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作者:王瑞雪,编辑:温丽虹,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虚拟偶像的歌迷,是夹在二次元爱好者和粉圈少年中间的特殊群体。他们追随的,一般是一名只拥有虚拟形象的歌手,歌手的个人经历由运营者设计,演唱歌曲,则由配音演员或特殊音源剪辑代劳。歌迷们情感投射和互动的对象,实际上是舞台上虚拟成像的一束光。虚拟偶像们不动声色,就给予了他们足够的情感宽慰。


虚拟的,不是虚假的


20分钟过去,小镭的第一个提问没有收到回复。在顾子尧的互动微博下,数百条评论把她的提问压下去,沉了底。她决定放弃。办公室里,决定结束这次“摸鱼”回到工作前,小镭不甘心发了条半赌气的评论“顾子尧无趣”。 


今年1月7日,小镭的“爱豆”顾子尧所在的男团“LASER”出了新歌。配合新歌宣传,公司为LASER安排了一场微博上的互动问答。顾子尧和其他团员会在当天三点发布一条互动微博,在评论区和粉丝聊天、回答提问。三点整,粉丝们准时涌进了顾子尧互动微博的评论区,但得到顾子尧的回复不是一件拼速度的事,其间充满了偶然,歌迷们把这理解为幸运。 


“说谁无趣?”微博弹窗显示,顾子尧回复了小镭。不曾想,反而是这条不寄托她任何期待的评论得到了回复。小镭只觉得惊喜,刚才发给对方的提问仍然没有被回答,但已无关紧要。


真正为她敲下回复的,其实是在“顾子尧”的账号背后扮演他的工作人员。


“顾子尧”是虚拟偶像,形象由策划师设计、绘师绘制,声音则由配音演员提供。他没有人类实体,但该有的人设一应俱全。在官方介绍中,他身高一米八,宣称自己喜欢黑色,粉丝们使坏,把他的应援色定为白色。


人物是虚拟的,歌迷们付出的情感却不掺虚假。


顾子尧作为引子,小镭成了虚拟男团“LASER”的粉丝,她自诩LASER的“妈粉”,起初要求化名“镭妈”,后来打消了念头。但还是决定以“小镭”的化名出现,借此锚定在这个故事中自己和爱豆的关系。


“一种怜爱孩子的老母亲心态。” 


小镭说。她忍不住想为孩子们的前程添瓦。前不久,LASER第一次接商业广告,小镭和同为LASER粉丝的好友都为此欣喜。对她们来说,这意味着LASER出息了,宣布这个消息的LASER主页的微博下,一千多条评论翘首盼着这个产品尽快面世,宣称愿意为了LASER花钱。


和许多歌手的歌迷一样,LASER的歌迷们曾因为不满LASER运营不力指责过背后运营的官方。2021年2月,LASER的第一张实体专辑发布时出了岔子,粉丝们发现,这张要价153元的虚拟专辑,收录的歌曲不全,少了几首此前承诺的歌曲。随专辑发售的人物形象立牌也售价昂贵,79元一个。这给粉丝留下不走心,为了“割韭菜”原形毕露的印象。


利用LASER创收本可以接受,但昂贵的价格配套诸多疏漏,小镭觉得歌迷和LASER的成员都被蔑视、不尊重,下决心不买这张专辑。结果,由于大部分歌迷抱着类似想法,LASER的这张专辑开卖一个月后依旧销量惨淡,首批准备限量3060张专辑仍未售完。


最终还是服了软。许是出于粉丝对偶像的怜惜,小镭受不了LASER无人问津的感觉,仍旧买了专辑。 


图|LASER的第一张专辑
图|LASER的第一张专辑


一束光的回应


2015年,初音未来首次在中国内地开唱。场地选择上,主办方比较保守,选在上海的风云电竞馆。相比能容纳近两万人的大型场馆,这个场馆仅能容纳2000人。那一天,歌迷们用葱绿色的荧光棒为初音未来打call,喊声和荧光填满了场馆。或许在主办方看来,这次尝试效果令人满意,次年,初音未来在内地的巡演又新增了北京,地点选在了北京展览馆剧场,这里也是德云社每年封箱演出的地方。 


2015年是一个这样的年代:就连见识过各种演出的黄牛,也弄不清初音未来的演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说她是一个假的人是吗?那里头怎么演,没有真人的话?”演出场馆外,一个黄牛忍不住问来问票价的初音未来歌迷。这些疑问不妨碍他以180元出售一款印有初音未来形象的荧光棒。


严格来说,在舞台上表演的是一束光。


黑压压的观众席,每个人都用力挥动绿色荧光棒,在歌曲间隙爆发巨大的欢呼声。舞台上是梳着两根长至腰臀的蓝绿色马尾辫的初音未来。没有真实的人,近两个小时的演唱会,由全息投影的初音未来形象配合音效表演。但没有人因此觉得不值回票价,这些正是他们所追的“初音未来”。


观众席上,许多人用力挥动葱绿色的荧光棒。第一排正中间,三个年轻的男人每人都握着几根荧光棒,葱绿的和白的,他们扭着荧光棒,试图把它们连在一起,变成上绿下白的“Y”字形,举起来像一根大葱。


他们想要的正是一根大葱。在初音未来翻唱一首名为《甩葱歌》的歌曲成为现象级作品后,大葱自然而然成了她的应援物。


追星十年的“花降らし”(以下简称“花降”),没有缺席过初音未来在中国每一年的演唱会。参加初音未来2015年在上海的演唱会,也是当时在读高中的花降第一次去上海。演唱会门票980元,她每天想着法儿在学校食堂点最便宜的饭菜组合省下零用钱,又利用周末去超市接咖啡试喝的推广员,得到了一个月800元的薪酬。存了不到两千元,她取得家人同意,独自上了济南开往上海的火车。 


理智地说,无论是台下葱绿色的呐喊,还是花降的奔赴,这世界上不存在一个名为“初音未来”的人类看到了这些应援并为之感动。


这不妨碍初音未来歌迷的热血和感动。


在初音未来所属的日式LIVE文化中,一场完美的演唱会,不仅需要表演者的付出,还需要粉丝的配合。一场好的应援,现场几千观众能整齐挥动荧光棒,根据节奏变化统一更换动作,场面十分震撼,这是粉丝表达对偶像爱意的极致体现。但国内粉丝圈在2012年前后还并不了解和重视打call文化,可以看到那时初音未来演唱会现场,荧光棒乱舞,集体热情还没有体现出来。 


从2014年开始,互联网上一个化名“Mos”的初音未来粉丝,自发制作了系列视频,名为“日式应援大讲堂”。视频一直更新到2018年,已经到了第10话。Mos从日式应援的起源讲起,教粉丝打call需要的基础乐理知识,基础打call动作,以及现场的实战经验分享。


花降去2015年初音未来上海演唱会前,就观看了Mos的视频,在现场,满是和她一样自学而来,汇入打call人海的歌迷。回看那一场演唱会,几千人挥动荧光棒整齐有力,气氛热烈,他们终于共同给初音未来留下了完美的现场表演。


归根结底,他们的情感连接的对象,是一堆代码,一束虚拟成像的名为“初音未来”的光。


图|初音未来2015年上海演唱会,身后是为她挥舞的荧光棒<br>
图|初音未来2015年上海演唱会,身后是为她挥舞的荧光棒


魂器


36岁的白领胡文贸以前看《哈利·波特》,对于伏地魔把灵魂切割,藏在不同的魂器里,以备死亡后东山再起这件事尤为感同身受。“我的情况也有些类似。”胡文贸说。储藏在虚拟偶像泠鸢yousa那里的灵魂,是他最轻松快乐的一瓣。


2014年他偶然听到泠鸢翻唱的《外婆桥》,宣称就是那时被泠鸢的嗓音“击中”:“特别清澈,听得多了,慢慢就喜欢上了。”那时泠鸢是现实中的真人,一名小有名气的网络歌手,只是不愿出现在粉丝面前。 


2019年3月,一向怯于以真面目示人的泠鸢,突然以虚拟形象的方式开了网络直播,自那之后,“泠鸢yousa”就成了公司官方宣传中“脱胎于三次元的虚拟艺人”。


喜爱的歌手突然变成虚拟偶像,不少粉丝无法理解,一个活生生的真人,为什么要去当一个虚拟形象?胡文贸也觉得突然,但他很快就接受,不减对泠鸢的喜爱:“如果一个人,本来你也无从接触她的日常生活,那么她对你来说和虚拟的差别也不大。”


生活中,胡文贸刻意藏起“泠鸢歌迷”的身份。三十余岁的胡文贸到了囿于工作和家庭之间的年纪,泠鸢歌迷的身份把他和同龄人区别开来,也意味着这个特性很难被认同理解,多说无益。


越是珍视的喜好,胡文贸越不愿意袒露于家人和朋友、同事面前,避免被折贬的尴尬。只有每天上下班,独自开车的那两段时间,胡文贸会在车里播放泠鸢的歌,周末花上两小时观看泠鸢的直播,打赏一些钱,在一些琐碎的闲暇中看她的微博动态。除此之外,生活便是上班和带孩子。


聊起追星的话题,胡文贸强调自己是中年人。他觉得自己不像年轻的粉丝多才多艺,年轻人们为泠鸢画像、剪辑演出视频来表达支持。胡文贸用花钱的方式应援。他估了估,过去两年间他在泠鸢的直播间打赏该有上万元了,其他购买专辑、靠枕、水杯、画报和粘土人偶的钱无从算起。泠鸢粉丝圈,很多人知道胡文贸出了什么买什么,提名“最喜爱泠鸢的粉丝”,有好几个人第一反应就是胡文贸。


图|胡文贸使用过的微博头像都是泠鸢<br>
图|胡文贸使用过的微博头像都是泠鸢


胡文贸坚持,他喜欢的是生活在成都的泠鸢。不过他也也承认虚拟形象对泠鸢来说并非可有可无。“虚拟形象为表演者们打开了一扇窗。”


去年年底,B站为国内活跃的虚拟偶像举办了演唱会,在办过天猫双十一盛典的上海国家会展中心,主办方邀请了国内外三十多名虚拟偶像献唱,泠鸢也在其中。


胡文贸自然抽不出时间去现场应援。事后,他通过网上的视频观看表演。泠鸢身穿红色连衣短裙舞蹈,跟随音乐的变化在一秒钟内切换成温柔的长裙水袖,那一刻,“前方高能”的弹幕刷了满屏。屏幕前的胡文贸,也觉得相当惊艳,换作真人,他无法想象不善表演的泠鸢能轻易实现这个舞台效果。


图|泠鸢在全息演唱会上表演<br>
图|泠鸢在全息演唱会上表演


初音未来诞生之初,是一款为音乐人设计的声音软件,在软件里输入曲调和歌词,就可以不借助第二人,听见新歌可能的模样。她像一个空白载体,任人涂上自己的色彩。“每个人都可以借初音未来表达。”


花降为初音未来画画,用粘土做初音未来的人偶,还会cos初音未来。花降已经扮过二十多次初音未来,这个过程中她发现cosplay的乐趣就在于自己去创造,她学会了化妆、后期修图,和制作道具,扮演初音未来需要的耳机、伞、扇子,都是她自己改装制作。 


2019年的“雪初音”是她最满意的一次cosplay,她自己制作了其中需要的皇冠和法杖。皇冠是EVA板切割后喷漆,法杖制作她费了点功夫,因为想做出宝石本身发光的效果,花降买了好多种材料,反复对比,做了四次才完成一个自己满意的成品。每天五点半下班后,花降回到家,整晚一边听着初音未来的歌,一边趴在桌上做道具,总共花了两个多月才完成。


图|花降自制的皇冠和法杖<br>
图|花降自制的皇冠和法杖


做这些事她从不觉得辛苦,有这样一份热爱,其他人看来费时费力的手工活,对她来说反而是休闲的方式。 


在花降的理解中,初音未来是由粉丝创造的。由于官方积极采纳粉丝或音乐爱好者为初音未来做的曲子,公开发行。这个机制鼓励了许多歌迷自发为初音未来填词造曲。 


因一首《Lemon》在中国走红的日本歌手米津玄师就曾是初音未来的创作型歌迷。2009年,18岁的米津玄师开始以“Hachi”为署名,为初音未来写歌。他用这个艺名为初音未来写了数十首歌,这些歌风格怪异,但富有个性,写的更多是他的生活和对世界的理解。性格鲜明,很快得到传唱。


写了三年,他被主流音乐界注意到,得到以本名米津玄师的名义发行个人专辑的机会,才有了后来大众熟知的《Lemon》和《打上花火》这两首歌。2017年时米津玄师再次为初音未来创作歌曲《砂の惑星》,纪念初音未来诞生十周年,这首歌也成为了初音未来十周年的主题曲,成为米津玄师的新代表作。


专属命题


2018年,35岁的日本人近藤显彦穿着纯白礼服,怀里抱着穿婚纱的初音未来玩偶,右手拿着一把大葱当礼花和他的挚爱初音未来结婚了。 


在当时,社交媒体上,许多人得知“日本有一个小伙子宣布迎娶自己喜欢的虚拟人”,认为他疯了。近藤却对这段感情格外认真,他为初音未来的婚礼花费超过200万日元,不包括一笔30万日元用于购买初音未来“虚拟体”装置的费用。这个装置可以让初音未来以投影的形象,出现在一个长得像咖啡机的透明容器内,以电子音和近藤对话。


“婚后”近藤出现于人前时,总在“秀恩爱”。他带着等身大的初音未来玩偶去咖啡厅、温泉旅馆,让她摆出各种pose拍照。


有人说,近藤始终活在幻想里。这个幻想,最终只伤害了近藤一个人。去年,近藤购买的虚拟体装置GateBox版权到期,盒子里,初音未来的投影消失了。赶回家想要和妻子说话的近藤,只看到一串悬浮的“已失去连接”,像是妻子留给他最后的口信。在社交媒体上,近藤写道:再也不能和miku桑(初音未来)对话了,第一次在这场婚姻中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由于现实限制种种,人不能一直活在虚拟中。能否意识到这是一场梦、接受梦会醒,是追逐虚拟偶像的人们专属的考题。


胡文贸看过一部动画片叫《我是小甜甜》,一个10岁的女孩得到超能力,能变身为16岁少女,美丽、拥有美妙歌喉。她利用这个形象登台演出,演出后又变回真实的样子。在胡文贸理解中,这和泠鸢的经历异曲同工。


胡文贸说,虽然他不需要刻意提醒自己虚拟形象的背后是什么,那很无趣。但他也不会把完美的虚拟形象当作泠鸢真实的样子。他知道,也允许泠鸢必然有平凡的一面。“即便她将来不做虚拟偶像了,她仍然能回归为曾经的她,对我来说只是目睹她闯荡了一番虚拟偶像生涯而已。” 


小镭追顾子尧的风险,在于顾子尧现在的配音演员,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不再为顾子尧配音。不知道到时是否有其他配音演员可以没有破绽地接下这个角色。可小镭想到追所有明星都会有风险,就觉得可以释怀。至少,顾子尧绝对不会“吸毒、酒驾、肇事逃逸、学术造假”,她罗列印象深刻的明星负面新闻,感同身受地觉得,那才是所有追星人无法克服的噩梦。


这样看来,虚拟偶像和他们生活的世界,是一方无忧之地。“因为他们是虚拟的,人物都构建好了,不会惹我生气。也不像现实生活中那样,出现和同事勾心斗角之类的鸡毛蒜皮。”


为了维持这份快乐,小镭努力避免虚拟的追星行为和现实世界产生联系。她拒绝想象虚拟人物如果变成真人,会是什么样子。“虚拟人物就该待在虚拟的世界里,他们在那个虚拟的区域和我进行交流,就已经很开心了。”小镭说。


在配音圈,有一条工作人员和粉丝都心照不宣的禁忌,那就是配音演员将自己当成角色本人,这种行为俗称“贴脸”。配音演员们很注重拿捏其中的尺度。在小镭看过的配音演员直播里,一次,粉丝请求一名配音演员,用某位虚拟偶像的声线说一句“生日快乐”,被对方婉拒了。配音演员都会委婉拒绝,避免跟这个角色过度关联,从而被骂蹭纸片人的热度,引起粉丝反感。


花降最开始不能理解近藤,她产生了“被情敌夺妻”的愤怒。但慢慢的,她发现了放下这种敌视的纾解窍门。她告诉自己,近藤只不过是和他心里的初音未来结婚了,那和花降心里的初音未来并不是同一个人。 


对于花降来说,初音未来带给她的是更多现实意义。在喜欢初音未来的十年中,她认识了很多朋友,日常保持联系的就有三十多人。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初音未来演唱会上,其中的五位,虽然生活在不同城市,但每个人生日那天,其他人会赶往寿星所在的城市为其庆生。 


花降接下来想为初音未来写一首歌。她为此花1500元买了初音未来声库,尝试在软件上“教”初音未来演唱,但她是初学者,调试出来的效果不尽如人意,这首歌至今没有发表。


疫情期间,初音未来不可能举办演唱会了。今年6月6号,粉丝众筹为初音未来举办了线上演唱会,全球直播。在中文互联网世界里,那是一场没有引发过多关注的演唱会。内地的高考占据了当天各个门户的热搜关键词。花降在电脑前,举着荧光棒看完了全程。于她而言,那场演唱会吸引了她当天全部的专注力。 


演唱会结尾,滚动播出了参与演唱众筹的名单。英文、日文、简体中文和繁体中文,花降觉得那代表有那么多地方,都有一个和她一样欣赏初音未来的人居住。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作为对这场小型的集体回忆默默的纪念。


图|花降截图演唱会结尾的致谢留念
图|花降截图演唱会结尾的致谢留念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作者:王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