许我上北大之外的任何学校。最后我确实也没去成北大,我选择去中戏读导演,录取通知书发到了亲戚家,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高中三年我没有工具化自己,我那时是个废物。


现在,我在自我实现的路上,我要拼命把失去的东西追回来,我比任何人都努力。首先,我连自己满意的作品都没有做到,我还没有把最好的状态、最高的水平发挥出来。有的戏播出来,我竟然认不出来那是我写的,特别绝望,第一场戏我都看不下去。


最快的时候,我曾经一天写两集,两万多字。刚从公司开完会十分钟,我还没走到酒店,甲方就打电话来催了。我一天坐在那儿,没有停顿,没有思考,想到什么迅速打下来,写完之后马上就拍。压力确实大,前面开着工呢,正拍着呢,编剧工作很多时候非常不科学。


雅琼说的“敲门拥抱一分钟”没有夸张,“十几分钟走到太湖散个步被拒绝”也没有夸张。我在剧组赶稿比在家里更夸张,所有吃饭都在酒店解决,出酒店我都会自责,何况是去太湖。你让别人看见了怎么办?这编剧出去玩了?我自己都过不了这关,一分钟都不能出去。


我不太愿意这么去写作了,实在太伤了,一个是伤身体,一个伤声誉,挺尴尬的,大家会觉得你写的什么玩意儿?别人不知道背后的资金和工期压力。为什么我要坚持写自己的东西也因为这个,虽然我的声誉没有那么大,但最起码得爱惜羽毛。希望之后我能出一些精品,希望说出作品名字那几个字,我能感到自豪,我要争取时间。上次有个老板给我(时间)了,他说一个星期写一集,我挺感动的,这是给我时间最长、最充足的一次。



2008年到2012年,我思想上有一个巨大的颠覆,我发现我以前都是错的。当时写了很多东西了,有些片子演员阵容相当豪华,导演也不错,但播出效果不尽如意,我在想问题在哪里,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思考。


我开始研究卡梅隆,因为他的电影是最卖座的,他的每一部片子我都看了上百遍,分析每一个镜头的运用,每一个对白的设计,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对电影的理解,整个系统是错误的。这个重建系统的过程就是发现创作规律。很多人不愿意面对这个真相,自我欺骗,我是文艺片,我是小众。我不否认灵感,但你不能忽视规律,只有在规律之上的灵感才有价值。


2013年重建完成,我写了大量的科幻和悬疑犯罪题材,电视剧有上百集,电影有三四部,仍在调整中,完善好了我会拿出来。


我按照一样的方法,帮雅琼寻找流行音乐的规律。我选择的是全球点击率最高、唱片销量最高的音乐。雅琼很认同,但等于她也要非常痛苦地重建系统。她很矛盾,她在表达自我,但又渴望被更多人听到。


这些规律是什么?这是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在婚姻关系中,我们也在这两个极端。


朱雅琼:“这是价值观和人生观的分歧了。”


我在节目里经常唱歌。我从小就这样,音乐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一个永远不会背叛我、永远都能陪伴我的朋友。小时候我父母经常吵架,有一次俩人吵完都离开家了,那是我第一次用哼唱创作旋律,那是一个下午,阳光照进来,特别安静。


我的成长环境很轻松。我出生在武汉一个普通工薪家庭。他们没太多抱负,对我也没有太高期待,我们一家人情绪都很外放,而且起起落落,吵架的时候很激烈,高兴的时候喜欢打麻将,唱唱歌,跳跳舞,家里通常的状态是高朋满座。


我妈在音乐上给了我非常多的支持,她送我去少年宫学唱歌,一周两次,风雨无阻。学艺术真的很贵,14岁我的学费一年得四五千,上大学每年上万,她还送我去上海上课。


我妈妈是我的后盾,我的精神支撑。她是一个特别坚强、特有韧性的女性,生活再难都不会打垮她,我会被她小小身体里迸发出来的能量惊叹到。我对生命天然的热情是我妈给我的。从小到大,我妈觉得我女儿什么都好,只要想做,没有做不到。王秋雨不是这样的,他小时候妈妈都没有抱过他。



2020年1月21日,我生了孩子,两天后武汉封城。我爸妈、我、王秋雨和儿子,一家五口人住在一起。当时的氛围是这样的:街上是暗的,家家户户亮着灯,大家喊武汉挺住,武汉加油。但你家里有一桩破碎的婚姻,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父母不知道我俩离过一次婚,生活一地鸡毛。我生完孩子150斤,耻骨分离,没办法走路,只能坐在轮椅上。孩子嗷嗷待哺,我奶水不足,还得愁奶粉、尿不湿、奶嘴,又不敢出门买,一切难到你不能想象。多亏我妈之前买了一个冰柜,塞满了肉和食材。我妈凭借自己的生活智慧,让我们全家安然渡过了那段时期。


我也曾陷入低谷,为事业抑郁过。


超女比赛结束,我签了天娱,后来去了华谊,一直没有出唱片,我挺失望的,就和平解约了。之后,我花了半年时间考研究生。乐理老师问我,既然你要走演艺道路,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来上学?


我心里有个答案,过去几年种种让我很受伤。你是一个小艺人,没有太多的演出机会,也没有太多挣钱渠道,生活表面需要维持光鲜,内心其实是窘迫的,这种虚的生活让我失去平衡,我不知道创作和事业的方向在哪里。


研究生第一年,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到抑郁,内心很苦闷,觉得自己不得志。我很想要出一张唱片,我特别喜欢在舞台上表演的感觉,生命的热情在挥洒,不是人生的常态,但你却可以获得,感觉自己备受祝福,我希望那样的时光能长一点。后来我演音乐剧,好爽,我又回到了舞台。


研究生这三年,是一个自我疗愈的过程。第一年,我连校车都赶不上,我要挑衣服、化妆,精装修,我还把自己当艺人;第二年,我慢慢融入集体;第三年,有人对我说,你们班有个超女你知道吧,完全没人认识我了。


我读了很多书,去不同系的同学宿舍,有研究《红楼梦》的,有研究文艺理论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场”,那种气氛让我觉得很踏实,有种恬静的感觉。


2013年的老王小朱<br>
2013年的老王小朱


刚在一起时,我和老王都是文艺青年,总能聊到一块,看各种文艺片,他最喜欢《落水狗》。后来,票房成为他衡量片子好坏的唯一标准。


老王非常聪明,他总结的规律我是服的。能说吗?是商业秘密吧。我照着写了一些东西,我觉得特别浅,不耐听,有点像口水歌。他觉得很好。


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自我表达是第一位的,至于有多少人能够共鸣,那是第二位的。在这点上我俩有根本的分歧,他不断质问我,只是为了自我表达,你在家自嗨就行了,干嘛非要把它发出来让别人听呢?


这就回到一个更深的问题,人为什么要活着?活着是经历与体验,我在不断地输出感受之后,完成自我的体验,这是人生的意义。


本质上这是价值观和人生观的分歧了。


五、再见,爱人


王秋雨:“那是属于她的歌,属于她的世界。”


最终抉择前,节目有个36问的环节,面对对面的人,19年的生活浮现在眼前,但跟你原本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你需要做另外一个决定。2006年初,我们第一次分手的三年后,我在广州的家里偶然接到她的电话,她说为我写了一首歌,我决定和她共度一生,其实也决定了自己的人生。有很多难以割舍的东西,但你又知道无法继续,必须告别,那一刻真的很难克制住自己。



她在节目里唱《因缘》,我没有上去一起唱,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配合她,这首歌从创作到录音我都是陪着的,中间经历了很多故事,我一路都在。但结束时,我们俩的感情已成定局。她唱的时候,我心里是一起唱的,我不想上去破坏气氛,不如让她定格在那一瞬间。那是属于她的歌,属于她的世界。


最近再见她,听了她的新歌,我觉得她系统重建完成了,她现在创作的音乐真的很好。我听完之后非常惊讶,我说,十首至少有一两首会火。我是由衷地高兴,发自内心的鼓励,进步真的非常大,让我刮目相看。以前也有(鼓励),但少,确实少。


这次旅行帮助我很多,哪怕看心理专家,你都会怀疑,因为只是一个人告诉你(问题)。但节目是一万个人批评你啊,等于提醒了你一万次,这个印象非常深刻,你一遍一遍地梳理了自己。你会发现自己对情感的理解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对雅琼的认识也不一样,我不应该要求所有人和我一样,你也没有权利说别人的想法是错误的,她有她的美好。


雅琼的变化也很大,和人交往的分寸感强了,不像以前那么莽撞了,开始做规划了。当然这也因为大家位置变了,你已经把对方当朋友,当孩子的妈妈,当亲人了。谈论一些事情,不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把不好的记忆都调动起来,把过去累积的情绪都附着上去了。


我们在重建一种关系的新模式。


朱雅琼:“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会爱他。”


我在看节目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还爱他,原来他(哽咽)也爱我。


36问那期,我看了两次,一直哭到半夜,第二天眼睛肿得不行。老王跟儿子视频时看到了,问我怎么了,我还不敢承认。我们对视了4分钟,他说很内疚(哽咽),觉得我老了,美好逝去了。我很感动,天哪,这个人是真的爱我。他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哭),我应该站起来给他一个拥抱,可是我却没有立场给这个人拥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好好了解过这个人。我现在真的不能再哭了。



这段旅行我最大的成长就是,只要不妨碍别人,我可以保持自我。过去我的情绪表达方式是唱歌,发泄完了,内心是不认同自己的。这是一个分水岭,我在慢慢地、积极地接纳自己——我没有那么多条理,没有那么强的逻辑,我没有那么完美。


19岁,我对他一见钟情;22岁,人生第一首歌是为他而写的,我努力参加比赛拿奖,希望他通过媒体能够看到我,来找我;23岁,我打了一通电话,他正好接到,我们重新走到一起。我们结婚、离婚、生子、复婚、参加真人秀,再次离婚。现在我们俩相处得很舒服,可能因为我们的关系变远了一点。


我今年39岁,40岁我要把我的“旧生命”了结,现在我要抓紧时间把“旧生命”想做的几件事赶紧做完,因为我的新生命要开始了。


无论如何,他是我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之一,他有任何的事情我都会挺身而出。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会爱他。爱情会变,但爱一定会在。   


(感谢辰鹅和大怪的采访帮助)


图片来源:《再见爱人》节目官微、节目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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