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读城记工作室(ID:DUCHENGJIPLUS),作者:黎广、石恩泽,图片:黎广,编辑:潘展虹,原文标题:《你的海鲜自由,全靠他们乘风破浪》,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8月中旬,中国南海开渔。广东汕尾的渔港喧腾,伴着发动机嘟嘟嘟的节奏,百舸竟流,远赴汪洋大海。
上一次汕尾被世人称道,是民谣乐队五条人出圈,乐队主创人员来自汕尾。歌迷说,他们的歌劲爆、市井,带着粗旷的热情,充满人间烟火气。
在汕尾渔民眼里,那样的烟火,灵魂来自渔歌。
这是一座渔港之城。渔民在歌声中出海,或满载渔获,或铩羽而归。无论结局如何,渔船摇摇晃晃地回岸上,歇息一阵,又会为了生活再赌一次运气,摇摇晃晃地回到大海。
这里是一座海滨城市。长455公里的海岸线,串联着广东人的羡慕。外地游客盯上了这片海景,地产巨头也盯上了,高楼离海岸线越来越近,逼近渔港。
世代渔猎的渔人进化成两栖人。一个小渔村到一个城市的变化,被他们看在眼里。“上世纪80年代建市后开始填海发展,渔港向海里退了100米。”当过渔民的四哥指着渔港附近的一片建筑群,“喏,那就是渔民聚集的新村落”。
渔民下船上岸,但终究不大适应陆地。先不说陆地生存的必需技能——电脑、现代手机应用,就连适合的就业岗位也有限,毕竟多数渔民都是没多少学历。要想在休渔期内转产转业,收效甚微。
回到海上,这一切未必能变好。渔民年龄渐长,渔船渐老,产量下降。
渔港会消失吗?没人知道,但渔民有可能会消失,“不会让孩子上船了。儿子读过书,去上海打工了,在那娶妻生子就好,出海太危险了。”64岁的渔民苏伯看着眼前的大海叹气道,他自己舍不得这份自由。
1. 太阳照常升起
苏伯找了个不受休渔限制的活。
他在钓具船干活,这艘船马力147千瓦,相当于一辆高性能的家庭轿车,可以容纳至少8个渔民,出海作业接近两周。他们用鱼线鱼钩捕猎,收获比用拖网、围网的渔船少很多,也因此不受禁渔限制。
只要船老大觉得天气合适,随时集结人马,出海捕鱼。
上一次打渔归来,是10多天前。捕回来4000斤鱼,卖掉1000斤抹平成本,剩下的3000斤就是利润。对苏伯来说,那只是一次普通的出海。
年届六旬的他全然没有年轻时收获的那般兴奋。大半辈子过去了,海上生活对他来说,既平常又充满危机。
8月20日,一个普通的午后,苏伯在他的钓具船上给鱼线套鱼钩,为再一次出海做准备。
那是休闲垂钓的PLUS版。一捆80磅拉力的鱼线大概有1000米长,抽出线头,穿过脚拇指扯紧鱼线,每隔6米装上1个鱼钩,再把鱼钩卡在两片竹签中间,方便下钓时挂上鱼饵。
这种捕捞方式原始又传统——几乎针对同一类型的鱼群,而且鱼钩很大,小鱼不会上钩。
但船上作业已经不那么传统了。“以前出海靠船帆,拖网靠人手,现在都是机器设备啊,机器一开,人就要不停地干活,这个很累人啊。”
苏伯讲普通话习惯性带着尾音——“啊”。这是当地人转换语言时常用的感叹词,不是为了抒情,而是加深肯定。
他想表达肯定的是,渔民海上作业已经受到陆地的效率影响。
被机器驱动的渔民,一上船就要开始做任务,一如陆地人说的KPI。
“出海以后,一天都不能休息。比如早上七八点钟放钓,拖着鱼线跑几海里,九十点钟起钓,起完了还要整理鱼获和钓具,整理好又要放钓。”苏伯说,每个人在船上都是重要的角色——船长制定出海计划,还要观月色、判断洋流,根据水色判断水温和咸淡程度;其他人要照看轮机,有的充当伙夫,有的负责操作和管理渔具。
“大家轮流睡觉,但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有时候一出海,就要十几天啊,真的太累了。”苏伯是副船长,上船之后要协助船长处理一切事物。
作为两栖人,苏伯每年超过一半时间生活在海上,其余时间就在陆地待着,看着小渔村慢慢变成小城市。
但渔民的生活数十年如一日。就如太阳照常升起,等到好天气,苏伯还是会奔赴远洋。
2. “没有定数”
四哥也当过渔民,还做过国际贸易,如今他还是做回与渔民有关的工作——在新港街道综合治理办公室任职,多数时候在调解与渔民相关的纠纷。
在潮汕地区,宗族关系可以弥补很多社会管理的缺失,但调解人必须德高望重。四哥就是这么一个人。
四哥说,自己处理过的纠纷,没有失败的。
因为他很了解汕尾渔民文化。“住在汕尾港的渔民,几乎都是1953年迁过来的中海渔民。”他说,1953年以前,渔民都是疍民,住在汕尾港外港。地质变化致使渔村下沉,渔民迁到了现在的汕尾港,“当时搬过来的渔民有5000多人,而整个汕尾城区,也不过4万人左右”。
四哥说,这些叫中海渔民——相对于前海和深海而言。
前海渔民是半渔半农,有自己的土地;深海渔民开大船到远洋捕鱼,来自珠三角地区,以粤语为主;中海渔民没有田地,他们的“田”在海上,产量未知,没有大型捕捞设备,只能在不远不近的海域中捕捞,他们操持的多是闽南方言。
四哥也是中海渔民。“刚迁过来的时候,身份是疍民。有句老话叫‘出海三分命,上岸低头行’,我们疍民和陆地上的人不一样,保障有限,不得不在海上干一辈子。”
汕尾工业少,就业岗位有限,适合渔民的现代岗位更是有限。然而,正因为工业少意味着污染少,海产品质量高,海上反而更适合渔民谋生。
但是,随着沿海城市和工业的发展,近海鱼获逐年减少。这就导致渔民要么去更远的外海捕鱼,要么就用“科学捕鱼法”。
所谓“科学捕鱼法”,其实并不科学。那是区别于人力捕鱼,使用技术手段的捕鱼方式——用金属棒连接干电池,用这种电力化设备造成局部海水高压震动,使鱼产生应激反应,就能轻易捕获。
“这对海洋生态破坏大啊。珊瑚和其他鱼都会被弄死,所以广东一直在严打。要不然‘科学捕鱼’的后果就是没有鱼了。”四哥解释道。
然而,大多数渔民受限于文化水平,看不懂个中逻辑。对他们自己来说,平安和鱼获是第一要务。第二重要的是,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重操旧业。
苏伯有8个孩子,除了29岁的老幺是儿子,其他都是女儿。“不想让孩子上船了。出海太累,又危险。儿子读过书,在上海打工。”苏伯说,这个行业不会再吸引年轻人,“比如捕鱼能赚7000块,要是在沙滩能赚5000块的话,年轻人宁愿在沙滩”。
“沙滩”是苏伯们对陆地的统称,那里对年轻人来说更有保障,“上船,收入是看天吃饭。一年挣三四万块有可能,一年赚十万块也有可能。”苏伯说,这和出海一样,一切都没有定数。
3. 陆地生存逻辑
苏伯内心是矛盾的。
嘴上说着当渔民很累,但心里还是念着大海,即便是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
苏伯不想给孩子增加负担,陆地上闲适的日子,也不太习惯。但他放不下的,还是渔民这个职业独具的吸引力——自由。
在他的描述里,“自由”并不是指行动上的方便,而是渔民之间的关系。
四哥解释说,汕尾的渔民有船长、大副、伙夫的叫法,但没有资历一说。组好队上船出海,每个人都是单次出海的股东之一。“一艘船的人员关系,很像临时的合作社,有钱的出物料,有力气有才干的出海,打到的鱼刨掉成本以后,剩下的按每个人的比例分。”
这样的合作关系在潮汕地区很普遍。四哥说,也因为渔民之间有各种临时调配人员的现象,难免产生纠纷,“在现行的法律规定下,纠纷处理可能没办法完全做到公平公正,还需要充分尊重当地的民俗和社会关系,才能把调解工作做好”。
但这原始的合作方式,也受陆地的运行逻辑影响,包括政策与资本的介入。
四哥说,“现在渔民大多用100多瓦动力的渔船,出海一趟10天左右,没办法去更远的外海。这些船报废后再重新申请新船,就会被要求用更大的发动机造更大的船,去更远的外海捕捞。对于传统渔民来说,这就变成资本的压力,没有家族优势或者融资能力的,可能会被迫上岸。”
渔民只是汕尾渔业的第一环。围绕他们提供服务的,还有类似海上快递那样的船,为渔船提供货物运输,物资补给;在渔村,还有为船只提供机械维修和保养的群体。
渔民捕捞的鱼获,则走向另一个链条,串起批发零售商、生鲜运输和大小食肆,撑起这座“海鲜美食之都”的运作。
四哥统计过,汕尾约有3000名渔民,大概盘活了2万人从事渔业生产。
4. 挑战近在眼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更何况,渔民自带海洋属性。
这个江湖的规矩是,敬畏和尊重生命。
“除了钓具船,其他拖网和围网的船上,都有‘百姓宫’。”四哥解释说,这片海域有过战乱、海难。如果渔民在捕捞时发现尸骨,会用清水洗净后交给船长。船长会放到船上的“百姓宫”里,上岸后再请人做仪式以祈求逝者安息。“船长在我们这里,是受人尊重的。”
出海时,渔船收到求救信号后,都会立即斩断作业的渔具,马上前去救援。而被援救方只需要承担对方的油料费用。
在汕尾的数日时间,时代周报记者听到很多关于渔民的故事。尽管没有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那种与海洋斗争的悲壮、也没有冲向危险漩涡的渔夫传说,但这里渔民们口口相传的,同样是人与大海的关系,是关于如何敬畏和尊重生命的故事。
这些规矩,让当地渔民的五个姓氏(苏、钟、徐、李、郭)相处融洽,并成就了汕尾地区独特的人文风俗。
比如,渔家在海上作业时做出的疍家饭菜,以鲜美和开胃为主的调性,成就了汕尾地区独特的烹饪思路;渔民独创汕尾渔歌,特点是见物可歌,也让汕尾地区人文气氛爽朗豁达。这些性格佐以团结和爱拼搏的特性,也正是汕尾敢于闯荡勇于革命的深层土壤。
然而,恪守过去的规矩,让渔民难以在如今的商业环境立得住脚。
挑战近在眼前。
汕尾渔业文化的独特诱惑力,正吸引四川人加入捕鱼行列。他们聚集在汕尾港西边十几公里外的马宫港。
“未来渔民可能要被迁往马宫。如果还住在这里,到十几公里外的地方上下船作业和提供补给,肯定是不现实的。但未来如何,我们还在争取。”四哥说。
另一个挑战是,旅游度假产业逐渐成为汕尾发展的重心。在汕尾港沿岸,多家地产商入驻开发,而向来热爱大海的东北人也正在纷纷赶来,成为新汕尾人。
夹在这些现代建筑物之间的,正是四哥和苏伯这些终日淹没在海腥味里的渔民,编织了整个汕尾渔业文化的摇篮。
摇篮里的人没有朝九晚五,他们踏着原始的脚步,在潮汐和月色中归来,在朝阳里偃旗息鼓。等着下一个晴天,再次奔赴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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