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10月7日,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非裔英国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 (视觉中国/图)

全文共4768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古尔纳不是像石黑一雄那样受欢迎的作家,他对全球化的概念持怀疑态度。他的独特性很多,我只提一个:即使条件再恶劣,古尔纳也不会忽略对人物的深切关注。他对男女老少个体的描绘富有同情心,却展现了几乎惨痛的真实。”



午餐之前,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正在泡茶,电话响起,那头宣布,恭喜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以为这是恶作剧,“拉倒吧,走开”。

在这个电话里,瑞典学院常任秘书马茨·马尔姆和他交谈了二十分钟,才逐渐说服他。“古尔纳很难相信获奖消息是真的。”诺贝尔文学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Anders Olsson)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不难理解古尔纳本人的意外。根据瑞典学院网站的调查,93%的人都没有读过他的书。在代表外界预测的赔率榜上,根本找不到这个名字。他出版了十本长篇小说,尚未获得知名文学大奖的垂青,只有两次入围了布克奖的长短名单。

72岁的古尔纳出生于东非的桑给巴尔,18岁流亡并移居英国,退休前是肯特大学英语和后殖民文学系教授。他的作品主要围绕难民、流散和后殖民时代的生存现状。2021年10月7日,古尔纳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最新得主,理由是“对于殖民主义的影响和身处不同文化与大陆鸿沟间的难民的命运,有着毫不妥协与充满同情的洞察”。

据美联社报道,获奖的消息在古尔纳的家乡桑给巴尔引起了轰动,那里如今隶属坦桑尼亚,坦桑尼亚总统萨米娅·哈桑在推特上向古尔纳表达了祝贺。当地年轻人为之一振,但很少有人读过他的书。

古尔纳是继1993年美国作家托尼·莫里森之后,时隔28年的又一位黑人获奖作家。他的母语是斯瓦希里语,但他用英语进行文学写作。奥尔森代表瑞典学院宣布获奖消息时,评价道,“他的小说回避了刻板的描述,打开了我们的视野,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文化多元化的东非,这是世界上许多其他地方都不熟悉的。在古尔纳的文学世界里,一切都在变化——记忆、名字、身份。这可能是因为他的内容无法在任何确定的意义上完成。在他的所有作品中,都有一种受知识热情驱使的无休止的探索。”

中国暂没有古尔纳长篇小说的译本。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在几个大型图书馆的非洲文学板块,除了几位获过诺贝尔奖的作家,其余非洲作家罕有作品在列。1986年,尼日利亚作家索因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在中国带动了对阿契贝等一批杰出尼日利亚作家的翻译和出版。尽管如此,非洲文学在世界文学版图中的总体能见度令人担忧。“如果诺贝尔文学奖能在这些愿景上做出贡献就太好了。”奥尔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相信它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有帮助。”

创办一百多年来,诺贝尔文学奖始终是全世界最津津乐道的奖项之一。近年来,包括鲍勃·迪伦在内的几次获奖人选引发大量争议,2018年,瑞典学院一位院士的丈夫被曝出性侵丑闻,诺贝尔文学奖不得不延期一年颁发。

奥尔森否认这些是非对评选工作造成了压力,“我认为诺贝尔奖评委会的工作从来没有被外界的争议所影响。即使在2018年,我们原本也准备好颁奖了,但最终由于诺贝尔基金会和瑞典学院在媒体上的低声誉而没能进行。”

奥尔森从2008年加入瑞典学院的院士席位,负责进行初选的诺贝尔文学委员会有5人,他参与了8年,如今担任委员会主席。2021年10月12日,安德斯·奥尔森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独家邮件专访。

1“他不知名到让很多人震惊的地步” 南方周末:评奖主要基于古尔纳的哪些作品?评委会认为哪部作品是他最重要的作品?

安德斯·奥尔森:我觉得评委们各自的偏好不一样。个人来说,我认为他的十部长篇小说质量都很高,从1994年《天堂》(Paradise)的突破开始显山露水。我个人最喜欢的作品是《令人羡慕的宁静》(Admiring Silence)、《海边》(By the Sea)和2020年最新的小说《来世》(Afterlives)。

南方周末:除了官方给出的授奖理由之外,从个人角度,你会怎么评价古尔纳?

安德斯·奥尔森:对我来说,官方意见还提到了古尔纳写作的方式,他精巧的叙述、浓墨重彩的人物追求着来之不易的真理。通过这种方式,殖民主义的具体历史背景被转化为了他故事中的个体命运。古尔纳是一位低调的作家,有着独特的多层次幽默,他从不让笔下的人物陷入绝境。对于那些失去人生方向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他都有着非比寻常的刻画能力。

南方周末:古尔纳何时进入你的阅读视野?

安德斯·奥尔森:今年1月以前我只读过他少量作品,但是我知道《天堂》和《令人羡慕的宁静》,后者讲述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叙述者的视角不可靠,他是一位来自桑给巴尔的难民,无法诚实应对自己流亡到英国的新生活,陷入了谎言和自欺欺人的混乱中。

南方周末:你阅读了他的英文还是瑞典文译本?古尔纳的书大量进入瑞典语是什么时候,大众读者和评论界之前有什么反响,他是非常小众的作家吗?

安德斯·奥尔森:目前他只有两本小说出版了瑞典语译本,《天堂》和《最后的礼物》(The Last Gift)。的确,他似乎相当不知名,不知名到让很多人震惊的地步。但我认为他会很快获得更多读者,因为他的作品对个人阅读体验来说很有吸引力,而且不难读。

南方周末:古尔纳一共有10本长篇小说,最新作品发表于2020年,你认为他对难民问题的书写是否随着时代变化而有所变化?

安德斯·奥尔森:不一定,他围绕着同一主题,但在最新作品《来世》中更深入地探讨了东非殖民主义的历史背景。你还应该读读激动人心的《碎石之心》(Gravel heart),是他较近期的作品,关于一个被父母遗弃在国外的年轻人,这部小说巧妙地呼应了莎士比亚戏剧《一报还一报》中的一些内容。

南方周末:你评价古尔纳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后殖民作家之一,他在后殖民文学中的地位如何?是什么使他优于一般意义上的后殖民作家?

安德斯·奥尔森:最好不要和其他作家做过多比较。这一领域有很多优秀的作家,值得一提的是,古尔纳本人避免给自己的作品贴上标签。我认为,去掉标签能更好地理解他的文学。但可以说,他让我们从散居国外的人那里对非洲的殖民主义有了新的看法,而且他是从宽容的穆斯林视野中做到这一点的。

南方周末:继奈保尔、石黑一雄之后,移民作家再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同在英国的古尔纳,跟石黑一雄、拉什迪、奈保尔比较,他的独特性是什么?

安德斯·奥尔森:古尔纳不是像石黑一雄那样受欢迎的作家,他对全球化的概念持怀疑态度。他的独特性很多,我只提一个:即使条件再恶劣,古尔纳也不会忽略对人物的深切关注。他对男女老少个体的描绘富有同情心,却展现了几乎惨痛的真实。



安德斯·奥尔森从2008年起获得瑞典学院的院士席位,曾担任过瑞典学院常任秘书。他加入诺贝尔文学委员会已有八年,如今是委员会主席。(受访者供图/图)2

“我们正在努力拓宽世界文学的视野” 南方周末:如今的世界局势下,移民和流散问题越来越值得讨论,考虑作品的文学价值时是否会把它和当代现实的关系考虑进去?

安德斯·奥尔森:我认为不可能脱离社会现实来讨论文学。古尔纳作品的每一页都证明了这一点。

南方周末:有人说,今年颁奖给非裔作家有点政治正确,估计是对黑人人权运动的某种回应。你如何看这种批评?

安德斯·奥尔森:这种批评很不公平。为什么迄今那么多被忽略的非裔作家就不能写出伟大的作品?我认为这是一种新殖民主义的偏见。

南方周末:他虽然被标记为东非作家,但实际上应该算是用英语写作的英国的非洲裔移民作家。是否像他的写作一样,给他的身份以标签也很难?

安德斯·奥尔森:这是当今全世界的正式难题,未来我们还会遇到更多。描述古尔纳的文学道路很容易,用国籍或文化来定位他却困难得多,我们没法只用一个词就概括。

南方周末:外界喜欢从世界文学版图的角度来预测诺奖的人选,你们在评选时会考虑作者的地域吗?是否有意地希望关注非洲文学这类从前关注度不够的地区?

安德斯·奥尔森:我们正在努力拓宽世界文学的视野,让未被注意到的地区得到应有的关注。不过更广泛的视角并没有改变我们的评价标准。

南方周末:另一位东非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Ngugi wa Thiong’o)近几年在赔率榜上呼声很高,却始终没有获奖,有人认为他坚持用吉库尤语写作,不如用英语写作的古尔纳有优势,是这样吗?

安德斯·奥尔森:不,我不同意。我们已经读过恩古吉用吉库尤语写的作品的译本。而且,古尔纳的英语充满了非洲大陆的其他语言。

南方周末:如果放在非洲文学的背景中看,古尔纳和其他非洲作家有什么共性和个性?

安德斯·奥尔森:你应该看看古尔纳自己写非洲作家的论文,例如索卡因、恩古吉,可以从中找到答案。他对奈保尔和他后期写作的研究也很有启发性。其中讨论了民族主义非洲作家和散居国外用殖民语言写作的非洲作家的区别。还有一点:奈保尔坚持要成为一名英国作家,古尔纳并非如此。

南方周末:斯瓦希里语在东非多个国家脉络悠久,有自己的评价体系和庞大的读者群,但难以被东非以外的人看到。非洲有一批被他们自己大众认可的文豪,只是尚未获得国际大奖,而用母语写作的本土作家的笔下,作为主体人群关心的问题五花八门,与离开非洲的用英语写作的移民流散作家所关注的主题不同。是否只有英语写作才能让本土的历史让外界知晓?

安德斯·奥尔森:古尔纳的处境不同于很多坦桑尼亚人,因为他在斯瓦希里语缺乏文学传统的时候就离开了桑给巴尔。古尔纳来英国之前没有创作文学的打算,他的启蒙文学模式就是英语。确实,流散的非洲作家和待在非洲的本土作家不同。瑞典学院的愿望是关注斯瓦希里语和其他非洲语言的文学,但重要的是要看到不只英语是一种殖民语言,斯瓦希里语在很长时间里也是东非的第一种殖民语言,这种混合的语言在古尔纳的作品里也留下了重要的痕迹,不仅因为这是他的母语。

3

“真正的挑战是找到变化和持续性之间的平衡” 南方周末:对诺贝尔文学奖来说,作家的持续写作是不是很重要?如果一位作家写出过顶尖的作品,但作品数量不多或者水平参差不齐,是否还有机会获奖?

安德斯·奥尔森:我猜如果是非常伟大的高质量作品,一部也就够了。我记得托马斯·曼确实就是因为一部长篇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而获奖,瑞典学院遗憾地忽略了他的其他杰作,比如《魔山》。但确实有这个可能。

南方周末:有人说,全球著名的大作家不需要诺奖的加持,因此诺奖对待他们也不着急。瑞典学院是否真有这种权衡:他有没有我的奖照样有名,我给不给他也无关紧要?

安德斯·奥尔森:颁奖给鲍勃·迪伦先生就证明了我们不是这么想的。从财务支援的角度上来说他当然不需要这个奖,但他和这个世界可能在其他方面需要它。石黑一雄的情况大概也是如此,我很确定他对这个奖项很满意,尽管他之前就是市场上极其成功的作家了。

南方周末:你认为评委会工作最大的难点是什么?

安德斯·奥尔森:加入评委会八年以来,我发现真正的挑战是找到变化和持续性之间的平衡。评委会一共五个成员,我们必须读得足够多,但达成目标的唯一方法就是成为具有独立和多元思想的顶尖读者的混合体。

南方周末:在你参与评选的这些年来,哪位获奖者是你特别为其庆幸的?哪些获奖者对于塑造诺贝尔文学奖的历史富有意义?

安德斯·奥尔森:我认为我们应该争取多样性,而不是把奖项压缩到单一的文体。我自己是诗人,所以我只能以主观的方式回答你。我必须承认,在我参与评选的13位获奖者中,我最喜欢的是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但由于我们之前的欧洲中心偏见,他不得不等待了很长时间才得奖。但我同样喜欢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赫塔·米勒、彼得·汉德克和露易丝·格吕克。也许古尔纳也会成为我最喜欢的之一,谁知道呢?我深信他是一位出色的获奖者,如你所说,“对于塑造诺贝尔文学奖的历史富有意义”。

南方周末: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曾将作者的受欢迎程度作为评选标准之一,后来更注重文学的创新、发掘没名气的优秀作家。在如今的评选标准里,作家拥有的读者基数完全不再重要了吗?

安德斯·奥尔森:我会说文学价值是唯一的标准。受欢迎程度并不重要,但我想一定程度上作品的可译性会有关系,毕竟它必须让我们能阅读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