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9月2日，陈国平直播连麦一位搞笑主播，希望对方呼吁粉丝下载反诈App。 （直播视频截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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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直播的想法最初来源于我母亲。我回老家看她，发现她在刷快手、抖音，家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拍下来。我想，原来大家都来自媒体了，我们这些公务人员还在干什么？
反诈宣传对于我来说，完全是利用业余时间在做一个事儿，没有任何考核与奖励。
做了6个小时直播连麦，有1.2亿的流量。我去外面吃饭，一帮人排队跟我照相。我一想，怎么成名人了，不好玩，不好玩。我还是喜欢做个普通人。
文｜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校毓
责任编辑｜谭畅
“冒充客服退款的（诈骗）方法，在2018年就已经很盛行了，我们一直在宣传。小杨同学，我请问你，我们这些公安机关的宣传你看了吗？”镜头前的女孩愣住，抱歉地摇头。
2021年9月24日，走红网络后曾宣布暂停直播的“反诈民警老陈”重返直播间，连麦被骗16万元的up主小杨。看见小杨的反应，老陈面对直播镜头无奈地说，“你认为诈骗离你很遥远，你认为骗子骗不到我，我这么聪明，于是，很多的反诈宣传你视而不见，这是最要命的。”
43岁的老陈是河北省秦皇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民警陈国平。自2017年开始从事打击电信诈骗以来，他发过传单，进过社区和学校，拍过短视频，也在直播间讲过课，但效果并不令他满意，有时前脚刚说完，后脚就有人受骗。他一度为反诈宣传与公众的脱节而烦恼。
直播连麦，是陈国平五年来尝试的第三种宣传方式。这次他成功出圈。
“我是反诈主播，请问对方什么主播”是陈国平连麦时的标志性开场白，他身着警服，表情严肃而友好地打招呼，却把屏幕另一端的主播吓得一愣。有人直接摘掉假发，捏着耳朵蹲在地上，自陈是男扮女装，也有人赶紧强调自己的“良民”身份。双方互动的反差感、新鲜感，吸引了许多观众。相关短视频，迅速在互联网上传播。
但过高的关注度也带来压力。有人质疑他“穿警服直播”的合理性，有人怀疑他有商业目的，甚至有人向单位举报他。9月8日，陈国平在朋友圈宣布暂停直播。
短短十余天后，陈国平又复播了。24日那场，开播刚20分钟，观看人数就突破百万，观众疯狂涌入他的直播间。关于这次回归，他对观众们说，“能够出来，说明我自己也已经调节得很到位了。”
陈国平在9月28日晚向南方周末记者提到，重返直播间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是，诈骗套路与时俱进，其中一种最新方式居然是冒充“反诈民警老陈”行骗。“这两天毅然决然地要复播，因为冒充我的人出现了，我要站出来告诉大家，我就在这儿，不要被别人所迷惑。”
以下是陈国平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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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是铁也碾不了几个钉 我是2006年从部队转业的，刚开始分到秦皇岛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我们这些转业军人没有基层工作经验，下沉到派出所，我感觉基层很充实。这些年，我做过刑警，缉过毒，干过反诈，会在业余时间搞搞反诈宣传。
做刑警时间最长，加起来有9年。缉毒干一年多。有两次派出所经历，一次是两年，一次是7个月。在派出所遇到过诈骗案，但诈骗手法没这么高明，隐蔽性没这么深。现在的诈骗是非接触性的，利用科技，利用网络。
秦皇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刑警大队反电诈中队是2017年3月份建立的。以前没有这种新型网络犯罪，2016年才慢慢出现，次年越来越多，形势所逼，就必须出现一个专业的队伍。那个时候，我们一共是3个民警加1个辅警，4个人建立了反诈中队。
反诈工作包括预警、劝阻、预防，更多是以破案为中心。我们一直在破案，反诈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很多时候是要出差来办案，一年有二百多天都在出差当中。这种新型网络犯罪一定都是骗外地的，本地基本上不做本地的。
相对而言，以前我们的工作更注重于破案，现在是打击和防范诈骗都受到重视，变化是不知不觉产生的。防范诈骗以前用传统宣传模式，去广场发传单，去社区和学校宣讲，宣传局限性很大，群众知晓范围相对较窄。
反诈宣传对于我来说，完全是利用业余时间在做一个事儿，没有任何考核与奖励。
我的动力来源于受害者，被骗的人那种悲伤哭泣的声音，每一声都刺痛着我的心。真的，一个很普通的家庭被骗百万，钱可能是借来的，贷款贷来的，你想他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
对我触动很大的是一个收银员，在超市工作，年龄快到50岁了，被骗金额最少有86万元。那个时候，这个人已经没有喜怒哀乐，哭都哭不出来。看到那个场景的时候，我就在想，“我该不该去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因为被骗而走极端的不占少数，全国都有这种情况。到我手里的案子，其实都已经是那种金额比较大、情况比较严重的了。被骗金额少的，万八千块的，很少有人来报案，他们都害怕别人说他们傻、笨，选择沉默。还有就是杀猪盘，很多受害者都有家庭，他们不想让家庭知道的更多，所以也不会选择报案。
我真感觉，我浑身是铁也碾不了几个钉，不可能每天破一个案。但是我做宣传，可能会让更多人知道，避免上当受骗。
这种案件一旦被骗，破案难度是有的。有的案子破了，基本上钱都被挥霍了，追回来的没多少。所以宣传最重要，告诉他们，怎么能够防诈骗，怎么不被骗，这是一个真正能保护住群众财产安全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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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来自媒体了 我们得赶紧追上 我从2018年开始拍反诈短片，都是自编自导自演的。胖子、瘦子还有我，我们仨一起来编。我总演负面角色。表演挺简单的，你就换位思考，想想你演的主人公是啥样的，啥表情，啥状态，演就行了。
胖子是普通的一个工人，他喜欢说相声。瘦子来做剪辑和拍摄，他本身是拍短视频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纯做公益，没有收益。我们没有打赏，不带货，也不做广告，没有经费。产出特别少，一个月拍一条，或者两三个月拍一条。
更新太慢了，我就想，能不能直播。只需要一个手机，时间也随意，面向的群体多，范围广，特别接地气。
做直播的想法最初来源于我母亲。她没有文化，文盲，我回老家看她，发现她在刷快手、抖音，家里生小鸡了，生小猪了，扭大秧歌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拍下来，互相发，感觉特别有意思。我想，原来大家都来自媒体了，我们这些公务人员还在干什么？得赶紧追上。
最开始，抖音政务号是没有直播的，我总问他们，给他们问烦了。他们说可能会有，你就等着吧。我是第一批开通个人民警直播的。直播比演短剧难，对反应能力要求很高。越准备，越背，越不自然，出的毛病越多。
2018年，我在快手直播过一个月，咱经验不足，被永久封号了。那个时候我有一个案子比较棘手，三天都没有休息，抵抗力下降了，患了蛇盘疮，特别疼，我在直播的时候就有点龇牙咧嘴。当时也穿警服，形象不太好，快手就给我永封了。但是我就知道了，直播效果可能挺好的，我就等着抖音政务号开直播。2020年9月左右，他们说有了，我就进来了。
搞直播可能在有些人眼里是个不正经的事儿。为防止别人说三道四，我就利用我业余时间来做。我们局长还是挺支持我的。
抖音、快手这两个号，从最开始到现在都是我一个人在做。你别把它当做一个工作，你把它当做一个情怀，把它当做一个爱好，这时候你就没那么累了。
直播内容有三个方面。第一个，我宣传当时的多发案件，经常出现的诈骗方法。第二个，我和网友连麦，解答他们的疑惑。有一些人被骗之后什么都不懂，虽然我因为管辖范围不能接手他们的案件，但是我可以给他们一个指导。第三个，我给受害者做心理辅导。
比如前两天我给小杨同学做心理辅导。我对受害者心理了如指掌，会运用一些心理学上的知识给他们解惑减压，让他们能够很快恢复到正常的生活中来。
这个“老陈心理学”来源于平时的工作经验，是换位思考得来的。我发现，受害者们有些共性特征。他们有的被骗了之后，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或者往好里想，感觉自己没被骗，可能钱还会回来。有些人不敢报案，怕别人说自己多傻多笨。还有人被骗了之后，损失很大，很惨重，背负的债务太多了，觉得自己活着没啥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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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000到200，落差挺大 现在这个“反诈民警老陈”的直播账号，是我在2020年10月中旬从零开始做的。
最开始直播，说话的时候要想半天，总停顿。有人说你怎么磕巴，人家都替你着急。火了之后，怎么做都容易，（还没火）那时候挺难的。
生活中，我是个不怎么能说的人，平常话不太多。在直播间，我不会拽词儿，但是我发现拽词儿可能老百姓也不喜欢听，干脆就用朴实的语言来讲。我觉得，要想做好直播，更多的是得有丰富的阅历，必须反应能力快，反应能力也来源于经历。
直播锻炼人，我有了很大的提高。直播5场、50场、500场时状态完全不同。锻炼是全方位的，我的镜头感、心理素质、语速、语言表达都进步了。
但过程中也受到了很多阻力，我遭受过很多次的投诉、举报，他们一般是举报我冒充警察，发表不当言论，穿警服直播。以前我的直播是一个星期3场，礼拜五、礼拜六、礼拜天晚上。后来我就变成了5场，反正你越举报我越播。但效果也不太好，就断播了一段时间。
人气最高的时候，我直播间有两三万人，对于普通主播来说已经很多了，那时候也挺荣耀的。断播了之后，人气越来越少了，最少的时候只有二百多人了。
从20000到200，那个落差也挺大的。我就想办法，想怎么能让直播间人越来越多，想了很多办法也没奏效。
我免费赠送过礼物，我自己定做的钥匙扣，特别新颖，肩章样式，印的“警官老陈赠”和“全民反诈”这几个字。邮费都是我个人出，还有人说我带货。我想着免费赠送，直播间人会多一些，但是没整明白，尝试了好几次，送了几百个，人还没变多。
我认为我以前的直播方式，已经跟不上步伐了。那时候就挺着急，想着要不就选择不播了。二三百人真的没啥意思了，都是老铁粉，那些人的名字差不多我都记得。
回过头来看，从两三万跌到两百多，应该是视觉疲劳。大家看到你讲的这些东西，都已经听过了，没有什么新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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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惠咱没有 只有一个热闹 我经常刷直播，看其他主播，就摸索出一条路。我发现，他们吸引别人有两点，要么是热闹，老百姓喜欢看热闹，或者让老百姓得到实惠。实惠咱们没有，咱本来就没钱，只有一个热闹。抓住热闹，就热闹起来了。
我那天突然来灵感了，我直播间没有多少人，我就PK去，给别人直播间上课去。
我的开场白，来源是网红田斌说的一个梗，“我乃导师田斌，请问对方什么主播”。我想我穿着警服，就说“我乃反诈老陈，请问对方什么主播”。
“您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了吗？”这句话现在成了网络用语。这是我无意之中说出来的，属于无心插柳。那时候我们正在宣传下载国家反诈中心的App，有半年时间。我想我就宣传一下这个点。正好连麦碰到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主播，主播传主播，主播传粉丝，后期媒体也加入了，大家搅在一起，把这个反诈宣传推上了一个高潮。
很多连麦主播见到我，会有点不知所措，很明显没看过警察直播。第一次PK是在今年8月26日，在快手上，和一个男扮女装的山东主播连麦。那天他录屏了，把段子发出来，就上了热门，我一看，有戏，挺好的。第二场随机连麦，我也录屏了，段子一发，大热。
两个直播平台立马就发现了，找到了我。我记得比较清楚，9月3日，晚上5点到7点抖音，7点到9点快手，9点到11点再回抖音。6个小时，拼了。
做了6个小时直播连麦，有1.2亿的流量。
我看到那个数据，就蒙了，傻了。没有想到这么火。第一天晚上我还没感觉，第二天早晨，全网就爆了，网民们自己录了屏，都在发，上了热搜。哪怕是两天不播，粉丝都成百万地涨。我之前抖音是80多万粉丝，现在400多万了；快手之前才16万粉丝，现在140多万。
那两天是倒休，我去外面吃饭，“这不是老陈嘛”，一帮人排队跟我照相。我一想，怎么成名人了，不好玩，不好玩。我还是喜欢做个普通人。
9月4日、5日，我连续播了两场，一场24分钟，一场两个小时。方方面面的压力就特别大了，我就自己宣布了停播。
最近再次出现，是9月17日淘宝平台有个活动，让我们帮做一个开学季反诈宣传。我一看，是给大家讲课，我觉得这种模式也挺好。而且我宣布停播也是“暂停”，其间我也在用其他方式继续宣传反诈。
农历八月十五（9月21日）那天，有一个咱们民间反诈主播，在网上给我发信息，向我发起反诈知识挑战赛，我想了又想，决定接受，我们两个的挑战过程会让更多人学到防骗知识。我们详细地剖析了反诈方法手段。
9月24日是复播后第二场。一个B站主播30分钟被骗了16万，微博找我说能不能跟她连个麦，第一个是宣传反诈知识，第二个给她做个心理辅导。我说这个挺好的，这也相当于讲课了。这场观众660万，播放量1.1亿。
我会关注数据，也会经常看网友的私信。虽然我有几天暂时停播，但是我的心时时刻刻在反诈这件事上。
我们以前做了很多反诈宣传，但一些2018、2019年就出现的骗局，到了今年还会有人受骗。很多人都认为自己很聪明，有知识、有文化，有辨别是非的能力，认为诈骗离自己很遥远，其实诈骗离我们很近。专业人士也有可能被骗过，金额也很大。
诈骗还存在，每天都在发生。如果这些工作不做，可能被骗的人更多，金额更大。打击破案抓人，这个是有数可查的。这种宣传没有数，只能凭良心，最多有人给你发来私信，说感谢你陈警官，你昨天宣传的（诈骗形式），我今天就碰到了，避免了损失。
主播连麦带来了反差感，让大家觉得有新意。但是每一种方式方法，都会在大家熟悉之后吸引力减退，你就得变。怎么变？其实就是一句话，群众喜欢什么你就往哪变，就错不了。
我就一个目的，全民反诈，大家都看到，都来参与。目前大家还是一种观望的态度，但宣传模式已经多样起来，能明显看到反诈题材的短视频、歌曲变多了，找我交流经验的人也很多。
我开玩笑，我说我是秦皇岛的海边第一个吃螃蟹的。这次应该说是破圈了，我就算不做了，有我这个基础，会有更多人做得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