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张雅兰,编辑:王婧祎,头图来自受访者
在很多报道里,刘擎被称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中“一个相对特殊的存在”。因为综艺节目“奇葩说”,刘擎闯进大众视野,逐渐被视为知识偶像。他本人也选择走向人群,期望通过积极介入的方式,让更多的人关注知识,关注精神世界的成长。
尽管他多次声称自己并非“导师”,依然难以避免以导师的身份站在讲台上。聚光灯下的刘擎,无所谓暴露“缺陷”,但恐惧声音被“放大”,哲学作为方法,也无法解决琐碎的日常困顿,令一切完美。他一直在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但是最终,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回答的,或许是自己提出的问题。
两个身份
5月中旬,北京的气温正好。刘擎穿着黑色休闲式西装,站在摄影棚外的道路中央。导演特意选择了一条笔直的路,两旁停靠着几辆车,零星坐着几个喝咖啡闲聊的人。刘擎正要录制对谈节目“我们身处一个分心时代”。
“1…2…3…”道路尽头,他边数着数,边用步幅测量着位置。站定,理了理西装衣领,回头,这才发现身后跟着学术助理、摄像、化妆师、记者等一行十几人。“感觉好奇妙啊。”他露出了一贯温厚的笑容。众人也跟着笑了。
摄影师半弓着身体,镜头对准刘擎腕上的手表,小碎步紧紧跟着。刘擎步伐很快,走过一半之后,另一位摄影师从两辆车的空档里弯着腰跟上来,一路小跑在侧面跟拍。虽然不足一百米,但正是中午,刘擎额头上已经汗涔涔。
导演建议他再走慢一些。但是这样快的步幅,他已经习惯了。1991年,刘擎赴美求学,先后在马凯大学、明尼苏达大学获得政治学硕士和博士学位。那九年里,他像苦行僧一样学习和生活,每周都要啃七八百页的书,他的背包里也常常装着砖头一般重的书,在图书馆和教室之间奔波,他总是走得很快。
如今,刘擎58岁,在华东师范大学教政治哲学。他喜欢阅读、写作、与人交谈。对他而言,做研究和教书,就是最适合的。他说,即使有平行时空,自己也想不出另外的工作能比现在这份更符合自己的期待。
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刘擎习惯穿着舒适的衣服和鞋子。关于形象,他从不过分考究,平日只戴一个手环,方便看时间,衣服袖子常常挽上去一点,以便表达的时候做一些手势。从停车场去教学楼的路上,刘擎也走得很快,总会提前五分钟到教室。在学校里的日子,大抵是相似而平静的,他能按照自己的逻辑掌控节奏。
但在“片场”则不同。按导演的要求,刘擎又走了一遍,同样一段路,走过两三次后,才能让镜头里的大部分细节符合客户的期待。
刘擎努力让自己走得自然,但还是忍不住“出戏”。后来他说,感觉自己旁边像站了个“小人儿”,一直在窃窃私语。“多可笑啊。”那个小人儿说。“走路被这样拍摄,在我的框架里是不成立的。”刘擎感到有点荒谬,自我身份和被赋予的角色之间有了缝隙,他觉得,那像是某种“反讽”。
在这种时刻,刘擎会选择将个人判断悬置,完全把自己交给专业人士,“他们知道如何更好地呈现,或许有美学或者专业上的考量。”他是接受的。
当天下午需要完成的任务很多。除了外景的拍摄,刘擎还要接受两个采访、录制对谈的短片、签新书、准备第二天活动的演讲稿。而这样紧凑的节奏,几乎是最近一个多月的常态。
起初,对于各种活动的邀请,他答应的多,推辞的少。但后来发现,自己答应了许多“无法兑现的承诺”。出版社邀请他写新书的推荐语,朋友拜托他签名,也有很多中间人辗转请他接受媒体采访,即使去小区散步,也会有人上前想要合影。被突然推向聚光灯下的他,还有些无所适从。
范新是刘擎新书的出版人,今年出版《2000年以来的西方》这本书时,他接连为刘擎安排了几个城市的新书宣传和签售活动。刘擎没有推辞,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做宣传。
直到有一天,范新接到刘擎的电话,那头的声音些许疲惫和懊恼。“范新啊,我跟你说,现在活动太多了,我不喜欢这个状态,我不想最后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坐在出版社门口的藤椅上,范新嘬了一口烟,“我猜他可能是这么想的,(我)模仿一下啊。”范新叹了口气,“哎呀,我何德何能,被这么多人关注啊?”相识多年,范新觉得,面对这么多掌声和关注,刘擎是有些惶恐的。“我觉得那是他身上特别可贵的东西。”
对人的关切和好奇
虽然拥有多种身份,但如今《奇葩说》已经是刘擎身上绕不开的话题和印记。此前,刘擎对类似的综艺节目没有任何兴趣,甚至一度对娱乐节目抱有某种“知识分子的偏见”,也因为这样,他偶尔会被妻子批评。
“可能是一种学术在现代被边缘化的应激反应。”摄影棚外,刘擎背靠着墙,若有所思地说。
后来,马东邀请他去北京参加一场关于《奇葩说》的策划会,他发现节目的定位和自己想要传达的价值观很相近。有知识、思辨、推论以及观点之间的分歧和冲突,这对刘擎来说很重要,“辩论的重要性在于‘我们谁都不预先掌握真理’。”他抱着学习的态度,上了节目。
他尝试把思考带到具体的情境和话语中,“一个人如果真的有学识,有智慧的话,怎么面对一个具体的问题?”
在“下班后要不要回工作消息”那道辩题中,刘擎提到,“人不只是有效率,不只是能够当作成本、收益的计算符码,人是一个作为目的的存在,而不只是任何发展的工具。”他的声音温和,但表达掷地有声,在现场掀起一阵“小高潮”,这也成了他在《奇葩说》中被称颂最多的片段之一。
但是提及自己在公共场合的角色,刘擎却希望大家把他当成“工具人”,通过他,去了解更广阔的世界。
今年4月,在“大观学术小组”发起的一场名为“重返未来:逃无可逃”的学术演讲活动现场,刘擎作为压轴嘉宾出场。他的开场白是,“我要告诉大家一个秘密,我为什么要让大家认识我?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希望通过认识我,来认识我前面演讲的六位‘大观’学者。”
另一个流传甚广的辩题是“真爱怕狗,要不要把狗送走?”刘擎剖析了现代年轻人对待亲密关系的态度,“为什么现在大家不敢离开自己的安全地带?我们对安全的需求如此之高,恰恰说明安全感的匮乏。”他希望给大家启发,从问题里挖掘自己的心态、认知模式,重新看待自己。
上世纪50年代末,刘擎的父母响应国家号召,去青海“支援大西北”。刘擎是在一个师范学院的家属院里长大的。当时楼上住着一个老师,有一天,刘擎听到他在“大叫”,他上楼偷听才发现那位老师在大声朗诵,“他在读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刘擎觉得奇妙。他对人的关切和好奇,从那时起便在心里扎了根。
刘擎的学术助理Owen此前在娱乐圈工作过,当过一些明星的经纪人。跟在艺人身旁时,“女艺人会分享护肤和造型的心得,男艺人更关注自己的形象管理。”Owen说,很多时候他只是作为听众在一旁听着。
但在刘擎身边工作则很不一样,这位比他年长近30岁的学者更乐于询问和倾听他的想法。Owen长相俊秀,喜欢聚会,爱发自拍,是很典型的九零后。偶尔聊到他那些年轻人的困惑时,他发现刘擎从不以长辈的身份予以“指导”,而是用举例的方式引导他,“他只是会告诉我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启发我思考。”
Owen也观察刘擎和别人的互动,他觉得刘擎就像个心理咨询师,很温和,喜欢倾听。“在专业学科领域,他有一个评判标准。但在学科以外,他觉得每个人都要找寻自己的答案。”
今年四月,刘擎受邀参加了一档播客节目,在谈论女性议题时,刘擎的表现并未让外界满意,甚至被个别评论称为“翻车”。
刘擎解释,在很多观念的探讨中,自己常常是犹豫的。“愿意去讨论,并不是因为自己掌握了什么,而是因为很多时候自己是有困惑的。”他也需要寻找答案。
犹豫、停顿、反复,这是刘擎日常交流里的正常节奏,“但在节且里或者镜头前,我的表达总是明确而有力量的,希望大家对此谨慎一些。”他说。
随着为他递上的“话筒”越来越多,刘擎愈发觉得,说话要更小心,“但是谨慎的另一面是胆小吗?”他在思考这个问题。
当期节目创造了该播客播放量最高纪录。刘擎翻了翻听众的评论,很多人流露出对他的失望。对此刘擎很坦然,他不认为自己因为年长有经验就会有更高明的见解。“不要神化任何人,尤其是公共领域走红的人。”
节目评论区有一个比较靠前的评论:“这期播客对我来说有一个隐形作用:祛魅。刘教授依然很好,但不是万能的。”很多人持赞同意见,刘擎也是。
“知识偶像”是个矛盾的词
作为颁奖嘉宾,刘擎参加了今年4月的一场时尚文化活动。会场设置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红毯两侧,前来应援的粉丝早早举起了偶像的灯牌。
高级轿车一辆辆停下来,走上红毯的明星衣着光鲜,气场十足。他们踏上红毯,尖叫声随之起伏。刘擎很惊讶,那些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面孔,竟然有那么多人认识。
“那个带头的就像‘领唱’一样,XX(某流量明星)的老婆在哪里?在这里!”刘擎坐在酒店大堂,压低声音,拖长尾音,模仿当时听到的“口号”。
“挺好笑的。”“为什么呢?”我问。“那么多‘老婆’站在一起,她们难道不会打起来吗?”
“感觉世界很大”,回忆起那天的场景,刘擎说,他发现大家关心时尚,关心股市,关心产品。而学者们所从事的工作,虽然重要,但在大众关注的世界里只占据很小的一部分。“学者多少会有一种‘自我重要性’,其实可能是自我沉湎,那是一种幻觉。”此前,刘擎也会和周围的朋友探讨“学者边缘化”的问题,对这个议题,已经很熟悉,“但那始终是种抽象的认识,并没有具身认知。”
从红毯到休息区,很多明星都被六七个人簇拥着,一路上,也有很多旧友向Owen打招呼或点头示意。在刘擎眼里,他们都是“时尚精英”,自己如同一个意外的“闯入者”,格格不入。他不时低声问Owen,这是谁啊?那是谁啊?
“您不熟悉他们,但是他们很多人都知道您,您的学问就是底气。”Owen鼓励他。
刘擎也有自己欣赏的明星,他喜欢周深和李健的歌,但并不视他们为偶像。他觉得“知识偶像”这个词本身就是矛盾的,“偶像涉及崇拜,总有狂热和盲目的倾向;而知识,恰恰是应当引导人清醒的。”
即使如今他也有了很多举着书而不是灯牌的“粉丝”,但在刘擎心里,所谓的“名人”,指的始终是别人。“我不想和当红的、有些‘明星’的状态联系在一起。这是我不适的。”
这种不适Owen看在眼里。4月21号,深圳成立了全国新书首发中心,主办方邀请了刘擎。现场座位和阶梯上都坐得满满当当,甚至场外也排起了队。
翻开书,签名,下一个,面对每一位前来签名的人,刘擎一定会抬头,认真打量,按照对方的要求写上文字,合起来,再双手递给对方,说谢谢。
来人一波接一波,但刘擎都很愿意和对方有互动,“人家等了那么久,我没法像个机器人一样签名。”
尊重对方还是节省时间?他陷入为难。他害怕自己成为那种“赶场子”的人。更麻烦的是,他是一个比自己想象的更难拒绝别人的人。“对方是一个人,他此刻对你有一点小小的需求,而且那种需求是正当的,要怎么拒绝呢?”
后来,Owen会挡在刘擎前面,在刘擎开口之前替他询问对方的来意,帮刘擎说出那个略微艰难的“不”。Owen也会帮刘擎筛选媒体的问题,“要避免可能的‘坑’”,Owen有经验,知道何时应该提高警惕。
近几个月,刘擎使用社交媒体的频率变高了。他的微博粉丝涨了十多万,但他还并不完全熟悉微博。有一次,刘擎无意中点进一个抽奖链接,领了三分钱。微博自动发出这条抽奖信息。大家觉得好玩儿,评论区清一色在刷“刘教授好可爱”,他也没想着删,“不要发那些不正确的、有误会的东西,其他的没关系,大家怎么看我不太在意。”
之所以不在意,是因为他把站在公共领域的自己当成“值日生”,如今就是在“值班”而已。“这是公共义务,大家轮流来做”,他相信大家早晚会忘记他。
但在没忘记之前,他想尽可能低调。今年,刘擎所在“大观学术小组”中,张笑宇和刘擎的新书几乎同步面世,二人有时会同时作为嘉宾出席对谈活动。有一次,主办方将刘擎的书摆在了靠前的位置,活动开始前,刘擎悄悄将自己的书移到了张笑宇的书后面。张笑宇的妻子在台下察觉了这个动作,在事后告诉了丈夫。张笑宇觉得刘擎身上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这种“发自内心的温柔”。
无论如何,名人光环都是难以忽视的,有些朋友会请他签名,他们的态度变得很客气。“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为什么要那么客气呢?”刘擎感慨。也有朋友打趣他:“现在是网红教授了,我们见你一面都很难啦。”“现在可能要叫你‘奇葩刘’了。”
“你们开心就好。”他也跟着开玩笑。
他的初心
从八岁开始,刘擎就有了制定计划的习惯。每天、每周、每月。那是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个仪式感。他也承认,很多是完不成的,“但定计划是一种督促作用”。近几个月,刘擎的计划常常被打乱,起初他也焦虑,后来便释然了,“小时候写在纸上,计划乱了要重写,现在都写在word文档,改改日期就行。”
“戒烟”也一直躺在刘擎每年的计划里。有一年他要求自己一定戒掉,后来选择定量,都失败了。刘擎安慰自己,很多老先生抽烟,也活了很久嘛。话虽如此,但对他来说这不是小问题,而是“很大的弱点”。他甚至不愿意让年轻人知道自己在抽烟,怕起到不好的示范作用。
刘擎总是不愿意让别人失望,但他更怕对自己失望。于是,面对纷至沓来的邀约,他开始学着拒绝。哲学作为方法,帮了他的忙。他引用康德的话,“‘应该’是蕴含‘能够’的,你不能要求一个人应当飞起来,因为他是不能的。”如果对所有人都表达善意,接受邀请,是不能够做到的。以前他还会忐忑内疚,现在比较坦然了,“至少对自己有一个交代了。”
“可为什么愿意接受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记者的采访?”后来我问他。“因为我愿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他用一贯温和的语气回答。
刘擎也有应对繁忙的模式。每晚十二点后,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阅读、写作、思考。“小房子”是他自己建造的舒适区,过去他只是偶尔探出头来向外张望一下,而现在,小房子的掩体被拆除了,他不得不“大方”地走出来。
5月11号,录制完对谈之后,已经傍晚六点。不同于早晨时的神采奕奕,刘擎脸上有了明显的疲态。
刘擎曾在一场活动里遇到杨天真,她对刘擎说,觉得他“迟早会出来”,因为刘擎的表达很有感染力,他的天赋和才能正是这个时代所需要的。听到这番评论,刘擎在心里感慨,“为什么不早一些?现在精力着实跟不上了。”
前阵子,刘擎的膝盖半月板出了些问题,健身计划也搁置了。他知道,身体发出的信号在提醒自己变老了。“我喜欢和年轻人待在一起,交往的学者大部分是70后和80后的人,这常常让我对自己的年纪产生错觉。”他说。
不过,在Owen眼中,刘擎有时仍然像个孩子,喜欢发问,并对一切好奇。他记得,有一天刘擎兴奋地跟他说,“你知道吗?我今天又学会一个新词,叫‘种草’!”眼神里有小小的得意,闪着光。
但如今似乎又是最好的时机。上大学时,刘擎写剧本,参加话剧社团,对艺术创作、思想理论、哲学、政治学都感兴趣。后来他读了乔布斯的传记,里面写道,“人身上有很多‘点’,你是不知道的,那些点会被连成一条线,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连成一条线,这需要一些机缘。”
如今,有机会站在镜头前或者舞台上传达知识,表达观点,让刘擎在进入暮年时,有了回到青春时代的感觉。
笔挺的西装,温暖的追光灯,上百人坐在台下,他或娓娓道来,或慷慨激昂。“那些生命里全新的经验,不断调动我年轻时候的想象力和感受力。”刘擎感到惊讶和兴奋。
“尼采讲永恒轮回,有一种阐释,你生命中一些美好的时刻,它过去了,但是后来它会以一种似曾相识的方式,重新出现。”
4月4号,在北京SKP举办的一场学者对谈活动里,现场有观众向刘擎提问:“您走向公众,传递知识,如今您的初心实现了吗?”现场传出笑声,似乎大家都对这个问题好奇。
“我喜欢和人交谈,在这个层面上,我的初心实现了。但我不是任何人的导师,不是教谁思考,教谁知识,哲学思考,始终是一份‘邀请’,大家一起成长。”他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张雅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