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联网大厂实习，究竟是校园的延伸，还是职场的看台？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作者：殷秦，编辑：石灿，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近期，关于字节跳动实习生的话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5月13日，一名北大学生在校内论坛上写下4000多字长文，控诉自己在字节跳动实习期间遭遇PUA。随后，字节跳动企业纪律与职业道德委员会在内部回应，称已第一时间与当事人取得联系，并进行调查核实，同时声明公司制度和规定中，从未有过、也绝不会有任何形式的“无继任者禁止离职”要求。
而6月1日，“字节跳动实习生因晚上十二点时已睡觉，而在整个部门一夜成名”事件再次引起网络热议。在此事件当中，该实习生“一夜成名”的原因，是晚上十二点时同事找她开文档权限，而那时的她已经就寝。
对于这件事的原委，曾在字节跳动工作过的卡卡感到不解，根据他的经验，每位实习生所拥有的权限都是由直属领导设置的，因此实习生所拥有的权限，其直属领导一定也有，因此不存在只能找实习生开权限的情况。
餐补房补、零食、健身房，抖音（含火山、极速版）日活平均值已超6亿的成绩，这些都使得字节跳动成为一道职场金字招牌，吸引着源源不断的人走入。而成为一名“ByteDancer”，意味着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自我价值的肯定。但另一方面，弹性的工作时间、灵活的工作内容、模糊的界定也可能让生活处于为工作让步的状态。
当“字节和心脏只有一个能够跳动”的调侃之词在网络上传开，有人苦笑，有人嘲讽。但是在字节跳动实习的真实感受究竟如何？刺猬公社和几位曾在字节跳动实习的同学聊了聊。
不能说是字节跳动让你累，可能是工作内容决定的
讲述人：@小张
因为我之前是没有实习过，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互联网大厂。零食、工卡，还有那种长屏的电脑，一切都充满新鲜感。字节跳动的大楼，走廊是很小的，切分出很多密集的功能区，而且四通八达得像迷宫一样。我来这里第一天的关键词就是迷路，因为我在楼里每次找厕所都要转很久。下午三四点时，会有阿姨推着装有糕点饮料的餐车，把下午茶送到每个人的桌子上。
实习生的工作量变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可能因为他们一直招实习生招得特别多，字节跳动培养实习生已经有一套比较规范化的流程，从入职培训到离职手续，程序都很清晰。我刚进来的时候，每个教研老师带一两个实习生，会从简单的事情入手，第一天的工作还比较轻松，但之后的工作一天比一天多，基本上一两天就会比之前的工作增加一些，直到我的极限为止。
每天中午都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但后来我发现，如果我不用利用午休时间工作的话，我可能很晚都回不去，所以我基本就放弃午睡了。并且在这一套工作中，我基本上没有时间再看微信，从早到晚，可能大家联系不到我。
在这里上班，工时要满打满算地上完。如果做完了今天的任务，公司一定会安排新的任务给你，不会存在效率很高，就能提前下班的情况。我们每天的工作时间为早十晚六，但是一般都不会六点下班，加班不是因为你必须要坐到很晚，而是工作内容决定了你必须加班才能完成。不过大家对这种情况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我觉得不能说是字节跳动这个公司让你累，可能是工作内容决定的，或者说互联网的工作压力就是会很大。
在字节跳动，不管什么等级什么年龄的人，彼此之间互称“同学”，但是因为我们是教研相关，我还是会尊称教研组的老师们为“老师”，平时大家在办公室都比较忙，没什么促进感情的机会，现在的我也没有当初同组实习生的联系方式。
其实我是明确不打算转正，以一个比较放松的姿态进入大厂的，但是这里的工作强度，以我这个性格可能还是有点撑不住。可能是我这个人太懒了。虽然这样的工作让我做，我也能一直做下去。但是如果我能够选择的话，我肯定会选择节奏慢一些的工作，大厂的生活我已经体验到了，以后就没有必要再去了。
“和优秀的人做有挑战的事”
讲述人：@dimooo
我是HR实习生，负责招聘这一块。到字节跳动的第一天主要是熟悉流程。早上是给我们进行了一个新人培训，下午正式到自己的岗位上熟悉工作。
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字节跳动不会安排太多培训，但是他会提供很多的学习资源，你可以依靠着之前的那些同学留下来的文档，快速理解和上手工作。所以他其实比较讲究自驱性，你得在丰富的资源里自己驱动自己去学习，完成更新迭代。
而且大家都特别有责任意识，虽然我离开了，但是这个岗位我负责过，我应该给接下来的人一个交代，让他们了解我之前做到什么进度，这样接手不会那么迷茫。所以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也整理了我所做过的事情，总结经验，并整理成文档，留给后面的人。
在字节跳动实习感觉充满了挑战，但是我还蛮享受的。我们公司有句话：“永远像创业公司第一天一样思考”。实际工作中真的就是这样，大家都是一群有梦想的人在做一个创造性的事情。
我有一个很明显的感受是，有很多人在现在已经很优秀的基础上，还在想着办法不断提升自己，这是让我比较佩服的。所以我结束实习以后，我也在反思自己需要提升的地方，就像我们公司里的一句话：“和优秀的人做有挑战的事。”
因为HR是一个非常需要与人沟通的岗位，我们经常要打陌生电话。刚开始的两周我总是被拒绝，又不知道该如何突破，感觉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那时候感觉身心俱疲，很难受。但后来我也想通了，可能是我在学校封闭了太久，很少有被拒绝的时候，所以心里难以承受。而且求职与招聘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你选择了候选人，万一他暂时没有这个需求，他就会拒绝你，被拒绝其实是常态。
还有一点比较累的是，每天除了要完成既定的事情，还会有很多突发的事情等待去做，那么我也要分出时间处理这些临时任务。所以有些时候我的时间是被碎片化的，如果没有调节好节奏的话，每天消耗的时间就会比较长，这些都是很费精力的。
可能这就是我每天吃很多的原因，我一开始还吃得很少，后来就放飞自己了，也确实长胖了。实习生之间还开玩笑说，这是公司福利啊，不要白不要。
我的Leader其实会比较关注我们，他会在我们沮丧的时候，带我们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并调节我们的情绪。我在工作遇到瓶颈的那段时间，有天晚上Leader给我发了很多语音，说到他比较看好我哪个方面，还帮我梳理了方向，让我一下子豁然开朗。这也是我觉得自己比较幸运的一点，能遇到一个比较好的带我的人，让我这份工作做起来很开心。
因为HR是一个具有服务性质的工作，时间是根据候选人的时间来定的，有些候选人很忙，他可能晚上才有时间，那我就只能约晚上的时间打电话，所以职业特性决定了我得晚留一会。
尽管下班的时间比较晚，我反而觉得自己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其实我个人很喜欢这种状态，我并不喜欢每天闲着，荒度光阴。如果自己在这个岗位待了几个月，却没有获得提升，这是我很害怕的。而且我下班也没有很晚，偶尔有一两次过了10点，正好字节跳动10点之后可以报销车费。
我其实觉得互联网不是适合所有人的地方，大家的节奏不一样，如果你觉得自己喜欢节奏慢一些的工作，就没有必要来互联网，真的会很苦。但是如果你想要短期内多劳多得，并且产出一些成果，突破自己的话，你就可以来互联网，因为有很多很有干劲的人，在做一些很有创造力的事情。
像学生时代一起完成大作业
讲述人：@小羊
我刚到的第一天感觉不是很好，因为那个时候感觉他们的节奏有点太快了，我一来当天下午就直接去参加开会，没有任何融入的过程，一开始其实是有点难受的。
平时上午可能是一个自我整理的过程，但有时工作是突然落到自己这里的。比如大家下午都在一直在讨论产品，那个时候激发出来的灵感，就需要你去梳理，或完成其中一环的工作。所以每天的任务并不是很固定，有时候自己的时间是被工作任务所支配的。
最忙的一天回忆起来真的有点疯狂，那天我好像8点多就去那开始弄了，同时当天还要开周会，赶很多任务，大家从早到晚一直在忙。那天机房资源不太够，导致跑数跑得很慢。中午大家几乎都没有睡觉，完全在工作，周报表格上能看到一直有一排人在填。
中午还好我去排了午饭的队，带我们组的哥哥让我帮他拿一份，他借着工作间隙匆匆吃完午饭。到了下午开会，大家又探讨了很久，一直开到晚饭点。等终于到了晚上，我的脑子已经停滞了。
因为互联网工作节奏太快了，各种任务或会议占据大量时间，导致自我消化沉淀的时间比较少，很多时候我真的是被推着走，那时候压力就会很大。
但融入了团队以后，大家一起工作还挺像学生时代一起完成大作业的感觉，只不过我们分了很多工作，每个人负责自己的部分。
我在字节跳动期间正好度过了自己的生日，那一周其实我们很忙，但大家又很快乐。我过生日的那天中午，大家还一起点了外卖，晚上大家还聚在一起，虽然活动完还要继续加班，但这种忙里偷闲的时刻，让我特别难忘。
最初选择来字节跳动，一是因为它是我觉得国内短时间内迅速发展的一个大厂了，虽然它自己并不这么认为。第二是因为它发展比较快，吸引的人才会比较多，在这里能学到的东西也很多，自己可以有很大的成长空间，并且接触到很多行业内部的东西。
比如以前自己就不太明白，我们每个人所做的工作都是独立的，很难了解到工作之间要如何衔接，但可能做着做着就会意识到，我们把它这么分，最后如何产出一个完整的产品。当自己输出的想法，得到认可的时候，尤其是我做的一些数据分析，在周报里有应用时，那时候真的很有成就感。
走出大楼的那一刻，我终于解脱了
讲述人：@卡卡
我是校招进的字节跳动，但是工作4个多月就离职了。
其实招聘时说好我的工作是短视频编导，但是当我入职之后，我做的却是前端的素材整理跟搜集，以及后端的内容审核，以及文档上传等工作。
当初讲的，跟我实际做的完全就是两码事。当时我还对他们提出很多建议，不论是HR还是直属上级，我都去说了这个事情，但是从他们那得到的反馈却是：安排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我在的那个部门由于是刚刚成立的，业务线特别不稳定，原本小组有四条业务线，但是后来被别的组并走了一条，又被砍掉了一条，所以最后业务线只剩两条。另外两条被砍掉的业务线的人员需要并到我们这两条线，就导致编导等很多工作人员的饱和。于是我会被安排去做一些很边缘的工作。
我在去之前，在小红书、知乎上去搜了很多关于字节跳动的内容，食堂、健身房，这些配套的福利，让我去的时候还有一点期待，期待会不会享受到这些福利，而且当时跟HR聊的薪资待遇也是不错的。第一天去的时候还是挺开心的。
但是到那里的前两天，我一直在那里被晾着，一个人坐在工位上，没有什么事干。因为他们当时的架构和其他很多东西没有厘清，我也不知道我是哪个组的，也没有人知道我的负责人是谁，直属上级也出差了，直到很晚的时候，我的mentor才过来找我。
在那里的工作感受，一是很累，二是内卷很严重。在我所在的部门，我做完自己分内之事根本无法让他们满足，他们会要求更多，甚至让我无条件地奉献我的所有时间。
当时我虽然过了校招，还由于还没有拿到毕业证，所以只能算是实习生，我也是这个组里唯一的一位实习生。他们每天会给我定一个KPI，完成了就可以了。
但我经常被投诉。如果是我做的信息流广告数据不好，你们批评我，我完全可以接受。但是在我的实习生反馈报告里，收到的投诉内容却是中午开会期间直接出去吃饭、开会经常上厕所、经常出现在休息区、经常拿零食、晚上七八点就提前下班等等。当直属上级来找我谈话时，我才得知这些反馈内容，当时真的很震惊，也很无语。因为这些内容都在断章取义。
后来这个组里又来了一个实习生，这个实习生特别认真，什么工作都是超额完成。原本只需写三四百字的文档，但新实习生来了之后，她每一份文章都要写到七八百字。于是上级就以这个新实习生的标准来要求我。
我原本每天的工作量就已经是工时内的极限了，当新实习生加入之后，我也被动地卷了起来。最累的一天，我就跟我别的同事说，我真的不行了，眼睛真的已经花了，屏幕上这些字母、数字我已经看不出来了。在字节跳动时间里我真的度日如年，每天早上进入这段地界，我就感到难受，我根本无法从自己所做的工作里面得到任何满足。压力大的时候，只能趁深夜或者周末找朋友喝个酒，借酒消愁。
负责人还找我谈过话，夸新实习生工作文档写得很详细，人家天天坐在工位上工作，而我却在偷懒。当时听到这样的话我就觉得很恶心，那时我就有了离职的想法。
而且他们只看到新实习生工作做得有多好，却不在乎人家付出了什么。新实习生每天实际上特别累，她早上9点就到公司，晚上10点之后才离开，白天上厕所都是跑着去，跑着回，中午吃饭也是10分钟赶紧吃完，回来就继续工作。而且，这个小组内明争暗斗也很多。
HR和上级后来又找我谈话，会议室里只坐着我们三个人。他们开始数落我的种种问题，这些问题依然与我所做的工作内容无关，还说以后我入职了，也可能要面临转岗，薪酬和以后的晋升也会受影响。
我当时真的就觉得真是大写的“荒诞”，甚至不愿去直视他们。HR还一直跟我解释，我说：“您不用再说这些话了，咱们都省各自的时间，直接就说离职怎么办？”那天讲完离职后两个小时，我就拖着袋子离开了字节跳动的大楼。我甚至没有跟组里的任何人打招呼，只跟关系比较好的人发了条信息，说咱们以后江湖再见。
走出大楼的那一刻，我终于解脱了。
飞书上确认离职后，有一栏还可以填“想对总裁说些什么”，当时我气还没有消，就决定给张一鸣、上级的上级以及HR写信，投诉他们这些恶劣行径。坐上滴滴车，一路上我就一直在编辑，下车前刚好三封信都点击了提交，一气呵成。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作者：殷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