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莆田突发疫情后,球鞋圈出了点微妙变化。
有网友注意到,自称“提供专业鉴定、保证全新正品”的潮流网购社区“得物”,潮鞋明显涨价,怀疑与处在疫情管控中且长期“假鞋”“高仿鞋”集中的莆田有关,因为不少圈内人以“得物货,莆田供”概括莆田和得物的关系。
得物工作人员回应时,自称“得物”是鉴别平台,卖家分布全国,商家发货之前,都需要经过得物的正品鉴别,通过之后才能发货。“如果卖家所在的区域是疫情管控区域,可能目前确实无法发货。”对此,有网友不买账:“别解释,都懂。”
围绕莆田鞋的传言,不同版本之间,只有数量上的区别:像是“国内市场上10双假鞋中就有9双从这里发货”,或者“全球每三双耐克鞋中便有一双是来自这里的仿品”,和“莆田系医院”一样,听起来并不光彩。
另一边,莆田疫情初期,累计报告了28例感染者的莆田协胜鞋厂成为焦点;同时,疫情突袭,以制鞋为支柱产业之一的莆田,鞋业受创,订单流失严重,从业者遭受打击。
据央视,莆田鞋业企业超4200家,从业人员达50多万人,年产值超千亿元人民币,年产量12.6亿双,占全国产量的9.3%。
一场疫情,两起事件,勾勒出了莆田鞋经济、仿制鞋产业的两道轮廓,构成了莆田鞋的两面形象。
一个问题同时显现:打假、疫情、产业转移的夹击下,莆田鞋,还香吗?
安能辨我是真假
在莆田,有座商城被称为“鬼市”——安福电商城。
原因有二:一是这块区域曾经是火葬场,经过改造,制鞋的商贩集中到了这里;更重要的是第二个,独特的交易方式。
这里白天冷清,可一到晚上就灯火通明,仿鞋生意趁夜悄悄进行,人头攒动,到处是来拿货的假鞋从业青年,被称为“阿冒”的一群人。
在安福电商城,有一条完整且成熟的仿鞋产业链:快递可以更改为异地发货,上海香港、美国指哪打哪,和假鞋相关的物料一应俱全。正品球鞋的包装袋、正规发票、POS机的签购单、还有能刮开涂层的防伪标志,不在话下。
从店铺招牌上,你可以看到撞脸“New Balance”的“Nev Buylane”;又或者白天显示“帕耐克丝”的店招牌,一到晚上,LED灯只亮起中间“耐克”的字样;Supreme、Vans、阿迪达斯椰子鞋是广告牌上密集打擦边球的字眼。
2019年,有记者在当地探访发现,一些店铺摆在橱窗上的运动鞋,尽管款式、颜色与正品球鞋几乎一致,但鞋上却没有品牌标志。店家热情且自信地推销着:“这是我们自家工厂产的,质量绝对不输给其他品牌。”当问及是否有“更高版本”的鞋时,店家警惕起来。
在鬼市,“更高版本”指的是印有品牌LOGO的仿鞋,为了躲避工商局检查,店家不会明面摆上架,而是悄悄藏在里屋,只对熟人和老客户展示。不过互联网提供了便利,微商看图、网购平台都是新的选品交易渠道。
在安福电商城,即便是仿鞋也有不同的品级和价位,区别多在于用料,高仿鞋可以做到和正品鞋一致,是真是假,只有店家和内行人才能从细节里看出其中门道。
社交媒体上众多鉴别球鞋真伪的视频里,真品面对高仿鞋,从颜色深浅到做工再到质感,细致到鞋内标签、防伪扣、鞋盒纸,差距仅在分毫之间,要不是提前锁定了真假,就连专门做鉴定的海外博主,也未必能辨真假,只能连连惊讶地称“我见过的最好的假鞋”。
除了高仿,莆田对新品也有超强的快速仿制响应。
曾有莆田的高仿鞋商Chan透露,只要有大牌新品发布,几周后,莆田市面上就可以买到一双高仿鞋。
他们的做法,通常是买来正品鞋,把他们切割开来,逆向分析材料做工,进行仿制,通常仿制商会买两双,一双用来切割分析,一双用来成品比对、调整细节。有趣的是,网上诸多鉴别真假的图文视频,也方便了制造商纠正和改进。
这类高仿鞋价格诱人。
Chan透露,一双白色正品匡威查克·泰勒全明星(chuck Taylor all-star hi off-white),官方零售价是1500美元(约合人民币9750元),而他的高仿鞋批发价是80美元(约合520元),零售价是140美元(约合910元)。
人们用“猖狂”形容游走在道德和法律边缘的莆田假鞋,也惊讶于其高仿能力、为性价比心动,让“仿制鞋”这一产业蒙上灰色阴影。
高仿鞋的灰
猖狂制假的表象背后,是庞大的消费需求。
近年来,球鞋文化在国内兴起,从国际大牌到国产品牌炒鞋不断,莆田高仿鞋在国内也有了庞大的市场。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莆田仿鞋的市场集中在海外,并持续至今。
整个市场有多大?
2019年,经合组织一份报告显示,2013~2016年,查获的假冒和盗版商品中,鞋类是假冒数量最多的品类。
2019年10月,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查获了一批14806双、估值220万美元的假耐克鞋,这批货物装在一个集装箱,以“餐巾纸”的名义走私进入美国。
此外,2018年美国检察院在一起诉讼中透露,案件的被告团伙在2016年1月至2018年3月,将38.5万双耐克鞋走私到了美国。
走私是一个复杂的欺诈网络,2019年,美国的一项假鞋走私诉讼揭开了灰色操作链条。
假鞋装在集装箱里,故意错贴与实际不符的商品标签,走私进入美国后,却没有被送到清单上列出的企业,而是送到其他地址。
它们先储存在仓库中,然后送到商店,即便被发现,但因为报关文件是虚假的,很难找到对非法生产、分销直接负责的人——因为登记的电话号码是“刻录机”电话(注:一种便宜的预付费手机,可避免将电话号码链接到个人的任何纸质记录),电子邮件帐户用虚假身份创建。
老练的进口商会运送与正品几乎一模一样的鞋子,只是没有商标,鞋子在美国准备上架时,他们将其作为“非品牌”商品出售,或贴上品牌商标出售。
除了大批量进口销售假鞋,还有不少散客。
在推特、脸书、Reddit等海外社交媒体上,不难找到卖仿鞋的商家打的广告。
9月,在Reddit上,“Repsneakers(销售运动鞋)”页面拥有超过46.8万名成员,显示出人们对买卖大牌高仿潮鞋的浓厚兴趣。
借助海淘、国际物流,这些假鞋以更小的包裹单独邮寄,更不会引起海关注意。美国海关与边境局知识产权政策部门负责人Robert Copyak曾指出,2018年,有超过 6亿个包裹从180个国家/地区运送至美国,这意味着监管的高难度。
在中国,2020年11月,上海突击检查仓库,查获了价值1.2亿元的莆田造假球鞋。这一案件同时揭露出,单双仿鞋的生产成本在50~80元之间,制假售假的灰色利润空间很大。
对造假鞋,“被侵权”的阿迪达斯和耐克都曾表示过不满。
阿迪达斯称“玷污了我们的品牌和合作者、以及参与技术创新和设计的员工的声誉”,耐克发言人表示:“积极与执法机构和海关合作,保护消费者免于购买质量低劣、却没有消费者期望的性能优势的假冒产品。”
高仿鞋生来“原罪”?
侵犯知识产权和走私揭露出莆田鞋的黑色面,但高仿鞋消费者也称有自己的“正当”理由,认为高仿鞋“原罪论”是基于价格歧视的污名。
作为消费者,Aleks在博客替自己正名,他写道:“污名化那些穿着假冒名牌服饰的人,是一种阶级歧视。”
在他看来,即便假冒伪劣产品做工拙劣,但这更多是审美评论而非道德评价。当仿冒品的品质越来越有说服力,“为了拥有品牌的官方认可印章而支付过高的价格,这真的合理吗?”他质问。
“一副仿制的Celine太阳镜,我怀疑它们的质量,我用了两年半,磨损得更糟了,但我只支付了原价零售价的三分之一,我并没有特别烦恼。”他分享着对仿品的使用体验。
Aleks承认假货与正品之间可能存在质量差异,但他进一步质疑:“如果二者都是工业流水线批量生产,那么真的假的,有什么区别?”
Aleks的不满并非没有道理。
耐克、阿迪达斯的品牌加工厂大量集中在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充分占据着这里的廉价劳动力、借助于原材料的就近配套,极大降低了成本,在分配利润时,产业工人在价值链当中处于底端,只能拿到最低廉的薪酬。
据国际消费者联盟早年的一项调查,工厂的毛利仅占2%,人工费用更是只有零售价的0.4%。这意味着,一双标价600的耐克,莆田的正品代工鞋厂只能赚到12元,工人只能赚到2.4元。
单论生产制造这一点,使用了同样材料、同样由流水线工人加工而成的高仿鞋,其实和正品鞋并没有不同。
此外,近年来,品牌炒鞋大热,惯以联名限量版制造惜售哄抢的氛围,又借广告刺激欲望,品牌乐见将正品束之高阁,标明上万的高价,放在大多数人无法触及的地方。
从这一点来看,品牌自己造就的排他性、价格筛选,也助推了高仿鞋的繁盛,这也让一些大众消费者难以对被侵犯知识产权、但使用廉价劳动力做到利润最大化的品牌公司产生同情。
综合比较,高仿鞋胜在价格便宜,而正品赢在创新设计,但设计提供的溢价是否有所值,在法律和大众消费各自的判断里,有不同的衡量尺度。
“在消费资本主义中,我们被教导说,我们购买的东西直接反映了我们在生活中赢(或输)了多少……但这是一个由无知教唆的营销骗局,只会增加品牌银行账户里的钱。”Aleks写道。
莆田的仿鞋商Chan曾在英国留学,回国后做起了高仿鞋的生意,并无介怀。
虽然会面临监管的突击检查和潜在的诉讼,但他仍然能够维持生计。他说,支撑他的生活、让他的业务放缓的主要因素,是那群挑剔的鞋迷。“他们当中,一些是高中生,一些是大学生,这些是我们的主要人群。”Chan回答道。
在莆田还有这样一句口号:“让全世界都穿得起名牌”。
莆田的“鞋路”
美版GQ有过这样一个评估,如果按照对经济价值和知识产权侵权来算,假冒运动鞋是一个价值 4500亿美元的市场,这是极大的诱惑,莆田也从中分到了蛋糕。
但今天来看,莆田走的“鞋路”并非明智之选,从法律到监管、再到大众消费者,更多人有了“打假”的知识产权保护意识,走“高仿”路线已经不合时宜,且涉违法。
莆田之所以误入“造假仿制”的歧途,源于危机下,莆田人目光并不长远的选择。
改革开放后,莆田接棒台湾,成为制造业产业转移的接受地,制鞋业便是其中之一,凭借人口红利带来的低廉劳动力成本,加上原材料优势、当地原制鞋传统,莆田积累了技术和熟练工人,制鞋业飞速发展,鞋革企业集中,相互配套建立起完整的产业链,每年产鞋超亿双,销往30个国家和地区。
但到了90年代中期,却出现了转折点,亚洲金融危机爆发,莆田代工厂的订单量急剧收缩,本就低廉的利润再度缩水。
为了获取更大利润和生存空间,通过代工厂的便利,当地鞋厂拿到了品牌设计图纸,同样利用低廉的原料和人工成本生产仿冒品,莆田由此走上了“仿冒”之路。
品牌高附加值带来的更高利润,让他们尝到了甜头,之后借着电商、微商风口再度起飞,又因为缺乏知识产权保护意识,莆田制鞋产业,没有顾忌地偏向了仿制假鞋。
前莆田市市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其实一直以来莆田鞋质量都很好,但总有个别不法分子在做假冒鞋子,莆田一直在严厉打击。并且,莆田国际知名品牌代工业务增多,致力于推动联合创牌。
但相比之下,距离莆田100公里、同样承接了台湾制鞋业转移的晋江市,品牌创新的路走得更快。在相同的危机面前,虽然晋江也走过“仿冒”的路子,最终它把资源集中到“自主研发生产”的大路上,时运相济,晋江成功了。
如今,在晋江,安踏、特步、鸿星尔克、361度等打响了招牌,又借国货潮起飞,占据国内知名品牌的大半片江山,成为当地经济强有力的支撑;而莆田,却陷入困境,假鞋被销毁、制假鞋厂被关闭,监管和从业者打游击,且在晋江现有强势格局面前,莆田对本土品牌的扶持和投入姗姗来迟的,未见回报。
晋江向阳,莆田向暗,时移势易,显出高下。对莆田来说,形势尤其雪上加霜,因为新的风险已经成型。
新一轮产业转移已经开始,东南亚国家正成为强有力的竞争替代者,莆田的用工成本上升,劳动力优势衰退,转型困难;叠加知识产权规范,打假重拳之下,制假售假空间进一步压缩,缺乏成熟亮眼的本土品牌;更有眼下,疫情突袭,订单减少、退单增加、出货困难的意外风险。
莆田鞋,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