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美军已经宣布终战,正逐渐撤离阿富汗,战场局势开始倒向塔利班一边,很多之前政府军和塔利班争夺中的领土纷纷落入后者之手。不过,曾经担任过议员的伊布拉希米却坚信美军不会真正撤离、丢下阿富汗不管:“你看美国说从伊拉克撤军多少年了,最终不还在么。”
在他眼里,这只不过是美国以撤军为要挟,迫使阿富汗政府作出让美方满意的改革或进一步让利罢了,一旦美国和阿富汗政府利益协调完毕,美军将再度介入战场,那时塔利班就会“像蚂蚁一样被导弹的洪水卷走”。
话语间,传来了他身边一众水烟烟友的嬉笑怒骂声,里面夹杂着恶俗的黄暴词汇。
自波斯文明进入伊朗高原和中亚以来,当涉“性”的内容开始进入文化精英日常交往的话语中时,都是地区陷入灭顶危机的先兆。之前两次出现精英语言黄暴化现象,还是蒙古铁骑和帖木儿杀伐的13-14世纪和英俄展开地区殖民争霸的19世纪,两个时代都留下了多部收集黄段子的文学作品。
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控制的领土和人口比例。白色为政府军控制区,黑色为塔利班控制区,红色为争夺中的领土 / The Long War Journal
灾难的靴子并没有等待很久,便落了下来。从6月底开始,塔利班在传统上属于政府控制范围的阿富汗北部发动攻势,政府军一触即溃,昆都士、塔哈尔等省份大片地区被塔利班占领,千余名阿富汗政府军士兵跨越国界逃往塔吉克斯坦避难。
7月6日,塔利班占领中阿边境的瓦罕走廊,完全控制了巴达赫尚省。这里在2001年美军介入阿富汗前,曾是反塔利班势力的大后方,从未被当时掌权的塔利班控制,如今却轻易落入塔利班之手,不仅打击了在塔利班猖獗区作战的政府军士气,而且让喀布尔陷入了四面被围的境地。
7月9日,塔利班对外宣布,他们已经控制了阿富汗85%的领土。
幻象的破灭
像伊布拉希米这样当年在苏联入侵和塔利班上台后流亡到伊朗生活,而后又返回阿富汗的文化精英,过去心底里对外国驻军留在阿富汗一直存有幻想。
流亡到伊朗的阿富汗人,多为什叶派的哈兹拉人,是成吉思汗西征官兵的后代,长着平脸细眼的黄种人面庞,在伊朗屡屡遭受种族歧视。即使他们中的佼佼者奋发图强在伊朗最好的大学读了学位,成为医生、工程师、艺术家这样的社会精英,走在伊朗街头依然不时会被辱骂甚至吐口水。
在塔利班统治时期,这些阿富汗人没有退路,在伊朗挨打挨骂只能忍气吞声。不过,随着国际部队占领阿富汗、打破塔利班的社会压迫,在伊朗阿富汗人的腰杆硬了起来,这里不再是他们唯一选择,相反阿富汗部分地区的生活水平和社会自由度甚至比伊朗还要高。
我依然记得15年在德黑兰大学读书时,与阿富汗室友艺术家迈赫迪偷偷摸摸在宿舍里喝酒。微醺之际,他向我吹嘘起家乡赫拉特(阿富汗西部重镇)的“时尚”生活——国际部队(据他说主要是意大利军人)驻地周边布满了酒吧和夜店,一到晚上便灯红酒绿,“在那里可以随便敞开喝酒开趴”,并且有外国士兵把守,十分安全,不必像德黑兰这样“找什么乐子都要鬼鬼祟祟的”。
另一位在伊朗长大的阿富汗姑娘索拉雅是一名流行乐歌手,在宗教法治下的伊朗没法公开演唱,最后还是在家乡阿富汗巴米扬省被塔利班摧毁的千年大佛遗址前举办了自己的演唱会。
索拉雅在巴米扬大佛遗址前举行的演唱会 / 受访者供图
而随着2018年初伊朗经济崩盘、货币大幅贬值,阿富汗无论在社会自由还是经济环境上都慢慢赶超了伊朗,越来越多在伊朗务工的阿富汗人选择回国,而依然留在伊朗的阿人,有了祖国这个“大后方”,面对平日遭受的种族歧视和不公,也更敢于硬气回应。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很多(尤其是身在海外的)阿富汗人心底里期待国际驻军留在阿富汗,甚至在撤军已成现实之际依然抱有幻想。
而另一部分无法离开母国的阿富汗人,面对塔利班的攻势,衍生出了另一种幻想。
他们认为,经过20年的外国占领,塔利班已经完成了去极端化并与基地组织等国际恐怖势力脱钩,未来将作为政治力量参与到国家发展进程中。
而美军与塔利班谈判结束阿富汗战争时,为了为撤军营造有利的舆论环境,故意释放出来的诸如“塔利班承诺不再庇护恐怖分子”等自欺欺人的讯息,也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部分阿富汗人心中的塔利班幻象。
甚至被巴基斯坦庇护的塔利班领袖西拉吉丁-哈卡尼也在上个月公开指导阿富汗塔利班在占领区“保护民众财产”、“尊重当地生活习俗”,俨然一副国家建设者的姿态。
塔利班在占领区发的告示:女性必须蒙面才能出门 / 网络
可是等塔利班势力真的来到,幻象便碎了一地。
伊斯兰教法重新得到严厉执行,女人不蒙面、男人不蓄须不能出门,之前与阿富汗政府或国际部队合作过的当地人,轻则财产没收,重则被杀害,妻女被掠为奴隶。
美军身后,究竟留下什么
面对塔利班即将重新掌权的现实,阿富汗人把愤怒的矛头指向了不同方向。
莫斯塔法曾经也是支持国际部队继续驻留阿富汗的在伊阿富汗人之一。不过,在看到塔利班势如破竹的攻势后,他的想法发生了变化,转而认为国际部队撤离阿富汗和塔利班的抬头,是美国政府的阴谋,旨在通过塔利班扰乱阿富汗的社会秩序,不仅可以威胁中国、伊朗等阿富汗邻国的稳定,也可以迫使中亚五国接受美国驻军的保护。
支撑这种看法的,是40年前苏联入侵阿富汗时,美国通过巴基斯坦军事情报局扶植宗教武装游击队打击苏联势力的历史。当年宗教武装组织与中情局培训人员的对接人贾拉勒丁-哈卡尼,就是如今巴阿两国塔利班的幕后总指挥西拉吉丁-哈卡尼的父亲。
也有些阿富汗人因此将巴基斯坦视作塔利班的罪魁祸首。阿克巴尔从2013年与我相识时起,就不停抱怨,要不是巴基斯坦提供庇护,塔利班早就被剿灭干净,国际部队也不至于陷入战争泥潭被迫撤军。
“靠着邻国地缘优势,巴基斯坦耗走了美国,又要来重新控制我们了。可我们宁愿自己的邻国是美国……”,阿克巴尔话语间有些无奈。
当然,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奈,美国对阿富汗当下政治困局和政府军在战场上的不堪一击都负有一定责任。
有40年驻阿情报经验的俄罗斯情报官瓦西里·克拉夫佐夫认为,美军在阿富汗政府军的组建和培训上照搬美军制度,是政府军面对塔利班时战力低下的原因。
一是美军为了塑造政府军的“职业军人”性质,刻意打破阿富汗军队的部落和族群界限,撕裂了过去反塔武装领袖和士兵间的忠诚纽带,将政府军变成了为军饷打仗的雇佣兵,战事稍有不利便临阵脱逃;二是美军根据政治军事互不干预的传统,强烈排斥阿富汗反情报机构对军队的监管控制,导致阿富汗政府军成员背景庞杂,遭到塔利班严重渗透,仗一开打就临阵倒戈。
在他看来,美国主导的塔利班去极端化阿富汗和平进程其实是在自欺欺人,因为基地组织与塔利班就是母子关系,各地塔利班基层领导人只要换个名号就可以继续发动暴力袭击。而眼下,在阿富汗战场,政府军面对的敌人不止有塔利班和基地组织,还有已在阿富汗经营了五六年时间、步步壮大的“呼罗珊伊斯兰国”。
有人拿起枪,有人寻找新工作
上文提到的迈赫迪在德黑兰完成学业后回到了赫拉特,在当地大学里教授艺术设计。两年前娶妻生子后,放浪的生活有所收敛,但身上那种脆弱而敏感的艺术气质却丝毫未减,
自从美国在年初宣布从阿富汗撤军后,他对宗教统治回归的恐惧就与日俱增。塔利班治下的大学是不能教授现代艺术的,也许甚至大学都会被关闭。所以,他未雨绸缪,4月时找了家广告设计公司兼职,为未来两手准备,尽管他对塔利班治下“广告牌能不能存在”也抱有怀疑。
不过,迈赫迪并不算塔利班夺权的最大潜在受害者。最大受害者是刚刚在过去20年获得了一些平等权利却又要面临极端主义压迫的阿富汗新时代女性。
拿起武器抵抗塔利班的阿富汗妇女 / 网络
因而,她们抵御塔利班的决心也更加坚定。在政府军的男人们倒戈的倒戈、逃亡的逃亡后,部分城市的妇女为了自己的自由和家庭的安全,拿起了武器要与塔利班拼死一搏。然而,如果政府军在正面战场上继续溃败,这些抵抗的火花恐怕最终难以驱散滚滚而来的黑暗。
此时的阿富汗人无比怀念当年的反塔利班领袖马苏德,一段20多年前关于他的视频在社交媒体广为传播。
视频中,马苏德正在前线的指挥所朗诵波斯诗人哈菲兹的抒情诗,这时一名军官来报:“塔利班发起进攻了!” 马苏德未予理睬,军官见状急了眼,再度高声报告军情。马苏德抬起头,微笑着说:“让我读完这首诗吧,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和塔利班战斗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