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校外企背景的北京夫妇决心开一家小吃店。妻子是金融行业的业务骨干,丈夫是北京一家外企的中国区负责人,却在小吃店经营上左右支绌,终于破产。一个小吃店的败局里,夹杂着老板与店员的计较,透视着阶层观念差异。



我是北京一所985院校的硕士,毕业后进入一家金融机构任职,很快上升成为部门副手,属于典型的“从象牙塔到金字塔”。我丈夫是北京本地人,一直在全球几大石油服务公司工作,经过几年打拼,现在是北京一家外企的中国区负责人。从外人看来,我和丈夫都是职场精英。

在京有房有车,没有贷款压力,婚后不到一年儿子出生,我们家节假日就是逛公园玩、逛商场、逛郊区,偶尔去外地出游玩。日子平静到2015年,我和丈夫冒出一个创业想法,想开一家小餐馆。

事情起因是朋友的一句赞美。一天,我做了一道家乡小吃招待朋友,她边吃边赞叹,玩笑说,要是在北京开一家这样的店,一定火。此后,这句话像猫爪子似的,反复挠着我的心。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生活,让我对拥有一家餐馆无比期待。自己做老板自己说了算,没有领导,没有甲方,只有朋友与欢笑,我穿着漂亮的衣服穿梭其间,与新朋故交把酒言欢,迎来送往,那该多有意思。这哪是餐馆,这就是我和丈夫的小型乌托邦。

说干就干,我和丈夫一拍即合,开始分头筹备起来。过往事业的成功,一直以来人生的顺风顺水,让我和爱人对开小餐馆这件小事特别有把握。毕竟,一个是混迹金融圈、整天分析国家经济金融形势的都市丽人,一个是大型外企具有专业权威的高管,攒一个小馆子还不是手到擒来?杀鸡焉用牛刀,何况还是两把金光闪闪的牛刀。

筹备期间,我与丈夫常常相视而笑,梦想甜美诚不欺我。人声鼎沸、八方好友齐聚、格调高雅的餐馆,仿佛已近在我俩的眼前。



餐馆计划经营的食物,叫“米饺”或“饺子粑”,是一种南方传统小吃,也是我最爱的家乡小吃。饺子粑外形虽似饺子,工艺和口感却与饺子相差很大,且制作繁琐,稍有差池,味道就会大变。

图|餐馆主营的“饺子粑”

开餐馆,第一步就得生产标准化,否则很难持续经营。为了研发产品,我和丈夫在家做起实验,一方面精准计算每个饺子粑的成本,另一方面也在寻求烹饪方法的突破,我们想着,不光要把店开起来,还要把这道家乡美味在京城推广。

搞实验那一阵,我和丈夫像大学时做化学实验和研究课题一样,精准计量,详细记录,反复调试。为了节省粮食,实验品成了我们家饭桌上的常客,一到周末就吃饺子粑,一家人吃得都快吐了。后来丈夫听到饺子粑三个字就皱眉,一直没缓过来。

接下来,就是选址、装修店面。我们将店面选在了居住的小区里,一者离家近方便利用业余时间打理,二者小区人口密集,年轻人和外地人多,想来不愁客源。我们盘了一个二手店,之前也是个小餐馆,由80多平米的两居室改装而成,价格倒不贵,跟对方商量的是4000块转让费,包括剩余租金和店里面的所有东西。

本着一种淳朴的信任,我们没有签纸质合同,当天给了前老板3000块,剩下1000约定待水电查清后再结算。查水费那天,因为对方迟到,我们没能查成。他信誓旦旦保证已缴清了所有水电费,明天有事不能来,让我们把剩下的1000先给他。我和丈夫没多想,就爽快给了。结果去物业查看时,发现他欠了700多块水费没有结清,再打电话,这个人就失联了。

万事开头难,不过这点坎坷我们没放在心上,我与丈夫依然对开店的前景志得意满。殊不知,接下来的事情更难。



墙上、地板上、灶台上、操作台上、菜板上,都粘着厚厚的油腻污垢,厨具大部分都黑乎乎的,抹布又黑又粘,发出一股馊味。我和丈夫捂着鼻子讨论装修方案,想着把它变成一个清新雅致且能与我们的审美相匹配的餐厅。

于是厨房改成了明厨,软装以青花瓷为主调风格,壁纸、餐具和吊灯全部统一风格。我彻底着魔了,像打扮自己的孩子一样用心装饰着这个小店,满脑子都是想着怎么让它看起来清新文艺,甚至还咨询了设计师朋友。经过半个月没日没夜的投入,店面终于呈现出了令人满意的样子,我们给餐厅取名叫“江南米香”(后来经常被误解为卖米的)。完工那天,我和丈夫驻足在店前欣赏着眼前的一切,像孩子一样满足地傻笑,默契地给了彼此一个拥抱。



图|店内的青花灯具

人手也同步在集结着。姑父姑母曾做过餐饮相关的小生意,虽然主要是包子和馒头,但似乎老家也没有别的好选择,刚大专毕业不久的表妹,也被我们以餐厅经理之职“蒙骗”过来,加上我和爱人,下班后能速速赶来帮忙,这家梦想中的餐厅终于开起来了。

开张前夕,我激动得睡不着觉,设想了种种火爆的场景,结果真到开业那天,除了几个朋友赏脸光顾,店内短暂出现了一片“繁荣”景象,其他时间都是冷冷清清。我心里开始埋怨起北京的政策,为什么不让放鞭炮,这要是在老家,噼里啪啦几挂鞭炮一放,怎么也能引来一群看热闹的。

可就那么几个朋友和零星客人,也让我们五个人手忙脚乱的,大概因为太紧张、太激动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招呼客人,像个无头苍蝇来回乱撞做无用功。客人吃完后,我特想问他们感觉怎么样,特想听到一句“不错,很好吃”,但常年坐办公室的我可抹不开脸,也开不了口,只好客客气气把人送到门外。

晚上闭店后,我爱人召集大家开总结会议,通报了当天的营业额——100块。大家心里都有些失落,但并没有丧气,脸上还都挂着笑容,在这之前,我就听人家说,开饭馆前半年需要养人气。

当晚,我们还重新强调了每个人的分工,进一步优化了下服务流程,丈夫也恨不得把每个动作都标准化,他说只有标准化才能达到最高效率,俨然把这当成了一个公司团队在管理,不断强调他那一套大理念。大部分时候,只有我听得懂他在说啥,姑父姑母和表妹,经常听着听着,就憨态一笑。



很快我们意识到,可能选址是一大失误。饺子粑作为很小众的南方小吃,在我们这个北方人居多的小区,很难迅速推广开来。

老公据此提出两个导流方案,一是做免费促销活动,二是在小区以及周边写字楼发传单,但都收效甚微,我们把饺子粑五六个装一盒,送给路人,他们有时也不接,还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有那么几个时刻,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发宣传单时,我就像做贼一样,生怕被人家发现,相比之下表妹就利索多了,她把传单卷成一个冰淇淋形状,快速插到门把手内。我老卷不好这个“冰淇淋”形状的大小,插在把手里的传单经常卡不住,溜下来掉到地上。

有一次,正当我捡起掉在地上的宣传单时,被刚下电梯的主人逮个正着,场面尴尬至极,我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在这一刻我意识到,所谓精英背景,某些时候不但没啥用处,反而制造了障碍。

辛辛苦苦折腾了一个多月,营业额仍少的可怜,一天几百块钱,只勉强够租金。姑父和姑妈脸上开始出现不悦,话也比开始少了。我和爱人很受挫,开始焦虑起来,这种焦虑不是无法承受经济上的亏损,而是骨子里的高傲和自信消退,说服不了我们接受眼前的现实。

经营分歧导致我和丈夫爆发了婚后第一架,吵得非常凶,我指责他把小餐馆当成公司来规范,太理想化了。他也不听。吵架第二天,姑父姑母借机提出回老家。我没有挽留,结算完工资后,请他们去看了场电影,吃了顿大餐,买了机票让他们回家。



餐馆一下走了两个核心成员,饺子粑是做不下去了。我和丈夫冷静下来,决定转变战略,把餐厅改成火锅店(主要是看小区另一家火锅店生意比较火)。我们仍然不怀疑自身的经营才能,想着一定是客观条件造成了发展困境,只要我们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以我两个聪明才智,必定能把转型后的火锅店开好。



图|店内景象

通过网络招聘,我们招到了新主厨阿杜和助手小高。

阿杜是个有想法、有干劲、有能力的年轻人。在火锅店干了几年,技术扎实,经验丰富。为提高阿杜的积极性和责任心,我们提出底薪加提成方式计酬,提成的基础为每月净收益。阿杜觉得这种方式算得上是半自主创业,风险小有保障,收益也不错,于是双方很快达成了合作协议。

火锅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陌生,我平常就爱吃,尤其爱吃四川火锅。但它对我来说,又有点神秘,火锅食材摆盘都特别精致,后来亲眼见阿杜操作的时候,我有一种揭秘的快感,哇,原来这个腰花是这么拧的,这个菜是这么切的。

按照阿杜的建议,我们购置了十几个涮锅和酒精炉。头几天,阿杜干劲十足,跟老公一起琢磨菜单,推出了一些“98元、198元”之类的套餐,套餐内容都是经过他和老公详细计算过的,比如98元的套餐包含什么配置,每种肉几两等等。

以前,我真不知道一份火锅涮肉份量一般在3到4两之间,原来那看似满满一盘,才这么点斤两。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餐饮行家,至少是金融圈里最懂火锅的,想到这一点,我还挺得意。

阿杜的到来,让我和老公看到了希望,我们心想,饺子粑小众卖不出去,我们认了,这回火锅总行了吧。

但一个多星期后的早上,阿杜突然没来上班,我担心他出事,不停地给他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直打了十几个后,才听到那端他懒洋洋的声音。我问他在哪,他说在自己的租房内,问为啥没来上班,他说,姐,对不起,我觉得你这生意太差,我不干了。

听完阿杜的话,那种强烈被耍、被全盘否定、被宣告失败的感觉,让我顿时火冒三丈,吼着对电话说:“阿杜,你这年轻人,咋这么没诚信呢,耍着玩是不是,我刚买完设备,你就撂摊子,能不能靠谱点?”。等我骂完,电话那头一阵沉默,随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对不起”。

又过了半个月,原本给阿杜当助理的小高也辞职走了,店里只剩下表妹一个人。



阿杜走后不久,本店迎来第三位师傅,姓吴,是地地道道的四川人,有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最拿手的是炒菜,也会弄火锅,于是我们店再次改革,变成了火锅和炒菜一应俱全的川菜馆。

经过前两次主厨辞职,我已经折腾得有些疲惫,开始对遥远的乌托邦乐园不存幻想。房子签了三年,现在还不到三月,就此收手,损失太大,只要能经营下去,开啥馆都行。只要我还是老板娘,穿不穿漂亮衣服、把不把酒言欢,不再那么重要了。

吴师傅是个老实而勤快的人,做菜手艺尚可。他此前一直在小川馆当厨师,炒菜的特点总结起来四个字:油多量大。大概川菜原本如此,但吴师傅的菜量真是不普通,他非常执念于此,一份盖浇饭的菜量跟一份正菜基本无异,他说一定要让客人吃饱吃好了才行。

菜品多了,加上东西太实惠(价格也是吴师傅主导定的),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到了正饭点,有时候座位都不够,我们增加了外卖,那时候美团和百度之类的平台刚兴起,我们还没有加入,所以都是自己送,仅限小区内,再远就兼顾不了了。

为了节约成本,店里员工只有吴师傅和表妹,我和丈夫休息时间去帮忙,洗菜、洗碗每个人都身兼数职。每到周末,我们开着家用的SUV车去八里庄批发市场采购物料。

第一次进粮油批发市场,我问老板有没有金龙鱼食用油,因为我们家常吃这个牌子。老板给我们拿来一桶,我说我们要十几桶,能不能便宜点。老板随口问了句,要这么多油干嘛,我说我们是开饭馆的。听完这句话,老板噗嗤一笑,说妹子啊,你家饭馆是多高级的餐厅?用金龙鱼还能赚钱么?听完这句话,我和我爱人面面相觑,反问老板那应该用什么油?

老板拎起一个超大的油壶,初看至少能装10公斤,外面什么标签都没有,指着它说,饭馆都买这个。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油桶,弱弱地问价格,发现不到金龙鱼的一半。老板说,这个油算不错的,很多人买更便宜的。

我第一反应是,更便宜的该不是地沟油吧。旋即赶紧摇摇头,买了老板推荐款。除了油以外,五花八门的调料,便宜得超出我想象的饮料,更是让我大开眼界。一方面谴责于自己不接地气,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涨了不少知识而感到高兴。同时,又因为自己变成了一个双面人而感到错乱和失落。我们原本还算高档的SUV,变成了一个货车,后备箱里面载买了肉、菜、米面和调料,车里一股腥味,如果拉货后没时间洗车,就得上下班忍受一星期。

不仅是车,我人也成了一个“油腻”的人,头发、身上都是一股油烟味,手也变得越来越粗糙,敲键盘时我都无法直视自己的手。精神上,我感到自己也有些分裂。白天穿着套装坐在明净敞亮的办公室里写着高大上的报告,晚上却系上围裙成了服务员、洗碗工以及外卖员,忙忙碌碌到十二点。

丈夫更搞笑,前一分钟刚用英语跟外国老板汇报完工作,下一秒就拿着小本给客人点菜去了。



我和丈夫为餐馆付出越来越多。月底算账,除去房租、工资和水电杂费、原材料费,还是没有盈余。

店里生意繁忙,每天流水增长到了1千多块,可是吴师傅给的菜量太大了,不光满满一盘卖相不好看,一点不精致,另一方面也经常浪费,很多客人其实是吃不完的。吴师傅却非常执拗,任凭我们怎么说,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烹饪,他说东西一定要实惠,客人吃不完是客人的事,我们不能少人家的。

坦白来讲,作为一个学了6年财务的研究生,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控制一个小饭馆的成本,对这些日常进出用度一筹莫展。我和丈夫觉得应该有底线,不作假,不以次充好,食材总得新鲜,服务力求周到。可做到这些价格却卖不上去,因此没生意的时候赔,有生意的时候也赔。

餐馆艰难维持了一年,直到那天,突然来了几个自称街道办的人,告知说这是居民楼,不可以用明火做生意,让我们整改,后来又来了一次,我们才意识到,这个馆子是开不下去了。算了,放弃吧,太累了,我和丈夫彻底沮丧。我们所谓精英优越感,在这家小餐馆上被消磨殆尽。

看着这家苍蝇川菜馆,青花瓷碗里那厚厚的油层,如同理想融化了一般。第一次创业就这样在一地鸡毛中落幕。回想整整一年的折腾,竟有些庆幸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