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状况发酵下去，平台的流量和财务数据越来越好，钱是赚得越来越多。但社会和时代即将付出的代价，却实在难以想象。
“中传95后硕士毕业去卖房”，看到这条信息，是不是觉得焦虑？是不是感叹读书无用，“内卷”严重？看了是不是想躺平？这是近两天，一条阅读量达到2.1亿的微博热搜。
不出意外，相关微博下，口水汹涌。
“制造争端、引发冲突的稿件是更容易获取流量的……这也是互联网上戾气越来越重的原因之一。”6月26日，B站成立12周年之际，董事长兼CEO陈睿发表演讲，不点名地批评微博热搜。
“社区就是要形成共识，而不是制造争端。现在网上的很多其他平台，它通过一些有争议的内容来获取流量。”陈睿的话，在网上激起广泛共鸣。
他话音刚落，6月29日，公众号爆文《鲍毓明回来了，罗翔离开了》刷屏朋友圈，很快便突破10万加。
事情起因是，深受知识和法律界认可的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罗翔，被迫因一条#被罗翔的三观惊艳到了#的热搜，而选择离开微博。同时，因“性侵养女案”声名狼藉的美籍律师鲍毓明，却跳出来痛批罗翔。
这条逼走罗翔的热搜，一开始的传播指向是夸他的，不想却很快被大量人身攻击淹没，热度不断飙升，而微博站方并未采取任何约束。
而此前在微博上“人人皆曰可杀”的鲍毓明，这时反倒海量吸粉。
中国是需要更多的罗翔，还是更多的鲍毓明，不言而喻。而在新浪微博，热搜榜告诉世界，中国网民更需要的，是鲍毓明。
博得了流量，却丢掉了荣辱是非，一次次一天天，让不少人对新浪微博以及微博热搜的流量价值观深表疑虑。
显然，中国网民和微博热搜，至少有一个病了，还病得不轻。为了搞明白背后玄机，我们统计了2020年6月到2021年6月的9万条微博热搜，想从中管窥出一些端倪。
作为门户时代少有的活得不错的遗存，新浪微博月活超过5亿。把微博视作一张报纸的话，热搜就是头版。
热搜主要看热，顾名思义，冲着流量而来，随流量而去。
5亿多用户，每天都会盯着热搜榜那50个坑位，随时填放无穷的时间和精力。
至少数十万广告公关业者，饭碗也系在那50个坑位上。靠刷榜、操作热词，乃至直接花钱买，甲方的诉求将按时登榜，一如当年的“8点20发”。
用户困在热搜里，热搜困在流量里。困住流量的，又是什么呢？
2018年1月初，因“紫光阁地沟油”事件，微博热搜被下线整顿。此事因《紫光阁》杂志（隶属中共中央国家机关工作委员会）批评劣迹艺人PGOne传播负能量而起。
当时，部分粉丝听说“紫光阁”批评了自己的偶像，还没搞清《紫光阁》是什么，以讹传讹以为这个名字是家饭店，于是使出泼脏水的老招数，把“紫光阁地沟油”操作上了热搜。
新浪微博回应称，“紫光阁地沟油”并未真正登上热搜榜，且并非PGOne粉丝花钱刷榜。这个解释因过于牵强，无论网民还是官方都不认可。毕竟，1.4亿阅读量，7.7万条讨论放在那里，这都没上热搜，估计热搜都不答应吧。
更重要的是，一两个艺人的狂热粉丝买热搜，虽然有侮辱性，但危害性真大不到哪里去。饭圈文化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尽管我们整理的9万条热搜里，有三分之一是关于明星八卦的，数量不少，但大多是一次性的，不成气候。
反过来，由极个别不良动机者煽惑，无数微博用户误把“紫光阁”当饭店，并与“地沟油”深度捆绑，微博热搜的政治担当和平台责任，又体现在哪里呢？
2018年2月，整改一月后，微博副总裁曹增辉对媒体表示，微博会控制明星娱乐的比例，更多展现正能量。
新浪微博做到了吗？我们的统计显示，此后明星八卦霸榜热搜的比例，并未明显减少，甚至还因为一些明星的情变导致微博宕机。
老问题没解决，新问题又突出。2020年6月10日，新浪微博第二次被公开责令整改，要求暂停更新热搜榜和热门话题榜一周。
这次的原因是“干扰网上传播秩序，传播违法违规信息”。后一个比较宽泛，前一个指向则特别明显——新浪微博某股东企业一位高管被夫人曝光出轨，该话题很热很多人搜，却很快遭遇微博热搜下架，激起舆论强烈反弹。
但这也是一个契机，“严禁资本控制舆论”很快成为中央到地方、官方到民间的共识，更上升为中央决策。整改是有效的，微博热搜收敛了很多。
然而很少有人意识到，“流量控制舆论”可能比“资本控制舆论”更加糟糕。
流量不仅困住了用户，还困住了微博自身。2018年初开始，微博股价一路狂泻。2020年股价最低时，微博市值只有2018年初的五分之一。与之伴随的，是用户数量和营收的双疲软。如何拉升股价，如何保用户保营收，是否“饮鸩止渴”，成了经营者不得不思考的问题。
不少人认为，微博热搜以娱乐话题为主。9万条热搜里，我们发现娱乐话题确实在热搜绝对数量上占比不少，但是上得快下得也快，一般只有几小时热度，并不能持续吸引网民目光。
热搜里真正“热”的，其实是与普通网民更贴近的社会事件和社会情绪。而且，越是极端事件和极端情绪，网民就越有表达欲和传播冲动，就越热越有流量。
这个“热”，我们用在榜时长作为统计维度。经过梳理，可以看到微博社会类热搜话题在榜时长前50的，大量涉及到争议性议题，有的议题在榜时间超过一周。
以刚刚过去的6月份为例，有一个热搜话题为#小S提醒未婚女性不要随便结婚#。
事实上，无论古今中外，任何一位未婚女性都不能随便结婚。小S此论在6月2日能成为热搜榜一，显然针对的是刚出台的三胎政策——婚都不结了，还要什么三胎？
可能是食髓知味，6月16日，#小S说不要为了父母生小孩#再次霸榜，热度3317515。
但很讽刺的是，小S本人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据她自述，每一次生育都心甘情愿，对外展现的也一直是全家幸福美满的人设。现在，举国热议三胎话题，她站出来教诲年轻女性警惕婚姻和生育，动机我们不好揣测，但这些“毒鸡汤”的恶果，可能还没有完全呈现。
6月份离小S两条热搜热度接近的，是#教授称生三胎或能缓解教育焦虑#，重庆大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张子强因为一段言论，遭遇冷嘲热讽，微博主流舆论指责他为给三胎政策站台，睁眼说瞎话。
但深究张子强原话，只不过在说“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容易产生更多焦虑，如果有更多比如三个孩子，家长的心态会好很多。张子强结合自身育儿经验的肺腑之言，却让微博网友给他扣上了“昧着良心为政府三胎政策站台”的帽子。
这或许是微博提升用户活跃度的运营手段——这类帖子下方，充斥着无数口水战：主张不婚的撕结婚的；主张不生孩子的撕多生孩子的；“女拳师”撕“直男癌”的……
几乎没人提及，三胎政策是中国为了应对老龄化社会的战略性决策，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须依赖少年中国与中国少年。从这个角度来说，任由不婚绝育的“毒鸡汤”泛滥成灾，荼毒青少年，就是在坐视我们亡国灭种。
在6月1日至23日，另两个榜一话题分别是6月11日，#腾讯试点强制6点下班#，以及6月19日，#李雪琴郭麒麟成年人社交潜规则#。
这5条月度最热的热搜，都是话题类的，婚龄年轻人是最核心受众。这证明微博的年轻化并非虚言，但年轻化的指向，却有点“丧”。
这24天中，最热的社会新闻热搜分别有：
6月5日，气球被吹飞女儿瞬间抱住妈妈；
6月13日，被考研失败的学长骂恶心；
6月21日，父亲为儿子彩礼钱给亲家下跪；
6月22日，路虎礼让行人遭奔驰别停疯狂撞击；
新浪微博的slogan是“随时随地发现新鲜事”。在创立早期，“围观改变中国”也一度风行于微博之上。
试问，中国5亿多微博用户尤其是年轻用户，如果一直围观明星绯闻和上面这些话题和新闻，又如何改变中国，又会把中国改到何处去？
从2018年至今，微博热搜的两次下线整改，都会在知乎等社区产生新话题，比如“没有热搜的日子”。很多网友坦称，他们打开微博就是为了看热搜。
可以说，新浪热搜在议程设置、传播效果和社会动员力上，不亚于中国绝大多数媒体。这样一个平台，热搜榜上此起彼伏的关键词和话题，既是5亿多用户信息需求和情绪偏好的投射，又决定了他们能看到什么，怎么想。
简而言之，微博热搜一直在，也将继续塑造5亿中国人的网络人格。他们怎么样，中国网络的风气就会怎么样。
必须承认，微博热搜已成为中国意识形态领域一块举足轻重的阵地。很难想象放任这块阵地一直野蛮成长，以收割流量和投放为最高业务标准，中国互联网就能风清气正。
从一开始，新浪官方就透露，热搜榜单的呈离不开人工编辑的干预。热搜榜上某些位置可以售卖或“运作”，也一直是业内公开的秘密。
所以，微博和热搜团队的价值导向和编辑能力，必须得到更多更高规格的关注。
新浪微博的服务器可以因为某些明星的突发情事而宕机，中国网民的大脑却不能宕机。
纵览一年来微博热搜，就跟上文提到的一样，除了明星绯闻，就是情场、职场、街头的各种暗黑争斗最有流量，也最能获得站方推荐。
我们以近来流行的“躺平”为例，在2021年5月，相关的热搜话题就有“拒绝躺平的86岁科学家”“俞敏洪劝年轻人不能躺平”等，这些热搜貌似情绪积极，但看其评论和带话题的微博，大多还是对“拒绝躺平”的嘲讽。
这些固然都来自网络用户的创作，然而必须追问：平台在获取流量收益之后，除了挥舞流量数据弹冠相庆，有没有过反思，有没有在业务考核中，加入正向价值和社会效果的考量？
据我们对新浪微博在职和离职人员的采访，除非出了引发有关部门追责的运营事故，否则绝大多数编辑岗的考核标准，核心指标就是流量、流量、流量。
在社交媒体草创年代，“毒鸡汤”和“丧文化”之所以能成山呼海啸之势，一是迎合了群体焦虑、偏执、恐惧等极端情绪；二来平台为了流量，刻意放任，引导和监管责任懈怠。
2021年6月15日起，中央网信办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为期2个月的“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重点打击5类“饭圈”乱象行为。
根据新浪网官方公告，新浪网整治“饭圈”乱象，是“在中央网信办、北京市委网信办的指导下”进行的。在此之前，新浪微博特别是热搜，早已成为“饭圈”的重灾区。
其实，“饭圈”整治并不难，因为平台早就和艺人、经纪公司、公关机构形成了某种共谋同生、俱荣俱损的关系。被割韭菜的，只有那些以青少年为主体的粉丝们。与其说整顿“饭圈”乱象，不如说是要求平台割肉吐肉，放过孩子们。
“饭圈”乱象整顿的效果，取决于平台自查自纠的力度。客观来说，只要任何一位艺人还能通过“操作”登上热搜榜，“饭圈”就将乱象继续。
更难整治的，还要数“丧圈”。
在热搜里的中国：
出身于一般家庭的，还是躺平吧，能省一口气是一口气；
你再努力学习，也不如邻座有个好老爸；
办公室里，充斥着你不知道的交际潜规则；
这个世界对胖女孩没一点好感；
别随便结婚=别结婚，更别生孩子；
女人生育成本太大，一生孩子就毁了；
家庭会伤人，父母和亲戚都越来越讨厌；
中国长辈最善于PUA下一代；
老年人变坏了，坏人也变老了，远离他们；
贫困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它让我如此尴尬；
我发现自己不再年轻，却还是那么贫穷；
延迟退休后，我们都将活得很难受，死得很难看；
……
上述话题，只是2020年6月至今，新浪热搜的很小一部分。归结为核心几句话：中国人很累，中国人是不快乐的，中国人互相提防，中国人之间没什么共识。
假如数十上百年后，中国人以新浪热搜榜的清单，来评判这个时代和他们的长辈，会感到温暖和光荣吗？甚至，他们会尊重这一代中国人吗？
我们研读了一年来9万条微博热搜，凡是能激发人的负面情绪的内容，比如丧、躺平、暴戾、疑惧、敌视等，可以说是议题中的主流。其选题之妙、吸量之巧，看上去更像是人工刻意设置的议程，而非平台流量自我流动的结果。
这种流量就是“毒树之果”，社会的撕裂，从个人的不安和戾气开始，各人又汇入群体，找到跟自己更接近的那群人，互相激化情绪，对立和敌视其他群体和社会。
如勒庞在《乌合之众》中所说，这种群体中，“每个人都会暴露出自己不受到约束的一面。群体追求和相信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和理性，而是盲从、残忍、偏执和狂热，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感情。”
这种状况发酵下去，平台的流量和财务数据越来越好，钱是赚得越来越多。但社会和时代即将付出的代价，却实在难以想象。
即使最苛刻的批评者都承认，中国社会的治理和民生，正处于五千年来最好的时刻。中国，还在一天天变得更好。但微博热搜上的中国，却一直丧而暴戾，乱而浮夸。中国，究竟啥时候得罪了新浪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