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乔治王(ID:BBfresh),作者:乔治群岛,头图来自:《黑神话:悟空》
前几天游戏科学发布了一支 12 分钟的《黑神话:悟空》的实机测试锦集后,我聊到《黑神话:悟空》作为一个以《西游》为世界观题材的作品,在海外也有人指出这是中国古老艺术而且龙珠就受了《西游记》的启发。
结果在这篇文章下不止一个人告诉我悟空是来自印度的。
孙悟空作为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经典,我从来不知道这里有印度元素,原来《黑神话:悟空》是印度的文化输出?
带着好奇心出于严谨,我特意查阅资料,对孙悟空的来历进行了探究,看看他是否真的有咖喱味。
大部分人对于孙悟空的了解都是源于《西游记》,而事实上孙悟空这个形象最早并不是出自《西游记》。
中国古代文学中,有一类小说叫做世代累积型小说,它们的内容建立在,前代众多艺术作品的基础上,经过逐渐积累、增添、修改、加工、润饰而形成。
世代累积型小说不是一个人独创,而是作者对之前代的文稿的再创作,而每个时代每个人追求的价值观不同,所以角色也一直在演变,变得深刻起来。观众以不同的视角和眼光看,总能看出不同的意味来。
这非常具有开源精神,人人可读,人人可编译,但只有最好的分支版本才会被流传下来。
这类小说并不少见,四大名著中除《红楼梦》之外都属于世代累积型小说。
所以我们看看《西游记》的版本编译历史。
《西游记》中,唐僧的原型玄奘法师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他去西天取经的故事,被他的弟子保留在了《大唐西域记》和《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
玄奘在公元 629 年从长安出发,经历新疆、中亚、到达印度,往返 17 年,《大唐西域记》成书于 646 年,《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稍晚于《大唐西域记》。
这两部还不算小说,属于纪实性的作品在民间广为流传,为后来的创作者提供了原始的素材。
接下来近 700 年间,经过民间艺人的加工,《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在宋元时期诞生了。
虽然它还比较粗糙,但是孙悟空沙僧等形象已经有了雏形,大闹天宫等故事情节也基本具备。
此后又出现了《西游记杂剧》《西游记平话》《西游记传》,不管是故事内容,还是人物设计,都逐渐丰满了起来。
后来吴承恩将这些同类作品都汇聚了起来,对情节结构进行了综合取舍,同时加入自己的创作,形成了一部半新的小说作品。
那孙悟空这个形象最早是何时出现的呢?
孙悟空形象首次出现在取经故事中,是《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此时的孙悟空名叫“猴行者”。
他的出场是这样的: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从正东而来,便揖和尚:“万福,万福!和尚今往何处?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经否?
这个白衣秀才与三藏法师行至王母池时,还提醒三藏“轻轻小话”,不要高声,完全没有泼猴的气质。
而在之后的《西游记杂剧》中,孙行者是个很世俗化的角色,他拖家带口,有兄弟姐妹和妻子。
在盗取金丹后,还不忘偷件仙衣赠与妻子,然后一起分享盗来的仙丹仙酒。
这些形象是不是和我们熟知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很不一样?
当然这些作品中也有着我们熟悉的元素:火眼金睛、七十二变、惩恶扬善,经过几百年的沉淀,最后被百回本的《西游记》沿用或者舍弃,最终才呈现出我们所熟知的面貌。
而玄奘也逐渐不再是取经的主角,孙悟空也从世俗化的形象逐渐变成完美的神话角色,从石头缝里蹦了出来。
鲁迅先生根据《山海经》等古代典籍的记载,考证出淮水水怪无之祁极有可能是孙悟空的原型。
无支祁是古代神话中的水怪。
他的形状像猿猴,塌鼻子、凸额头、白头青身、火眼金睛,而且力大无穷,常在淮水兴风作浪,危害百姓。
大禹治水时,擒住无支祁,用大铁索将其锁住并镇于淮阴脚下。
这个故事与《西游记》一书中孙悟空大闹天宫后被如来佛祖镇压在五行山下的故事情节颇为相似。
这么看来,孙悟空是土生土长的中国文化,为什么会有来自印度的说法呢?
“外来说”也称“印度传入说”。这一说法的首倡者是胡适。
胡适说“我总疑心这个神通广大的猴子不是国货,乃是一件从印度进口的。也许连无支祁的神话也是受了印度影响而仿造的。”
他认为孙悟空的原型来源于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努曼,随着佛教传入了中国。
陈寅恪、郑振铎都表示了对这个观点的支持。
但这个说法并不能盖棺定论。
因为直到季羡林先生译出为止,《罗摩衍那》在中国一直没有哪怕是能反映出原书主要情节的汉语译本,只有敦煌壁画的藏文版本和随佛经传入的梵文版本。
胡适师从俄国人钢和泰学习梵文,提出这个观点时,也是受了钢和泰的意见影响。
“我依着钢和泰博士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记事诗《拉麻传》里寻得一个哈奴曼,大概可以算是齐天大圣的背影了。”
所以郑振铎在他的《西游记的演化》一文中,除表示同意胡适的观点外,又声明说:“什么时候哈奴曼的事迹输入中国变为孙悟空,我不能确知。”
“外来说”自提出以来,支持该说法的学者先是比较专注地研究《罗摩衍那》在中国的传播,在这个阶段遇到了困难之后,扩大了搜寻的范围:研究对象从《罗摩衍那》,扩大到两汉以来的汉译佛经。
1958 年吴晓铃先生检出汉译佛经中几乎全部有关《罗摩衍那》的材料,证明汉译佛经虽然介绍过《罗摩衍那》书名和某些重要人物,但不仅简单零碎而且经过了佛教徒的改造,凭借这些东鳞西爪的材料根本不可能窥知《罗摩衍那》的全部面貌和本来面目。
而持“外来说”论点的学者却未能做出有说服力的辩驳。
有论者试图通过汉传佛教在中国影响力巨大来证明《罗摩衍那》有可能影响到中国文学创作。
可《罗摩衍那》是佛教的死对头的婆罗门教的作品,进入佛经后会经过改造,译成汉文又会有出入。
还有有论者认为《六度集经》和《杂宝藏经》中这两个佛经汉译中的故事拼合,就可得到《罗摩衍那》的基本轮廓,所以中国古代是熟知《罗摩衍那》的故事 ,再所以孙悟空来自印度。
我在查阅资料以后发现这个论点挺离谱的,更离谱的是后来很多研究孙悟空的论文在不断沿用这个论点证明孙悟空来自印度。
一个故事让经过两三个人转述都会有变形,何况跨宗教跨国。《罗摩衍那》的故事要在中国传播,先要经过佛经改造,再翻译成汉文的时候还有出入,打上了好几个折扣,再说多少程度影响了古人进行创作从而决定了孙悟空的原型实在难说。
我们研究者并不否认这些故事在中国古代是有所传播的,我们的分歧只在传播的影响力、程度和效果。多少程度决定了孙悟空的原型?
最重要的是,不管原型是否受到《罗摩衍那》的影响,《西游记》依然是中国的不同时代不同参与者的价值观的投射,他们从中国的民间生活中汲取营养,将愿望代入进角色,再经过伟大作者的演绎,才成为了这样一部作品。
说到这里,无论如何都是中国文化艺术了。
写这篇文章,花了大量的篇幅说孙悟空的来源,但其实我觉得现在重要并不是来源,而是谁有能力解释、演绎自己的文化。
是你的如何,不是你的又如何?我们长期都没有解释自己文化的能力,所以哪怕是 100%我们的题材,都被别人做成了一个个文化外壳再灌装美式价值观内核,打包成文化产品再倾销到自己的国家。
《花木兰》预告所有角色都是英文台词英文口型,如果你“抱怨花木兰为何英语专八水平?”,只会有人说“这是迪士尼公主系列,所有的公主都说英文,不然还说中文?没有迪士尼外国人连花木兰是谁都不知道吧。光凭这一点也要感谢迪士尼让花木兰被外国人熟知。”
但是我们会在黑悟空的底下评价说:“中国怎么天天孙悟空,不知道孙悟空是印度的?”“不承认是印度的都是玻璃心,在寻找民族自豪感来满足现实中自己的失败心理。”
过往的年代积贫积弱,很多人对文化失去了自信,外国人随口抛出一个观点,就有无数人找寻一切蛛丝马迹去论证他如何是对的。
随着西方世界逐渐被祛魅,我们开始正视自己文化的闪光点。所以才会这么对自己的文化产品心生激动,对那些充斥刻板印象的美式换皮产品失去耐心。
王权没有永恒,谈论孙悟空是不是印度猴是假,心里的辫子该剪一剪才是真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乔治王(ID:BBfresh),作者:乔治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