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读城记PLUS(ID:DUCHENGJIPLUS),作者:黎广,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阿合拉一坐在车里,低头把玩着自己不曾见过的相机。“一个小时工钱就只有两块,不过年底还是能攒三四千块寄回家。在外面干了两年,寄回来七八千块,我在这里算是很了不起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旁人听不出来情绪。
阿合拉一,四川凉山彝族男性的名字,他是一个父亲,带着儿子从四川攀枝花出发,登上5634次列车,“回家”。
车窗外,城市建筑物在后退。列车逐渐提速,这些建筑还来不及被具化,就变成一张张移动的画布,被车上的人们匆匆略过。
阿合拉一甚至没看窗外,他太熟悉这段路了。
从四川南部第一大城市攀枝花出发,往北300多公里,是大凉山彝族同胞聚集腹地普雄镇。墙上刷的“战天战地战贫困”字迹,还没掉色。
21年前,他就是坐着这趟绿皮火车,从彝族山村走出来。把在沿海城市的两年奋斗,兑换成西昌的新房子,自己新的人生。
这趟绿皮火车改变了很多人的轨迹。这是中国一段重要的铁路,是昆铁路上的“明星火车”。往返于四川攀枝花和普雄的5633/4次,人们时兴叫它“慢火车”:376公里的路,平均时速不到40公里,要走11个小时。
这51年里,慢火车载过很多东西——村民把自家的家禽蔬果送到城里,希望能换回一张张票子;穿着校服的孩子们坐上车赶着上学,想要成为未来的栋梁;人们从山沟沟里坐上火车,想用双手和时间在城里换回新的生活。
坐着这趟绿皮火车走出大山的阿合拉一,又坐上这趟火车回家——老父老母还在大凉山的山沟沟里,那里是他人生轨迹的起点。
惊喜的座上客
慢火车有很多让人意外的座上客。
比如大学生张小李。7月23日,他一大早赶到攀枝花南站,爬上5634次列车,抵达普雄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体验这趟慢火车里原汁原味的民族风情才是。
5633/4次列车,从1970年7月1日通车,到今天运行了51年零1个月,在攀枝花和普雄的376公里路程,要停26个站,跑完单程得花接近11个小时。
在“时间就是金钱”的现代观念里,慢火车的劣势体现得足够充分——站站停,时间长。但这也成了慢火车的另一种优势——串起大凉山彝族各个主要聚集点;低票价和全是硬座的大运量,在这里意味着平等与包容。
与其说这趟慢火车是当地百姓探亲访友、务工赶集的首选,不如说是在山沟与现代都市之间的时空专列。
刚开始,张小李有点失落。从攀枝花南站到凉山州首府西昌的这一段旅程里,既没有挤满车厢的少数民族,也没有人声鼎沸的车上农贸交易。
但过了西昌,一切开始变得不同。
“金鱼姬”,原本生活在西昌的水族箱里。23日上午,它们被穿着粉红碎花连衣裙的姑娘吉吉克古选中,放在一个注满氧气的袋子里。接下来的旅程,它们要到西昌以北60多公里的喜德县,吉吉克古的家。
淡雅的着装,手里拿着金鱼和两盆绿植,让吉吉克古在背着竹篓的彝族人群中成了异类。这个景象,让张小李发现这趟列车的奇妙混搭。
带着金鱼坐火车,吉吉克古也觉得很魔幻、很童话。
这本来不是她的首选。“汽车太晃了,我怕金鱼会晕过去,而且班次很少,打车又划不来,没有其他办法了。”她想来想去,能把金鱼姬带回家的,只有这趟火车了。
平均时速30多公里,火车慢的属性被低票价表达,最低2元,全程26.5元。对于在沿线生活的人来说,时间不是奢侈品,钱才是。
这也是经济发展初期阶段的表象,人们在成本与收益的两端,简单地以价格进行判断。时间和人力,在这个阶段分量不重。
吉吉克古住的喜德县就是这趟列车沿途的一个站,从西昌到喜德,票价5元。那里也有鱼,但不是西昌“这样好看的金鱼”,尽管那是再普通不过的草种金鱼,她从来没见过。一路上,她盯着金鱼姬,似乎想建立互相保护的联系。
张小李也盯着金鱼姬。在这趟火车里,和传统的农产品相比,金鱼姬的出现有了另一层的寓意,它超脱了农产品交易的范畴,是吉吉克古试图与现代白领的生活方式产生共鸣,这共鸣的回响是观赏鱼、是绿植。
鱼和绿植,在大凉山里不计其数,但这种形而上的变化,成为慢火车的存在意义——尽力减少城市与乡村的生活差异,让每个人生活得有个性、有尊严。
开满杜鹃花的山谷
慢火车确实有很多让外人惊喜的座上客。
在吉吉克古的印象里,这趟车允许活的猪羊和各种家禽上车。但最近,她见得少了。
“禽类也要看季节。像猪羊这些家禽,秋冬天比较多。”列车长阿西阿呷向时代周报记者解释,从普雄往攀枝花方向,村民带农副产品比较多。他们要把这些农副产品带到南边的西昌、攀枝花这些繁华的城镇卖掉,往回的路上,村民手上大多是卖完货采购的生活用品,“现在列车还是会挂着专门运家禽的车厢”。
小时候,阿西阿呷就是坐着这趟列车到十公里外的乃托乡上学。那会,她会偷偷看车厢里的面孔,试图寻找大凉山以外世界的痕迹。1996年,21岁的她成了这趟列车的乘务员。
火车慢慢悠悠地开,她在列车的时间也一点一点过去。直至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阿西阿呷在这趟列车上看着家乡的变化,也能读懂车上乘客的变化,比如攀枝花到西昌,这一段乘客少,“彝族火把节刚过去,学生也放暑假了,车上乘客就少了”。
对刚调来这趟列车工作的成叔来说,这一切是新奇和陌生,但对于这个老铁路人来说,能够快速感受到车外城市经济发展的不同。
“攀枝花到西昌这一段,铁路沿线经常可以看到高速公路。所以靠南这一边公路比较发达,人们可以选择的出行方式很多,这趟火车太慢了,所以人少,但西昌往北,高速公路少了,铁路的优势就出来了,西昌到普雄这段路,乘客也就比较多。”
成叔几乎跑遍了中国的铁路。在他的印象里,贵州和四川大凉山是欠发达地区。“全是电风扇的车厢在全国也没几辆,这样的车只能在云贵川这边跑一跑,你看我们这趟车就没有空调,好在这边山多,凉快。但山多,发展起来就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光是修建这条总长1095公里的铁路,36万人前仆后继,整整修了12年,1970年7月1日才正式通车。难的原因主要有两个,其一是铁路建设时期国民经济起伏不定,资金设备到位就动工,经济紧缩就停工。
但和修铁路的难度相比,经济因素不是成昆铁路之所以成为奇迹和悲壮的注脚。
成昆铁路所经之处,被称为露天地质博物馆,沿线地势险峻、地形多样。除了地质复杂的山川河谷,还有沟壑纵横、水流奔腾湍急的山岭重丘。
这些美好的形容词,在建设者眼里,全是挑战和冒险。成昆铁路平均每公里就有2名建设者牺牲。直到现在,铁路沿线有22座烈士陵园,长眠着约2100名烈士。
慢火车行经的攀枝花至普雄,属于成昆铁路的其中一段。
张小李爬上这趟列车还有一个愿望,祭奠这些无名英雄。列车北上途中,他拉着时代周报记者说:“下一站就是沙马拉达。过了这个站,就要进6公里长的隧道,这是成昆铁路的咽喉,海拔2200多米,是成昆线最高点。但这里地质复杂,挖隧道时的一次塌方,有一个连的人被埋在里面了。”
张小李指的是,当时为修建这条隧道,352名烈士先后长眠于此。
没人知道这是不是巧合——在彝语中,沙马拉达是指“开满杜鹃花的山谷”。张小李和成叔,甚至是日常在这趟列车上穿行的乘客都知道这些往事。对他们来说,祭奠是一种缅怀,好好活是另一种缅怀。
慢火车慢悠悠穿过沙马拉达隧道。越靠近普雄,车内气氛越是热闹。
票价比公交还便宜
吉吉克古带着她的金鱼姬,消失在喜德站,回家了。
阿合拉一应该也在这儿下车——他的车票是西昌至喜德,票价5元。但这时,距离喜德站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他打的小算盘变得清晰起来。
5元,是阿合拉一在20年前工作两个半小时换来的薪水。但现在,这不过是他消遣一下午的成本。他后来在西昌做生意,赚到钱也买了车,但开车回一趟老家,成本还是太高了。
阿合拉一真正想去的地方,是接近终点普雄的某个小站。
像他这种买短乘长的省钱方式,很难判断是否常见,但在乡村火车站,现代化的检票机并不存在,有些车站,甚至连站牌都找不到。
一位乘务员向时代周报记者说,无论乘客怎么买票,这趟列车都是亏的,2元一个站的票价,甚至比城市里公交车还便宜。“以前每天要发车,现在客人少一点,就改成隔天发车,至少节约一点成本。”
她一边说着,一边让捧着一筐葡萄的彝族阿婆在车上走得小心一点。她说,按照规定,车厢是不准村民做买卖的,但这又是公益列车,只好由得她们。
从西昌往普雄的路上,每经过几个站,车里氛围就有微妙的不同。
过了西昌,车里的人多了起来。喜德站过后,车厢里就挤满了人,村民背着公鸡上车,鸡头从饲料袋子的一角钻出来,顶着一头火红的鸡冠,看着人间这一切。更多的村民背着空背篓,或许是带出来的农产品都卖完了,心情轻松了,车里一片欢声笑语。
阿合拉一对面的乘客变成了三个彝族小孩,两个姐姐在捣鼓新买的耳环,十块钱五对,银光闪闪。坐在窗边的小弟弟眼里,充满着新奇。这个时候,阿合拉一的脸上才有了笑容,那是慈父的色彩。
下午5点多,列车已经行驶了快9个小时。卖冰镇啤酒的小推车在过道上穿行,讨价还价声,小孩的哭声,空气里还混杂着淡淡的尿骚味,那些安静打毛衣的和睡觉的人都被这热闹淹没了。
这个临时组成的小型社会,在这一刻变得融洽和奇幻。他们互不相识,下车以后各奔东西,但车厢这一刻的欢乐又如此真实。
停不下来的列车
傍晚7点多,列车抵达普雄。
阿合拉一的身影早已不见。张小李赶紧跳下车去,跑到专门运家禽的车厢,发现车厢锁门了再折返回来,才看到有人买了饲料和化肥,正在卸货。
这一幕,符合他对这趟绿皮火车的定义。“这一趟让我感悟很深,十几个小时,从大城市到小城市、小乡镇,再到少数民族聚集区,感觉很穿越,但又不能简单用经济发展来定义这里的落后,似乎有某种文化上的异同,但一时半会还领悟不过来。”
成昆线的最初建设目的是为发展三线,新时代赋予其扶贫和乡村振兴的新使命。作为成昆线的重镇,普雄恰好在成都与西昌中间,南下北上的列车都在此休整,这给原本人迹罕至的彝族聚集村落带来了商机,普雄有了商品贸易。
百度词条上的普雄,只有几所学校、两座医院、两座宾馆,以及一所军供站、一座戒毒所和公安局、派出所以及铁路、电力的派出机构,这里已经被看成凉山州东北最大的物资集散地和交通枢纽。
在时代周报记者的观察里,很难定义眼前的普雄究竟是落后还是发达。这里一方面吸引山区乡村人口的到来,一方面贪婪地学习和吸收城市的生活方式。
现代化、内卷这些词汇在这里通通消失,但城市里难以意识到的问题在这里却显眼而迫切,比如公共卫生、交通秩序、低保、残疾儿童、孤儿等。
所幸改变正在发生。2020年5月25日,一所崭新的学校建在普雄站附近,约有1600个孩子在这里就读,除了部分学生住在普雄镇,大多学生都依靠这趟列车通勤。慢火车的使命,也从扶贫公益到了学习和发展。
难怪成叔反复说:这趟火车,是停不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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