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高凌云,原文标题:《<脱口秀大会4>总导演:一个喜剧节目,要不要这么残酷?》,头图来自:《脱口秀大会4》剧照
8月10日,《脱口秀大会》第四季播出,这一季共有56名选手,除了王建国、呼兰、庞博、杨笠等为人熟知的脱口秀演员,更多的是一些新鲜面孔,观众也在期待黑马出现。去年,《脱口秀大会》第三季热播,吸引了各行各业的人关注脱口秀,越来越多的人希望加入这个行业。也许,脱口秀正在迎来全民热潮。
小红是《脱口秀大会》的总导演,经历了《脱口秀大会》第三季和《吐槽大会》第五季的改版,她见证了这个新兴而小众的行业如何一步步迎来爆发。我们和她聊了聊《脱口秀大会》幕后的故事。 以下为小红的自述。
“这真的不是一个比赛”
那天在录制现场,我坐在监视器后面,看到王建国被淘汰的那一刻,心里特别难受。我们跟很多演员节目外都是很好的朋友,他和程璐作为总编剧,常常录制期间一周有4天都在帮演员改稿,只有两三天或夜里才有时间想自己的稿子。如果他们选一位单人的脱口秀演员PK,可能就晋级了,但他们还是选择了漫才,因为建国真的很喜欢漫才,也很喜欢肉食动物。
演员们有什么事都挺爱跟我商量,我知道建国一直很喜欢漫才,我们也讨论过他和谁搭档的问题,杨蒙恩、呼兰……他自己最想搭档的是李诞,但是赛制不允许。我们都很认可张博洋的才华,他今年没有写出符合自己要求的脱口秀,也很想和建国一起尝试漫才表演。
私下里,我和李诞劝过他,觉得他可能很难走下去,因为他和博洋的磨合期太短,才两个多月,一般漫才的搭档时间要超过半年,要经过多次的线下打磨才能做出好作品。而且他们两个人的名气和才华都很突出,很难做组合,更适合说单人脱口秀。
有意思的是,肉食动物组合正是看了《脱口秀大会》第一季中王建国与李诞的表演才知道漫才,也就是说,看王建国表演的人把王建国给“干”掉了。 每年我都会担心老演员们的状态,他们多少会有顾虑,害怕自己今年的名次和表现没有去年好。比赛名次对新演员来说更重要,但对老演员更残酷。新演员折了大不了明年再来,在节目上获得曝光后还可以办巡演。老演员冒着更大的风险。
王勉、杨笠比赛前我们也会聊聊,我会说还有观众想看你,这里还有比较纯粹的脱口秀舞台,那就多上来演几次。因为我觉得,作为脱口秀演员,不管你的成就有多高,只要你想演脱口秀就应该去舞台。比赛真的只是一个形式,你只是演给喜欢你的观众看的。
我跟黄西老师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本来他想上《吐槽大会》,我觉得以老师的脱口秀水平,更适合上《脱口秀大会》,我就向他解释为什么他来《脱口秀大会》会很好看,我希望他像欧阳靖去《中国有嘻哈》那样,向脱口秀演员展示实力,唤起回忆。他最大的顾虑是还要不要参加比赛,我说,这真的不是一个比赛,我们只是提供舞台,让大家找到喜欢自己的观众。
我一开始有点担心老演员在创作上顶不顶得住,但他们这一季依然有精彩的表现,比如庞博和周奇墨,演得这么好,炸成这样,是我们的意外惊喜,周奇墨的“listen to bai bai”巡演就听过,后期再听还是乐。
这一季的新人也非常厉害,有很多优秀的选手,交警黄俊、小佳、肉食动物……可能观众们一开始看到老选手被击败还会心痛,到后面几期就会见证新人的大爆发。
为什么这一季要“塞”进56个选手?李诞跟我说,这一季我们“应收尽收”,只要是可以的、能试一试的选手就让他上。我们常说,线上和线下的演出是不一样的,怎么告诉他们不一样?就是让他们站在台上,站在摄像机和明星面前,让他们知道节目现场观众的感受和心态跟线下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才会理解。很多演员需要这个经验,张灏喆和童漠男在后面的表现就好了很多。
今年有好几个新人,童漠男、张灏喆和步惊云,他们都在赛场上遇到了适应的问题,我们都觉得这是我们在线下看到的最炸的演员,他们上节目还是会不适应。他们的内容放到这么大的舞台上来看,稍微有一点小,线下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剧场,人与人的连接是很近的,但是在节目现场是另一种感觉。
“今年比去年还要好”
在《脱口秀大会4》录制前的内部动员会上,我对团队说了句有点嚣张的话,“这次录制就是这个行业今年最重要的一次录制,没有之一。”
我没想到去年的《脱口秀大会3》能引起这么多人关注脱口秀行业。有各行各业的人找过来,问我能不能也试一试说脱口秀?很多我们在线下看完觉得,没准真可以。
比如在《脱4》第一期出现的交警黄俊,他来自我们公司和上海市黄浦分局的一次合作,当时他们来开放麦是为了准备自己的一个活动节目,我们听了觉得很有意思,邀请他上节目。李诞在网上看到癌症专家菠萝做的科普演讲,觉得很好玩,就去问他想不想做脱口秀,然后他就去线下开放麦讲了,确实讲得很好,我们也邀请他来我们节目。李诞这季总说的“每个人都能做5分钟脱口秀演员”,这是我们的经验之谈。
我希望每一年《脱口秀大会》可以呈现出当年脱口秀行业的样貌。去年,我们表达的是还有很多优秀的脱口秀演员,这个行业还在;今年则反映了,中国有各种各样的人在说脱口秀。
虽然新的演员有很多,但是好演员不一定多,冰山之下有没有这么多优秀的人,这些人能不能承受住大家的期待?这都是我今年比较忧虑的地方。以目前录制的前五期节目来看,我是比较满意的,节目一步步稳住了,比去年还要好。
导演组提前几个月就在做赛制的策划,我们大概会做出三、四套制作方案。
我们会预估第一轮每位选手得到的拍灯数量,我们会把现场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列下来,但现场总会有意外发生。
沙盘推演是概率上的保证,比如推演后,我们发现有70%~80%我们心中的优质演员是能往后走的,有20%~30%的概率是现场惊喜。
做沙盘推演是为了把握比赛的激烈程度,去年周奇墨与呼兰的PK引发了全场沸腾,但如果再激烈一些,大家就会心疼,这只是一个喜剧节目,要不要这么残酷?复活就是给赛制打的补丁,保证节目好看的同时,让好演员多演两场。
今年,我们想让何广智和徐志胜PK,他们两个私下关系很好,徐志胜在真人秀里也放出了“北志胜南广智”的言论,我们挺想看他们同台竞演,但志胜演得特别炸,直接四灯晋级了,也是个意外的惊喜。TIGHT 5海选,志胜第一场就被淘汰,现场观众并没有那么买单。但我看过他在上海的线下拼盘演出,他虽然不是最有名气的演员,不过如果把他放在《脱口秀大会》的舞台上打磨一下的话会很闪光,大家应该会很喜欢他。他果真演得特别炸,这也是现场演出的魅力所在吧。
大部分演员都很期待来读稿会,这会让他们心里比较踏实。读稿会是脱口秀演员最后的救命稻草。我们就帮他们想办法。有时候大家也会看法不一样,比如有的演员我们劝他不要这么说,首先从喜剧、专业的角度来说很老套,也很不友好,可能播出了会被骂,但如果他坚持要讲,我们肯定会尊重选手的意见,让他接受现场的结果和观众的看法,补上这一课就好了。
喜剧行业有一个原则叫“Yes,and”,先提出肯定,再一起续写后面的东西。读稿会就是一个“Yes,and”的过程。演员挨个进屋,先读一遍自己的稿子,站着读,躺着读,演着读,怎么样都可以,程璐和建国和我会和他们进行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的交流,各自从头到尾一段一段地给出修改意见。
关于《脱口秀大会3》
《脱口秀大会3》是我做总导演的第三个项目,也是让我最崩溃的一次经历。节目录制前,笑果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很多风波,节目冠名商在犹豫到底还要不要冠名,客户让我们承诺演员要老老实实地不再出事,我心想这我怎么保证啊?特别绝望。录制前两天还有嘉宾跟我们说不想来了,因为不想跟笑果扯上关系。
我真的觉得那就别录了,太难了,难死我了。我甚至找到老叶(叶烽:笑果文化创始人、董事长)问,我们真的要做这个节目吗?这是我第一次想搞开机仪式,人到绝望的时候觉得科学已经救不了我了,信念才是最重要的。祈祷的时候也没什么讲究,就是心中默念,“希望能顺利录制”。
2020年6月10日是《脱3》录制的第一天,上场之前所有的人都很忐忑,还有人想看这些脱口秀演员吗?那天是周奇墨跟呼兰PK的那一期,杨笠、王建国也都表现得很优秀,那一期录完我就觉得身心都松了一口气,《脱口秀大会》又活过来了,我们还能再做5年,10年。
《脱口秀大会》第三季第九期,庞博被淘汰,音乐声一响起,李诞当场就落泪了,他眼睛太小了,大家可能没看到。那首歌叫《Five Hundred Miles》,是庞博主动提出,如果自己被淘汰,离场的时候希望放这首歌。当这首音乐在场上响起的时候,你会意识到这个人已经陪伴了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努力地做好脱口秀。你可能之前习惯了,你可能默认他就是优等生,是“大王”,但当他止步总决赛,所有人的遗憾都涌了上来,这是之前的赛制没法激发出来的情感。
这是从《脱口秀大会》第二季到第三季发生的变化,它贯穿在每一期节目中。我不希望这个舞台上只有单一的表演,所有的人都能晋级,我希望在合理的范围内能看到更丰富的情绪,只有这样,观众才会和脱口秀演员有更多情感上的联结。
我们经常会提到一个词叫“毛边”,我们希望观众看到的不是一个被精巧地包装后的角色,而是有“毛边”的人,有瑕疵,但也有魅力。我希望通过各种各样的情境,让更多人感受到这些演员的情绪,想去了解这个人。脱口秀演员打动人的点在于Ta的人格魅力,听完Ta的段子你还想听。
脱口秀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好笑地讲你的故事”,如果你的人生有足够多的故事,你其实只要好笑地把它说出来,就可能会是一段脱口秀了。《吐槽大会5》中“吐”得最好的许知远、易立竞和范志毅,他们其实就是讲自己的故事。如果一个人有精彩的故事、鲜明的语言风格、独特的身份,会对讲脱口秀有很大帮助。
经历过《脱3》之后,我特别喜欢一句话“如果我温柔的话,我就会死”。做总导演就像“带队打仗”,队伍里有老导演,有新演员,有平台,还有各种供应商,大概有十几个团队,我要把所有人的意见都凝聚在一起。总导演要承受很多情绪,每年都会有人从各种各样的角度骂,我都会看,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经常会有老演员过来问我,我为什么要上节目?新演员问我,我能不能上节目?为什么不能上?我会跟他们分析,比如你这次的演出效果不好,积累的作品量不够,没有多少东西能拿到线上,上了第一期之后,第二期就没有内容了……没有准备好就上节目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我老跟他们强调一个观点,不一定上节目就是好事,也不一定晋级了就是好事,漂亮的表演,被观众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观众可能在别的节目里看过,上来一位特别差的选手,导师疯狂地骂他,可能早期的很多选秀是这种逻辑,但我不想做这种节目,我希望每个人上台前,心智已经准备好了。
有一些别的节目会保留的冲突段落,比如选手在幕后的冲突,我不会在节目里保留。我们是一家喜剧公司,做的是喜剧节目,更希望观众带着愉悦的感觉看脱口秀,这算我个人的审美吧。
“把行业变成风口”
2016年,我加入笑果文化。我这个人比较随波逐流。研究生毕业,我看同学们都去考公务员也跟着去考。我爸爸从小对我的规划是,女孩要从政。当时我考上了北京的公务员,他在老家提起这事特别神气。我每天早上9点上班,处理文件,跟领导开很严肃的会。工作一年多后,我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提出辞职。我爸爸很绝望,他说我掐灭了他祖坟上的青烟。我和他赌气,没怎么和他商量就来了上海,打算从头开始,成功失败与否都自己负责。
从小我就喜欢喜剧,和很多喜剧演员一样,我小时候也是班里最搞笑的,每天以逗得全班哄堂大笑来获得成就感。我爱看台湾和日本的综艺节目,周星驰的电影,辞职后,我给笑果文化投了简历。我和李诞早在2013年就相识了,读研期间,我去英达导演的情景喜剧《我们一家人》做编剧实习生,李诞也在那里做编剧,我很喜欢他写的内容。
当时整个笑果文化没几个人,从实习生做起,一个月钱也不多。现在想来非常冒险,就是个实习生,做不好被辞退怎么办。那时候我做《吐槽大会》第一季,我在内容组,开策划会,接送嘉宾,采访,做很多零碎的事。
早年程璐他们说脱口秀那会儿,脱口秀的线下根本卖不出去票,演员参加演出甚至还要自己搭钱。其实在《脱口秀大会2》之前,很多开放麦才只卖2块3毛3,买了票你能看到呼兰、杨蒙恩,这是真的。
有一次,我和程璐参加一个行业颁奖礼,我说了一句话,像在吹牛,但很真诚,我说,“真正热爱的人会把行业变成风口”。搞喜剧的特别羞于说“热爱”,但的确就是这样。
除了《脱口秀大会》,我也是《吐槽大会》的总导演。我现在还没顾上想下一季《吐槽大会》要怎么做,赛制创新让我特别头疼。以前我们希望嘉宾直面自己的过去、直面槽点,去年开始,我们想听到不同圈层中的人如何看待彼此,互相如何评价。但每年都有一个“不可能三角”:观众满意、嘉宾开心、节目组满意,这三点很难同时满足。
国内能接受吐槽的艺人已经不多了,艺人被团队保护得越来越好,观众觉得槽点吐得不够狠,节目制作方处在两难里,每年我们节目里说不想做吐槽了不是开玩笑的。每年开始前我都会找老叶说,能不能别让我做吐槽了。
我感觉别的节目都没有《吐槽大会》这么费艺人,一期5个嘉宾,一季就有50个嘉宾,国内符合要求的艺人也就这么多,《吐槽大会》这么多季已经合作了两三百个嘉宾,再找符合观众预期又接受吐槽的嘉宾就很难,这是我们最头疼的事。
未来,我很想去尝试做一部以脱口秀演员为主的剧,通过虚构类的故事来表达我的想法,或者研发访谈类节目,但肯定都是以喜剧为核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高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