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JU核真录(ID:njufactcheck),作者:李思恬、潘筱楠、陈琪雯、孙广哲,制图:李思恬、陈琪雯,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谈垃圾分类本身并没有意义。”


当被问及如何看待南京城市垃圾的分类方法时,南京大学生态环境研究院院长袁增伟教授有些激动地说。


“在谈垃圾分类时,我们首先要思考为什么要垃圾分类。”袁增伟说道。他认为,垃圾分类与终端的处理技术密不可分。垃圾分类做得再好,如果终端处理不了,分类就是徒劳无功。就像做菜,菜洗得再干净,配得再清晰,如果最后做不好,那前面的一切工作也就毫无意义了。


2020年11月1日,南京作为全国46个垃圾分类试点城市之一,开始普遍推行生活垃圾强制分类。根据《南京市生活垃圾管理条例》规定,生活垃圾需分为厨余垃圾、可回收垃圾、有害垃圾、其他垃圾四种,分别回收处理。


所谓厨余垃圾,又称为湿垃圾,主要分成家庭厨余垃圾和餐厨垃圾两种。家庭厨余垃圾大致包括家庭做饭产生的烂菜叶、瓜果皮、食物残渣等。餐厨垃圾,则是饭店食堂倒掉的大量剩饭剩菜。


现在,南京市每日产生的生活垃圾大约为8000吨,其中厨余垃圾占比约70%,也就是5600吨。实施垃圾分类后,据扬子晚报报道,截至今年五月份,南京市每日能够分出厨余垃圾1011吨,比强制分类前增加近10倍。


这么多垃圾,哪怕是南京第一高楼紫峰大厦也无法容纳。因此,如何处理这些厨余垃圾就成为城市管理的一个问题。 


那么,南京市民每天产出的这5000多吨厨余垃圾究竟都去了哪里呢?


主力军:焚烧和厌氧发酵


由于厨余垃圾含水量过高,焚烧需要消耗大量能源,燃烧不充分时还会产生二噁英等有害物质,因此一些观点认为厨余垃圾不适合焚烧。但目前南京市用来处理厨余垃圾最主要的手段仍是焚烧。


每天清晨,整个城市尚未苏醒,一辆辆垃圾装运车在绕城高速上奔驰,将前一晚回收的垃圾运往它的目的地,江南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


这座离市中心近一小时车程的发电厂位于江宁区铜井镇静脉产业园,由光大环保能源(南京)有限公司投资建设和运营。 


园区内宽阔敞亮,绿木成荫。进门处有一个景观池,池中的水“就是垃圾中的水分净化而来的。你们闻闻,一点垃圾的臭味都闻不到。” 光大环保能源(南京)有限公司的讲解员胡远航边引路边说。


南京市930万人口每天丢弃的生活垃圾汇集在小区垃圾房,垃圾车将这些垃圾运往各个区的垃圾中转站。在中转站,这些垃圾要进一步分类,然后压缩去水,使其便于运输。压缩后的垃圾最后被送到这里。


“南京市每天的生活垃圾大概是8000吨,这其中近6000吨都是运到我们这里。”胡远航说。这些垃圾中大部分是其他垃圾,但由于单独处理厨余垃圾的系统并不成熟,仍有500-600吨厨余垃圾与这些其他垃圾混在一起焚烧。


江南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的垃圾仓<br>
江南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的垃圾仓


迎接这近6000吨垃圾的,首先是一个如6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垃圾仓。上午10时许,垃圾仓操作员张浩冉正坐在一张像轮椅一样可转动的操作椅上,透过操作间的玻璃观察仓内的情况。


眼前是一个长90米、宽30米、约五层楼高的仓库。顶上有两排黄色的轨道,挂着一个硕大的机械爪。垃圾装运车来到工厂后首先将满载的垃圾卸入这个仓库里。张浩冉操控着椅子上的旋钮,指挥“大爪子”做出动作。“大爪子”不断翻拨、抓取坑底的垃圾,使它们不至于过分堆积在某一处。据说这一爪子下去就是5-8吨垃圾,一些残破的塑料袋从“大爪子”的缝隙中飘下。


据胡远航介绍,这些垃圾会在这个仓里发酵,原先五颜六色的垃圾经过发酵后会变成棕黑色,还会流出乌黑的渗滤液。


发酵完成后,垃圾就要被送往焚烧炉了。江南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的一期工程配备4台500吨的焚烧炉,二期配备3台670吨的焚烧炉,两期项目每日一共可处理4010吨脱水后的垃圾。


在焚烧发电厂,厨余垃圾和其他垃圾在发酵过程中产生的渗滤液会被收集,净化处理后成为焚烧过程中的“冷却剂”。随后垃圾进入焚烧炉,依次通过五段焚烧炉,最后排出烟气、飞灰与炉渣。它们各自进入相应的处理系统,达到排放标准后排出。而焚烧产生的炉渣则会被运至砖厂作为制砖原料。



然而学术界一些观点认为焚烧发电并不是处理厨余垃圾的好方法。首先,焚烧厨余垃圾的成本较高。厨余垃圾本身热值低,焚烧后并不能产生很多电能,而单独焚烧厨余垃圾,需要额外的助燃剂,经济上不划算。其次,厨余垃圾焚烧后的残渣含盐量较高,也无法直接生成肥料,只能填埋。


第三,焚烧处理也不具有可持续性。无论是厨余垃圾还是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对企业来讲实际上都无法盈利,主要还是依靠政府补贴。


“我们的项目不谈成本。”胡远航这样解释收入的问题,“我们从政府手上回收垃圾,政府要给我们补贴。我们发电给电网,政府也要给我们补贴。”但在袁增伟教授看来,这种补贴方式属于“绑架政府”。


于是,一些其他垃圾处理企业则抛弃这种传统的垃圾处理方式,尝试了各种新的处理技术。另一种典型的厨余垃圾处理方式是厌氧发酵,这是南京市江北废弃物综合处置中心所采取的技术。


通过厌氧发酵的厨余垃圾在兼性菌、厌氧菌作用下分解为甲烷、二氧化碳和水等物质。厌氧发酵产生的液体、固体可用作液体肥、固体肥,厌氧发酵的过程中还可收集沼气作为清洁能源。


然而厌氧发酵系统复杂,要想实现资源化利用,需要其他技术的支撑。例如收集沼气就需要配套的气体发电系统,将沼气纯化、分离后得到90%以上纯度的甲烷才能够燃烧发电。


而实际应用中,厌氧发酵得到的沼气时常无法利用,只能空排浪费。袁增伟教授解释道:“第一,沼气发电项目的气体产量不稳定,如果接上国家电网,会时不时地冲击电网,国家电网的电压就会不稳定。第二,接上电网的政策打击企业的积极性,企业通过焚烧发电项目接上国家电网,然而政府的采购价低于企业用电的市场价,所以企业接国家电网供电就是亏本买卖。”


因此,厌氧发酵和焚烧发电一样,也非最理想的厨余垃圾处理方式。


新兴力量:堆肥和生物处理


主流处理方式并不完美,这些缺憾也敦促着人们另辟蹊径。近年来堆肥、生物处理等新兴的厨余垃圾处理方式备受期待,并开始在日常生活中试点。


南京江宁区东山街道餐厨垃圾处理站就是利用“破碎+油水分离+好氧发酵”的工艺处理厨余垃圾的,也就是俗称的“堆肥”。


远远望过去,这家处理站显得非常没有“人气”。它不仅坐落在偏僻的已废弃的龙都采石场旁,而且处理站里仅有一位工人正在分拣垃圾,其余的工序都交给了机器。运往这里的厨余垃圾经过人工分拣、机器粉碎,再经过生化仓的除油、脱盐、脱水处理,最终实现油、水、渣的分离。


经由这套工艺分离出的油、水、渣各有去处——油脂由南京几家有回收资质的公司回收,污水被运到城北污水处理厂处理,剩下的“渣”也就成为了肥料。这一工艺使得厨余垃圾得以变废为宝,不能被再生利用的部分也至少能去除有害成分,避免对环境和人体造成不利影响。


东山街道餐厨垃圾处理站的生化仓<br>
东山街道餐厨垃圾处理站的生化仓


然而,较长的发酵时间、难以避免的异味和价值不高的产物,阻碍了堆肥处理厨余垃圾的技术大规模推广。


与焚烧相比,堆肥的周期尤其长。厨余垃圾完全降解为肥料,大约需要48小时。东山街道餐厨垃圾处理站一天仅需要处理15吨垃圾,尚且有充裕的时间可以等待;但如果把规模扩大到南京市的上千吨厨余垃圾,那么48小时的发酵周期就难以跟上一个城市的运转速度。


而且,如果你也闻过剩饭剩菜发馊的味道,那么你一定不难想象堆肥所产生的气味。堆肥的原理本质上是“好氧发酵”,也就是好氧微生物通过自身的生命活动将垃圾降解。所以,堆肥的过程中需要持续供氧来保持发酵的速率。这就意味着整套装置不可能完全密闭,产生异味在所难免。


除此之外,虽然这套工艺能够生产有机肥,但事实上大部分堆肥产生的肥料还是被浪费了,和其他垃圾一样被送去焚烧。“我们不会卖掉这些肥料。一来由餐厨垃圾制成的有机肥的含盐量偏高,价值不是非常高。二来我们本来就不是专门运营这个(肥料)的。”东山街道餐厨垃圾中转站的负责人端木无奈地说。


端木认为,餐厨垃圾处理站堆肥生产的有机肥,需要经过一定的加工处理才能够满足国家生产标准,这样一来成本就会变高,所以没有企业愿意回收这些肥料。但他又指了指处理站里辟出的一小块菜地,说:“这是我们站里的试验田,菜都是用堆肥出来的肥料种的,长得还不错。”


使用堆肥生产的肥料培育出的试验田<br>
使用堆肥生产的肥料培育出的试验田


相比之下,生物处理厨余垃圾显得优势极大。它可以在处理过程中做到零残渣、无污染,产出物还有极高的利用价值。


南京城最南边的高淳区漆桥街道,一个风景秀丽的度假园区旁,有一个2019年刚建成的黑水虻养殖转化有机废弃物示范基地。黑水虻就是用来处理厨余垃圾的“生物武器”。


如果你来到这里,会立即被眼前的“异象”吓住——在一个三十平米不到的空地上,百十来只鸟在近地面三米内不停盘旋,黑压压的一片。未及戴上口罩,你就会被空气中的恶臭味呛到,这种恶臭就像夏天一百个小区里一天没倒的垃圾桶边散发的味道叠加起来。在黑色的坑里,一万斤黑水虻通过“吃垃圾”处理掉漆桥街道每日产生的厨余垃圾。


通俗来说,在黑水虻短短35天的一生里,它们“不是吃,就是拉”。“吃”就是把厨余垃圾吃掉,“拉”就是产生粪便并转化成有机肥。在整个生长周期结束之后,黑水虻仍然具有极高的利用价值,丰富的昆虫蛋白使黑水虻成为禽畜饲料的好选择——也就是说,黑水虻处理餐厨垃圾过程中的每一种产出物,都可被再利用。


一吨黑水虻每天能处理掉5吨厨余垃圾,还能产出许多可售卖产品,看起来似乎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实际上,黑水虻处理厨余垃圾普及率并不高。


“我们是和政府合作的,所以工艺管理其实都是很高的。但有些厂家的管理……会比较脏乱差。黑水虻处理厨余垃圾本身就是治理环境的,如果在治理的过程中反而还形成其他的污染的话,那有什么用呢?” 基地负责人刘金宝这样说。


他认为,这项技术尚未完全成熟,厂家良莠不齐,黑水虻养殖也尚无标准的行业规范和政府指导意见。一吨黑水虻相当于有上亿只黑水虻。如果没有完备的技术和设备作支撑,人工管理非常困难。


新兴的厨余垃圾处理之路,仍在摸索之中。


未来路:“自产自销”式分散堆肥处理


“从我们上一辈起就开始处理这个问题,再到我们这辈,还是没法解决这个问题。现在你们这辈年轻人又开始关注、解决这个问题。”南京大学生态环境研究院院长袁增伟教授感慨道。


从主流的焚烧、厌氧发酵方法,到仍在试验期的堆肥、生物处理,目前似乎没有一种厨余垃圾处理方式是“万全之计”。



“垃圾分类不仅是技术、资金的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体制的问题。”袁增伟有些无奈地叹息道。在实际的垃圾分类操作中,垃圾分类归城管局管理,污水处理厂归城建局管理,清运工作归环卫管理,而环保部门在其中只起监督作用,只能管类似污水处理厂排放不达标,焚烧厂废气不达标这样的问题。而包含厨余垃圾在内的垃圾终端处理项目的整个投资、立项、建设、运营等,都是城建局和城管局在管理。环保部门在这个过程中起不了任何作用。


可见,要完全实现垃圾分类,为厨余垃圾的处理做好前端分类基础,我国各大城市仍有漫长的道路要走。既然如此,我们还需要坚持吗?


“垃圾分类是人类必须接受的价值体系,否则人类只能走向毁灭。无论是从个人角度,还是社会角度来看,垃圾分类都是一种博弈。垃圾分类对个人来说是件麻烦事,并且个人并不能得到实质的、即时性的回报。但个人作为社会的一份子,如果垃圾不分类,恶果就会平摊在每个人头上。从社会发展的层面来看,垃圾分类解决的是资源问题,是可持续发展的问题。”袁增伟如此说。他认为垃圾分类的完全实现,需要人们物质水平的提高和行为观念的转变,而提高物质水平需要时间。


在技术层面,袁增伟设想,或许我们应当从古人的垃圾处理方式中吸取经验。古时的中国人每天产生的垃圾都能做到家家户户“自产自销”,主要以喂养牲畜、堆肥还田等方式处理。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的农业种植系统,在本质上和环岛绿化、种植系统并没有区别,都鼓励分散式堆肥处理垃圾,即以家庭与社区为单位堆肥处理垃圾。


普通家庭的生活垃圾中70%都是厨余垃圾,分散式堆肥处理技术,不仅能够解决厨余垃圾堆放有异味的问题,还能够减少清运与终端处理的工作,大大减少资源浪费。此外,这种分散式堆肥的产品还可以直接作为肥料运用于社区绿化以及家庭植物生长。


从小走到大的厨余垃圾处理之路,或许又能够从大走到小。


参考链接

[1] 《南京市生活垃圾管理条例》

http://www.jsrd.gov.cn/zyfb/dffg1/202008/t20200810_525774.shtml

[2]扬子晚报:南京亮出垃圾分类半年“成绩单”:厨余垃圾分出量增加近10倍

https://www.yangtse.com/zncontent/1354520.html

[3]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部《NY 525-2012 有机肥料标准》

https://newwezhanoss.oss-cn-hangzhou.aliyuncs.com/contents/sitefiles2030/10153919/files/101227..pdf?Expires=1628084873&OSSAccessKeyId=LTAIekGM1705vEQp&Signature=jJNOCNnOWn3bS8fMo%2Fli9MMeqE4%3D&response-content-disposition=inline%3Bfilename%3DNY%2520525-2012%2520%25e6%259c%2589%25e6%259c%25ba%25e8%2582%25a5%25e6%2596%2599.pdf&response-content-type=application%2Fpdf

[4]南京市江北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二期项目公开招标公告

http://www.ccgp.gov.cn/cggg/dfgg/gkzb/201906/t20190624_12319686.htm

[5]一文了解垃圾焚烧发电技术原理及处理工艺

https://www.sohu.com/a/321835752_161058

[6]取得新突破!江北废弃物综合处置中心一期建设工程项目又有新进展

https://www.sohu.com/a/443097640_805683

[7]南京:固体废物综合利用率逐年提高 达到90%以上!

https://huanbao.bjx.com.cn/news/20210629/1160992.shtml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JU核真录(ID:njufactcheck),作者:李思恬、潘筱楠、陈琪雯、孙广哲,制图:李思恬、陈琪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