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播种,9月收获,11月打鱼,冬天看无人机发布会。东北人王振生去年的冬天就坐在炕上,想着一件事:买无人机。
他在与俄罗斯相望的双鸭山市生活了56年,务农30多年。2018年,黑土地上空乌泱泱的一片,悬着的都是干农活儿的无人机。它们不能在有风的天气起飞,技术不好的人操纵还会撞树、撞电线杆。但王振生还是跟了风,以“8毛一斤”的价格租飞机,“用来撒籽”。
人是比不过机器的,来自王振生务农多年的经验。同一块水田,人要弓着腰挽着裤腿一个池子接一个池子地抻,无人机按照设计路线便做好了。第一次雇飞机后,他得出结论:“撒得匀,播量大,比人工强太多。”
水稻田
他终于在3年后的春季拿到了人生第一台农业无人机,2021年最新款,桨叶展开后达2.4米,低飞时像振翅的鹰。代价是家人的不支持,近6万元的费用全部自己掏钱。他给它取名“迈巴赫”,用不锈钢板和钢筋设计一套“房子”,为红色机械遮风挡雨,还常对它说:“好好睡,睡醒了干活儿。”
但最新款的机器总是睡不醒。无人机作业30小时出头,一年总共6万元的保费因为送修花了超2.6万。修好了还是出毛病,再送回去。走在路上一看到同款无人机的宣传标语,火蹭地上来了,他想要粗鄙地与飞机“干上一仗”。
王振生并非孤例。对这款名为“极飞P80”农业无人机的质疑在5月下旬的三江平原铺天盖地。5月25日,鸡西虎林市的农户找上当地政府,请求帮忙出面解决——他们拉上了自家超60斤重的极飞P80,两纵队摆满大街的情形还在短视频平台火了一把。两名当事者告诉南风窗记者,摆在街上的飞机有100架左右。
失控坠落的无人机
5月27日,虎林市政府出面协商,称鉴定出符合退机条件的,将实行退机。极飞科技在6月8日回应南风窗记者,该公司已在5月25日派40余名技术人员前往虎林,“现在事情得到妥善解决”。针对P80出现的故障,极飞解释称,一大因素是受疫情及芯片短缺的影响,交货时间比往年晚了3周。部分经销商没对用户充分培训便交货,导致问题频发—“(用户)操作不规范”。
王振生等人不认可这样的说法,也还没放弃。几百人的不同微信群组里,日出而出的农民带着自己的“迈巴赫”耕作,出问题了便求助群友。等农忙期结束,不甘心的人还想讨个说法。
现代科技也像天上的无人机,轰隆隆地响着,他们无法摆脱,但这一次,他们不想再被浪潮冲垮。
农民的忙碌,不亚于任何一个996的城里人。他们从早上四五点开始忙活,一个早上都没空。中午一到两小时的午餐期间比较轻松,过后又要再回田里,至少干到日落。
买无人机不是家家户户都能下决心的事。掏腰包的农民告诉记者的原因有两个共性:自家田多;琢磨无人机有空余时间时,“出去给人干”。王振生等人的理想模式里,一台近6万元的无人机,作业勤快些,两年赚回本钱。
虎林市卖化肥的老板邓建伟属于农场里第一批靠卖无人机获利的人。他从2016年有了第一台“大疆”,第二年便加购了两台,2018年开始买“极飞”,旗下雇了专业的飞手,将飞机租给农民用。
奔赴田间作业的农民飞手(图源:视觉中国)
2021年,他买了7台新飞机,全是极飞P80,原因是新款“宣传得好”。“载重能力40公斤,每小时下(肥)料速度2.4吨”,官方的介绍说,“效率特别高,喷幅长达10米,飞过去的时候风场拉开,和大的载人直升机一样”。
不止邓建伟,很多黑龙江家庭都为新款的升级感到惊喜——促成了人们印象里极飞新款销量最火爆的一年。邓建伟自称和地方经销商关系熟络,称光是虎林总代理就卖了1000台以上。这一数字未得到极飞官方的证实,但后者对记者表示,虎林地区是极飞在黑龙江省非常重要的销售点。
高科技产品未能与农户相亲相爱。微信群组、短视频平台上,分享自家无人机故障的视频、照片实时更新。这些群成员来自全国各地,黑龙江、新疆、江苏等。大陆东北部的三江平原用户问题最集中,佳木斯、鸡西、双鸭山市,他们都踩着广袤的黑土地。
农民拍下的无人机坠机的画面
有人的飞机刚上升几米,螺旋桨叶还在呼呼地转,转眼便一头栽进水池子,机身染上污泥的青绿色。有农户收集了飞机播撒系统异常的截图:作业进度到72%时,先是左泵电机类型错误,接着是右泵。有时只进行到18%,系统便开始异常。
他们弄不清楚原理,哪怕是邓建伟手下的十几名专业飞手,出错了,飞机炸了,只能送去经销商处修理。一修花上大半天。离维修处远的,来回路程烧掉皮卡车大半箱油。
面对坏了的机器没辙,有人在群里气话似地出招,“不行来两脚。拿锤子砸。现在不干啥时候干”。
让农民忧心的,是被修机器耽误了的农时。4月到7月,是东北水稻生长的最关键时期,雨水充足,阳光正好。
东北大片的水稻田(图源:图虫创意)
播种撒籽过后紧接着打农药,一圈封闭药喷完,地里要开始“扬肥”。扬撒肥料要花上一周左右,杂草也在这时期生长,打除草剂便要抓紧安排上。
上述步骤,每一台农业无人机都能完成。一旦屡次送修,农民的世界开始紊乱。
无人机在过去不是这样的。
邓建伟在2016年拥有的人生第一台无人机,载荷只有10公斤。那是他大批量进货化肥的厂商赠送的。跟着视频讲解学会试飞以后,他认定这是未来趋势,成为所在农场第一位做无人机服务的人。
他仍记得当年的火爆:“我的飞机根本忙不过来。用户都是让各种亲戚过来拉关系,这才能雇到。收费也还没规范,他们还经常买好吃的招待我。”邓建伟店的种子、农药,当年销量比过去翻了几番。
2018年起,他有个明显的感觉:拥有无人机的人家越来越多。但他还是坚持每年将7台旧机便宜出手,再买当年最新款,理由是新款的载重量年年提升,从20斤、40斤再到极飞今年的80斤。载重量越高,越适合大面积作业,与黑龙江全国第一的耕地面积相匹配。
黑龙江双鸭山,极飞植保无人机飞手同时操控两架无人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邓建伟对市场的预判是准确的,因为衡量维度是人口。雇佣工人时,他发现再也找不到40岁以下的人。家在农村的孩子,即使书没读好,也一心想出门打工。留守家乡的年轻人,很多因为家里有田。
生活在黑土地的农户大都有类似的体验。鸡西农民王兰告诉记者,人工短缺促使她家2021年买下无人机。乡镇按天计薪的短工报价不比城市便宜。“雇人扬肥一天500~700元,普通农活儿300元一天。”一年耕种季下来,王兰至少要花2万元请人,这还不包括同期雇无人机的开销。
第七次国家人口普查数据显示,黑龙江省人口在十年间减少646万,60岁及以上人口的比重上升10.1个百分点。
干了30年农活儿的王振生变成了人们口中“干不动”的劳动力。他的腿受了伤,心脏也开始生病,与老伴要照顾的农田却超过700亩,相当于65个标准足球场。留在老家工作的独生女平日要规律上班,孙子也交给他看管,照顾田地的余力变得越来越少。
买一台无人机成了王振生这两年的心愿。有了无人机,他不用在农忙期苦苦排号等飞手,也无需跑到市里找中介雇人。时间自由,仰头看天,免去禾苗被工人踩踏的担心。
王振生记得,过去两年走在街上收到的宣传单、墙上的横幅,大多与两款无人机有关——极飞和大疆。两家头部无人机经销商的竞争日益激烈,争相在各个农场召开发布会。
无法劳作的冬天便是大力宣传的时节。发布会办得红红火火,经销商给来客每人50元,包一顿饭。吃完饭抽奖,奖品有电瓶车、油炸锅等,每人至少能抽中一台手机。
王振生也坐在饭桌旁,听台上麦克风传来的嘈杂音效,偶尔给说话者鼓掌。听了极飞的发布会后,他便现场拍板——选“性能更牛”的新款P80。
他担心“好产品太火”,抢着交了5000元定金,成为农场第二个订货的人。
农民看天吃饭,心情应天气的变化而转变。今年的天空阔气地蓝,王振生的心情却随着机器而变。“迈巴赫”扬飞一天没出故障,他便开心,在微信群里炫耀;出故障时,他气得吃不好饭,睡觉也不安心。
4月21日拿到新机,4月26日“飞机刚起飞四五米就不受控制,一直乱飞”。5月8日“飞机突然降落,落到水池中”,5月14日“喷头线折了”……维修表单记录了“迈巴赫”出故障的原因,截至5月31日,一年6万元的保费已经用剩至3.3万额度。
失控坠落的无人机
邓建伟的7台无人机也不寻常,找他的农户变少了,农资店生意变得难做。
“转机”发生在5月下旬。
虎林地区用户先行动了起来。5月25日,农户们将极飞P80放在卡车后背,运至虎林市大街上。近百台需要至少两人才能搬动的无人机,整整齐齐地从柏油马路的街头摆至街尾。
5月26日,100多名极飞p80用户带着无人机,前往市里寻求帮助
据该用户及邓建伟的说法,赴虎林市求助的人数超百人。此后, 部分农户前往鸡西市,有的跑去了哈尔滨。
5月27日,虎林市政府出面协商。处理情况说明显示,事件共涉及购机农户400户左右,主要诉求为退机。
经与极飞公司协商,后者承诺调备用机,并提出经数据鉴定后,“出现三次炸机的退款,两次炸机的换机”。
“凭什么三次炸机才能退款?”王振生很是不满。“修也修不好,越整越耽误事。质量不好就应该退换。”
邓建伟的5台无人机最终获得了退款,另外2台因作业亩数超过1万亩不予退款。但他告诉记者,首批他获得退款的两台无人机“没有太大毛病”,不符合三次炸机的退款条件。他把这一消息传递给其他用户,引发了对极飞公司退机标准的质疑。
王振生的无人机保修记录
6月8日,极飞科技回应南风窗记者称,无人机事故鉴定标准清晰,如民航飞机的黑匣子,直接以后台数据为准,“就像去4S店判定车的故障”。
该公关部负责人语气透露委屈,认为虎林地区的集体要求退款起了示范效应,导致部分P80农户出现问题时,不愿采取修理解决问题的态度,而是普遍吵着退机。
针对P80出现的故障,该公司表示,40多名专业人员赴虎林地区检修,发回的检测报告主要围绕两个问题:一是因用户使用的复合肥料含有硬质,“ (硬物)在搅动时会卡住,但飞机还在飞,这时电路板烧坏,即发生短路”。二是因部分用户习惯在肥料加水使其变黏稠——这具有强腐蚀性,用完后没及时清洗。电路外面的胶皮被腐蚀,造成短路。
“一个是肥料的使用,一个是保养。”极飞科技称问题均由未对用户进行专业培训有关,而具体操作手法已经通过经销商告知。“事情基本得到解决。”他们表示:“这些是前期暴露的问题,但都不是核心问题。”
不过,在南风窗记者的调查中,相关农户称未收到操作指导,“厂家维修人员只负责修理”。面对记者对于“是否全面及时告知用户”的提问,极飞公司公关部则不再回应。
无人机炸机后,坠入农民的水稻田里
有超5年农业无人机经验的邓建伟相信,极飞P80在接下来的升级中问题会得到改善,“无论是人还是发展中的事业都不可能一帆风顺,有问题都很正常”。
但他还打算继续讨个说法,理由是不满极飞解决问题的态度。“我们过去耽误的事,耽误的农时,谁来补?”
没放弃的人不止邓建伟。在农户的微信群组里,每天还在讨论着投诉、求助的方式,有人建议找律师,但也遭到了他人的反驳:“太贵,我们出不起。”
不过,一个唯一的共识是,他们要先赶节气,趁雨水,先学会与还有残缺的机器共处。一切以种地为主,但争一口气的事情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