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8月,当土耳其将槟榔定义为毒品时,湖南,正试图通过地方立法,确立槟榔作为“地方特色产品”的定位。

18年前被WHO认定为一类致癌物后,槟榔,在中国,反而从一个地方性的“食品”迅速长成了一个近千亿产值的食品大IP。

在长达30年的时间里,作为“食品”,槟榔已经在中国开疆拓土,从小城湖南湘潭起步,借助资本、全国性的平台以及现代广告业营销的手段,如今已经在湖北、江西、贵州、广东,黑龙江等多地落地生根,有超过6000万人对这种一类致癌物上瘾。

与之相对应的,因咀嚼槟榔引发的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一种癌前病变,正从一种地方病蔓延成为一种全国病。

而让人胆寒的、需要“割掉舌头,切去牙床”来进行治疗的口腔癌,在湖南的发病率迅速上升。

医生们预计,到2030年,中国和槟榔相关的口腔癌患者将达到100万例,而它所造成的医疗负担,将达到2000亿元。

这一次,几乎是60年前的控烟战的翻版,我们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到底是保地方经济,还是保公众健康?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30年拉锯战

医学界一直在试图阻止这种明确的一类致癌物在全国范围内的蔓延。

在所有努力中,最值得称道的是,在2020年将槟榔踢出了新修订的《食品生产许可分类目录》。

没有食品的身份,意味着槟榔要从零售市场上撤退,作为中药材槟榔多年前被纳入了《中国药典》,因此它只能作为药品,在药店中出售,这将会损失巨大的市场和利益。

一个拥有千亿市场的产业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毙。

在槟榔加工产业发达的湖南,先是将部分槟榔企业本已失效的《食品生产许可证》有效期延长,然后,“争取设立槟榔制品生产的省级行政许可”, 试图把这种一类致癌物留在食品市场上,继续壮大发展。

在海南——槟榔果的主要产地,希望一劳永逸,将槟榔纳入“药食同源”目录,直接确立槟榔的食品身份。

这只是产业界和医学界长达30年拉锯战的一个缩影。

在槟榔重要加工地,也是槟榔流行率最高的湖南,口腔学界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关注“槟榔致癌”。

湖南口腔医学会会长翦新春教授发现了第一例咀嚼槟榔导致的“口腔黏膜纤维下病变”(OSF),这是一种癌前病变,有5%左右的癌变几率。即使没有病变,也会严重影响生活质量,一些病人,嘴巴只能张开4毫米,进食困难。

后来翦新春教授致力于科普槟榔的危害性,甚至遭受过威胁封口,接受媒体采访时,他公开表示,“有人威胁过我,扬言80万买我的人头。”

2009年,湖南湘雅第二医院凌天牖教授,组织了对湖南省的流行病调查,结果显示,湖南省槟榔咀嚼者“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患病率为6.81%。之后,“与槟榔相关口腔癌”逐渐成为了学界共识,患者长期、大量咀嚼槟榔病史也成为了临床上诊断口腔癌的一个重要依据。

这次流行病学调查结果引发了对槟榔产业的一次较大规模声讨。此后几年,主流媒体开始关注到槟榔致癌。大规模的舆情事件发生在2013年,一篇《槟榔王国中的割脸人》的报道广泛传播,央视等主流媒体也做了跟进报道。一时间,槟榔作为致人上瘾的“软性毒品”开始被重新审视。

除了引起舆论反响,学术界多年“斗争”的一大成果,还是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在2017年公布致癌物清单时,将槟榔列入一级致癌物。

反扑


但是,每次医学界有所动作,产业界都会快速反扑。产业界始终秉承两大策略:以促进经济为由,得到地方支持;并强调我国食用槟榔是否致癌存在重大争议,试图以此给槟榔洗白。

2013年9月,就在央视的新闻频道报道“槟榔致癌”两个月后,另一档央视的财经类节目几乎推翻了上述说法。

海南种植户、官员,湖南槟榔协会、企业代表及相关研究者集体出动在镜头前反驳“过激言论”,控诉“不负责任的”舆论造成的巨大损失:

“仅槟榔青果这一项,就使得海南230万农民减产30个亿……单纯片面地将槟榔妖魔化对全省槟榔产业230万种植户和10万粗加工户来说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

相应地,他们提出了“更为负责任的”论据,而这些观点至今依然是相关从业者、支持者们满腹委屈而又无比坚定地为槟榔应援的理由:

世界卫生组织主要研究了印度和东南亚的食用方式,对中国食用槟榔的食用方式没有进行研究, 中国食用槟榔是否致癌目前还存在重大争议。

八点健闻咨询了多位口腔学界的权威专家,他们均表示,槟榔致癌是全球医学界的共识。而且,对槟榔而言,没有健康的食用方式。

2018年4月,由中华口腔医学会俞光岩会长牵头,中华口腔医学会和中国疾控中心又组织了一次调研,了解湖南省人民嚼槟榔和口腔癌的现状。

中华口腔医学会副秘书长、北京大学口腔医学院教授刘宏伟参与了这一调研。“湖南的口腔医生们心力交瘁,找到我们,希望中华口腔医学会能在国家层面呼吁一下。”她回忆,当时,湖南省内医院的情况已经非常严峻,“口腔黏膜科医生的门诊,医生看的全部是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病人,他们一天到晚都看不完。口腔颌面外科病房里则基本上都是因咀嚼槟榔发生癌变之后做手术的病人。“

刘宏伟亲眼看到,当时中南大学湘雅医院口腔颌面外科病房内,50位住院患者有45人患口腔癌,其中44人有长期、大量咀嚼槟榔病史。

湘雅医院后来公布了个这一数据,再次引发了一波对槟榔的声讨,也受到了有关方面的重视,槟榔产业低调了一段时间。

之前的2018年,槟榔品牌“口味王”还独家赞助湖南卫视春节晚会。次年,湖南省槟榔食品行业协会特意选在3月15日消费者权益日之际,下发《关于停止广告宣传的通知》,主动要求所有槟榔企业即日起停止国内全部广告宣传。

但多年来,卫健部门囿于没有市场执法权力,无论是科普活动,还是相关筛查和调研工作,甚至是进入致癌目录,都只是从技术层面,试图延缓槟榔产业的快速扩张,针对槟榔近千亿的市场,这些“狙击战”并不成规模。

十多年前,湖南省疾控中心的调研就发现,38.40%的湖南省居民咀嚼槟榔,槟榔的流行率已经超过了平均成人吸烟率(26.6%)。现在,槟郎也常常被拿来和“烟草”对比,但无论是学界力量的大小,相关调研数据的充分性,还是社会层面达成共识的难度,“像控烟一样控制嚼槟榔”都还只是一个愿景。

地方保卫战

几乎每一次,槟榔都安然度过了致癌风波,“槟榔产业维系地方人民生计”,“只要控制用量,不会致癌”,甚至有人认为,这是由于口香糖厂家为保住市场而掀起的恶性竞争。

地方标准无疑为槟榔产业搭建起了一个安全区。

2012年,原卫生部接手食品标准制定问题,将“食用槟榔按地方特色食品监督管理”。到2016年,海南省依然将《食用槟榔》继续保留作为食品质量地方标准,不纳入食品安全地方标准。湖南也在沿用2004年之前的地方标准。

因为作为食品的槟榔,一旦接受食品安全检验,结果是毋庸置疑的,一位营养师告诉八点健闻,“它不符合一般食品的属性,它对人体有明确的致癌性,而且有成瘾性。”

致癌风波前后,湖南省卫生部门曾两度试图修订《食用槟榔》地方标准,但最终都未能落地。在政策标准层面上,医疗卫生与地方经济产业的博弈一度陷入了僵持阶段。

北京大学口腔医学院预防科主任医师司燕告诉八点健闻,“作为口腔专业人员,我们认为长时间咀嚼槟榔容易导致口腔癌,呼吁大家远离槟榔,维护口腔健康”。

基于这样的共识,2020年最新修订的《食品生产许可分类目录》没有出现“食用槟榔”,这就意味着食用槟榔无法像其他食品饮料一样正常申请生产许可。再加上2019年,卫健委明确了列入国家药典的物质不得制定地方标准,这直接造成,地方无权再为已被列入药典的槟榔提供特殊保护了。

药用市场不大,食品许可即将到期,槟榔产业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海南和湖南急于为自己的支柱产业“正名”,谋得一个合法性定位。

2020年末,中国政策科学研究会槟榔产业安全课题组发布了一则“拳打社会舆论,脚踢毒理不明”的报告,呼吁各方共同破解槟榔产业困局,挽救既能促进地方经济、又有国际市场前景的食用槟榔产业。

2018和2021年,相继有人大代表提案解决食用槟榔产业的困境,但卫健委的回复均重申了槟榔的致癌性,与《食品安全法》对“食品应当无毒、无害,对人体健康不造成任何急性、亚急性或者慢性危害”的定位不符。

一直与相关部门保持频繁交流的产销大省湖南,在多次碰壁后,不得不寻求地方性的突破。

今年3月之前,湖南先是将部分槟榔企业《食品生产许可证》延长了一年有效期,3月后,“由于相关人士对槟榔的生产许可提出诉讼”,湖南暂停了对槟榔企业生产许可的延长工作。至于定位问题,湖南也试图通过本省立法给槟榔一个“地方特色产品”的名分。

食用地位尴尬,但药用地位比较稳定,两省都在积极推动槟榔列入“药食同源”目录。

曾参与修订药食同源目录的中国中医科学院中药资源中心原副主任陈敏向八点健闻解释,药食同源目录的设置是在保证药材基本药用的基础上,允许安全且有食用历史的物质作为食品来管理。

尽管两省(湖南、海南)在积极推动,“但是槟榔作为食品来用,最突出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性问题,专家多次会议都未通过。这很明显的事,怎么可能做食品?”陈敏告诉八点健闻,“不管怎么讨论,我们也不能把存在安全性问题的东西,放到药食同源的目录里来”。

下一个烟草业?


将槟榔阻击在食品目录以外,是中国的医学界所能做的极限了。

在医学界和产业界拉锯的十多年里,槟榔已经悄无声息扩大了自己的版图:从长沙街头到武汉街头,从湖南、湖北到全国,借助线上宣传和售卖渠道,从一种地方性的食品变成风靡全国的食品大IP。

在中国,现在至少有6000万人在食用这种一级致癌物。

湖南口味王集团总裁陈义在“2018中国食品产业发展年会”分享了口味王开辟全国市场的历程——

2005到2007年,在省内市场遭遇瓶颈的口味王,敏感地嗅到了“湖南正在向珠三角地区输送大量务工人员”的商机,随即派驻销售团队开发了珠三角市场,其后又以同样的路数,跟随着外省返乡务工人员的脚步,开拓了湖北、江西、贵州乃至全国市场。

2018年,口味王在全国拥有超100万个销售网点和窗口,有一千多名经销商和接近两万名渠道业务员,能够在全国实现商户配送半小时内送达。

随着槟榔的消费市场从地方走向全国,槟榔产业也在急剧扩张中。

自2010年至2019年,海南省槟榔种植面积从103万亩扩大到165万亩。

在一轮又一轮的致癌风波中,中国的槟榔产业规模已经超过700亿,并且以每年15%-20%的速率在增长,千亿市场指日可待。

这个近千亿市场的庞然大物,在资本的加持和现代食品产业的营销包装下,已经开始进入青少年的日常。

尽管湖南、广东等地禁止户外广告,但通过线上推广渠道吸引新客则是另外一片广阔天地。

2016年6月3日,NBA总决赛前的紧张时刻,香一口槟榔出现在了腾讯体育的主播台上。两个月前,香一口投放了金州勇士队和孟菲斯灰熊队比赛的场边LED广告。

其生产企业湖南皇爷食品有限公司的营销副总裁黄强曾公开解释大手笔投注NBA的原因,“槟榔消费者以年轻男性为主,他们多数爱好体育、是网络视频直播的主要受众......而NBA主要受众与槟榔人群较为吻合”。

2017-19年,口味王连续三年赞助湖南卫视春晚。美兰德2018年的统计数据显示,喜欢收看湖南卫视的12-19岁电视观众占43.3%。

2019年5月,在湖南槟榔协会发出广告禁令2个月后,某短视频平台上发起了“口味王520全城show爱”营销活动。

去年10月,口味王独家冠名了《这就是灌篮第三季》。

今年,口味王屡屡出现在全国电竞城市赛总决赛、《这就是街舞4》、《吐槽大会第五季》等诸多被年轻人追捧的网络综艺节目的画面中。

“积极拥抱年轻文化,和街舞圈、运动圈、电竞圈等年轻圈层跨界合作,助力年轻潮流文化的发展”。口味王的一篇宣传稿如是说。

伴随着“年轻”“潮流”“帅”“酷”的综艺影视节目,槟榔一步步地侵入了年轻人的世界,成了一种广受欢迎的食品IP。

和潜在千亿市场的产业所蕴含的能量相比,如今的医学科普显然已经无法与之抗衡。

一直持续在发文批评槟榔的湖北省孝感中心医院口腔科副主任医师徐勇刚说,“我写的科普槟榔危害的文章,好像也有很多人看,1000万阅读量也有了,但跟他们的广告比,1000万阅读量算什么?资本和广告一旦介入进来,其实我们的力量是很有限的。”

“青少年在这方面是没有抵抗力和辨别力的”,徐勇刚观察到身边嚼槟榔的人越来越多,“包括我的表弟,都在嚼槟榔”。

与之相对应的的,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OSF)——一种癌前病变,正从一种地方病蔓延成为一种全国病。

20多年前,作为一位口腔科医生,他甚至都不知道槟榔的危害。2004年,徐勇刚已经在口腔科工作了6年,一例OSF的病例都没接诊过。

2004年的一天,他接诊了第一例患者,患者几乎张不开口,慢慢的撑开后,发现口腔中黏膜广泛发白,而且很像板一样硬。

第二年一整年,徐勇刚接诊了两例,全部都是湘潭人,在孝感打工。那时候,在他的认知里,OSF就是个湘潭人得的地方病。

到了2012左右,徐勇刚开始接诊到非湘潭的OSF病例了。第一例是一位孝感学院的大学生,本地人,经常嚼槟榔。

再之后,病例数量就呈指数级别增长,现在他一个月就要接诊几例到十几例孝感本地病例。在孝感,槟榔哪儿都有卖,甚至医生为了上夜班提神,也在嚼槟榔。去东北旅游,他发现黑龙江、长春也到处都能买到槟榔。

更为致命的口腔癌,湘雅口腔医学院和湖南省肿瘤医院在2017年的一篇论文中有过计算:

到2030年,在中国,和槟榔相关的口腔癌患者将达到100万例,而它所造成的医疗负担,将达到2000亿元,“足以抵消其对社会的经济贡献”。

在那份预测中,医生们建议“逐步禁止槟榔的生产和销售”。

回顾这场惊心动魄的暗战,几乎是几十年前烟草业和医学界的拉锯战的翻版。那场战争最后的结果是,医学界败给了产业界,科学败给了利益,烟草业成为了毒瘤,每年造成了全球600万人的死亡和超过1万亿美元的经济损失。

这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