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燕京书评(ID:Pekingbooks);作者:路易斯·普罗叶克特;翻译:王立秋,文章部分文字有删减;图片来源:IC Photo
今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颁给了《我的章鱼老师》。章鱼为何是最接近人类智力和外星智力的动物?BBC曾有部猜想纪录片《未来狂想曲》:两亿年后的地球,一种像章鱼一样的高智树栖动物捷树鱿,建立了智力更高的社会。
五年前,章鱼墨黑(Inky)因为逃出新西兰水族馆而成为民间英雄。在从水箱一条狭窄的缝隙挤出来后,它爬过地板,找到一个水管口,钻进了164英尺长直通大海的排水管。虽然我很欣赏那部基于斯蒂芬·金的《肖申克的救赎》的电影(该电影在提姆·罗宾大胆的越狱中达到高潮),但我还是希望能让一个有天赋的动画团队(比如制作《驯龙记》的团队)来讲述墨黑的故事。
当时,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去了解一下章鱼。从我读到墨黑的时候起,到今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颁给《我的章鱼老师》,人们对这种造物的兴趣有了巨大的增长。几乎每个在油管上看过章鱼视频,或进而读过关于它们的书的人都会为它们的聪明和不可预测而感到震惊。
本文将讨论赛·蒙哥玛丽的畅销书《章鱼星人》(王小可译,海洋出版社2017年)和彼得·戈弗雷-史密斯的《章鱼的心灵》(黄颖译,九州出版社2021年),也将评论《我的章鱼老师》。虽然本文讨论的两本书书名中都有“意识”一词,但二者之间却有着巨大的差别。蒙哥玛丽关注的,是人和章鱼在水族馆中的互动(就像墨黑逃出的那种);而戈弗雷-史密斯则把神经科学和达尔文主义应用到一种看起来违背了这些被奉为神圣的学科的造物头上。在这两本书中,你都会发现,两位作者都对章鱼怀有其他作者对黑猩猩或狼怀有的那种爱。我说的,当然就是写黑猩猩的简·古道尔和写狼的法利·莫沃特。
[澳]彼得·戈弗雷-史密斯著,黄颖译
后浪丨九州出版社2021年3月版
在我小时候,人们并不是很喜欢章鱼,在好莱坞电影中尤其如此。在儒尔·凡尔纳《海底两万里》的一个电影版中,饰演鱼叉高手尼德·兰的寇克·道格拉斯,就曾在尼莫船长的“鹦鹉螺号”执行撞沉运输军火的船只的任务途中,与一只试图倾覆和破坏这艘潜水艇的章鱼(也可能是鱿鱼)搏斗。巧的是,尼莫的船就是按另一种头足动物来命名的。鹦鹉螺(戈弗雷-史密斯在其书中详细分析了这种动物)既有像章鱼一样的触手,又有一个壳。几亿年前,一个类似的造物发现丢掉壳可以让它更好地适应水下环境,即便它也会因此而失去一些保护。作为一种无脊椎动物,章鱼通过发展出一个可以和其他像狗或鹦鹉那样的“聪明”动物匹敌的大脑,来补偿这个损失。不过,章鱼在两亿七千万年前就已经达到这个智力水平了,而它这个智力水平的其他动物,是在几百万年后,才变得那么聪明的。事实上,比中生代的恐龙更早,章鱼在寒武纪时就是“这一带最聪明的孩子”了。所谓领先,也不过如此了吧。
作为对章鱼的一般性介绍,赛·蒙哥玛丽的书值得推荐,但没必要用热情洋溢的评论把它捧成畅销书。虽然叫赛(这是一个男性常用名),但蒙哥玛丽是一位女作家,她写过26本书,这些书大多和野生动物有关,包括15本童书。上面提到的法利·莫沃特也曾向她致敬:“赛·蒙哥玛丽有这片大陆上每一个自然作家都会羡慕的洞察他者的能力。她对其他生命形式的叙述清晰、动情并总是恰到好处,这点是无与伦比的。”
她的书,是围绕自己在新西兰水族馆和其他研究中心与章鱼的数次遭遇来写的。在第一章,她遇到了雅典娜,一只来自太平洋(那是它们的自然栖息地)的四十磅重的雌性大章鱼。雅典娜看起来对蒙哥玛丽有好感,蒙哥玛丽也对她伸出手,就好像要跟第一次见面的朋友握手那样。幸运的是,雅典娜接受了她的善意。考虑到雅典娜的一个大吸盘就能吸起三十五磅重的东西,要是心血来潮,她是可以轻易地把蒙哥玛丽拽进水箱的。
赛·蒙哥玛丽著,王小可译
海洋出版社2017年11月版
怎样真正理解章鱼的意图呢?蒙哥玛丽同时指出了双方的问题。她引用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话说,“要是狮子会说话,我们也不会理解他”;并补充说,在章鱼这里,误解的机会要大得多。在书中,作者有以使章鱼拟人化为代价,使之变得更可理解的倾向。她描述了雅典娜是怎样回应给她喂食的水族馆八旬老人、“章鱼语者”比尔·威尔森的:
雅典娜在吃完鱼后,会温柔地和威尔森的手和前臂嬉戏。有时,她的手臂像卷须一样的前端,会卷上他的手肘,但又是一幅懒洋洋的样子;通常,她会任由自己的手臂在水中失重地扭动,用吸盘温柔地亲吻他的皮肤。之前,在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吸像是在探索,又很强烈。但和威尔森在一起,她是完全放松的。那个男人和章鱼触摸彼此的情景让我想起一对在结婚多年后依然恩爱的,幸福的老两口温柔地手牵着手。
这样的比喻,在《章鱼星人》中比比皆是。它们使这本书读起来更加有趣,而不像是一本干巴巴的教科书。归根到底,我们可以把这本书的书名改成《章鱼的灵魂和爱章鱼的自然主义者》,这么说绝无恶意。试图理解一种在智力上可以和狗匹敌的无脊椎动物,对任何作者来说都是一个挑战。如果你能接受作者把有两亿七千万年历史的古老物种拟人化的需要的话,那么,你就会从书中获得大量关于这样一种造物的可靠信息:从现在算起,它可能还能在邪恶的我们手下再幸存个两亿七千年。
彼得·戈弗雷-史密斯的《章鱼的心灵》,则试图超越维特根斯坦关于说话的狮子的警告。看起来,他试图描述的,不是什么让章鱼变得像狗,而是智力对一种走上不同进化道路的造物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本书的大部分内容,都在试图通过一棵颠倒之树的比喻,来重新思考达尔文的进化论。如果说,大约十亿年前,生命始于海洋中盲目无脑的单细胞生物的话,那么最终,两条不同的分支为今天地球上的生命奠定了基础。
在他的树图中,你会发现,章鱼和其他更加像水母那般更加原始的生命形式分到了一组,哪怕在大小和智力上,章鱼的大脑可以和许多属于更高级进化分支的哺乳动物相提并论。戈弗雷-史密斯解释了在进化之树上,一种在历史上接近虫子的生物,是怎样最终进化为比海豚还要聪明得多的生命形态的。
一些昆虫和蜘蛛也会参与非常复杂的行为,特别是社会行为,但它们的神经系统依然很小。这个分支上的生物就这样——除了头足动物。头足动物是软体动物门下的一个纲,所以它们与蛤蜊和蜗牛有联系,但它们进化出庞大的神经系统,和以截然不同于其他无脊椎动物的方式行为的能力。它们是在一条与我们的进化路线彻底分离的进化路线上做到这点的。
头足动物是无脊椎动物大海上的一座心智复杂的孤岛。因为我们最近的共同祖先是如此地简单和古老,所以,头足动物是一次进化庞大大脑和复杂行为的独立实验。如果说,我们能和作为有知觉的存在的头足动物联系的话,那么,这不是因为共享的历史,也不是因为亲族关系,而是因为进化两次建造了心智。章鱼很可能是最接近于我们会遇到的有智力的外星人的存在了。
而且,如果智力与造物大脑中神经元的数量有关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对它们在章鱼身体中的分布加以注意了。章鱼的大部分神经元位于它的大脑,但也有一些分布于它的手臂。章鱼的每一只触手都有数百万个神经元,它用这些神经元来帮助自己在没有眼-脑通路的视觉提示的情况下寻找食物。人们常用常见的、测量实验样本IQ的实验来测试章鱼(比如说,让老鼠在迷宫中找到通往食物的最短道路,或让黑猩猩把把圆楔放进圆洞,等等)。戈弗雷-史密斯认为,从在海洋中自我繁殖的角度来看,章鱼的智力会更好。一个例子,就是下面这只带着椰子壳到处走的章鱼——它可以方便地用它来防御鲨鱼的撕咬。
想想这个事实,在两亿七千年多万年里,章鱼在自己的原生环境里一直活得很好。无疑,至少,它有非常敏锐的街头智慧。
要了解章鱼天生的智力,最好去看网飞的《我的章鱼老师》。你会发现,不需要把章鱼拟人化,章鱼也能和人类互动。你还会发现,章鱼能够“发明”解决它们在海床上遇到的问题的方案。
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位资深南非纪录片导演,和他在自己海边的家附近的水下海藻林里遇到的一只章鱼之间形成的“关系”。和大多数关于人与动物的互动的电影不一样,它令人欣喜地避免了迪士尼式的感伤,是一部老少咸宜的片子。它也提醒我们注意,为了让这些长触手的外星人继续幸存下去,它们需要像海藻林这样的最优环境支持。而克雷格·福斯特也希望通过他的海洋变革计划基金(Sea Change Project foundation),来保护这些海藻林。
在一次潜水期间(为方便拍摄,他没有带气瓶),他注意到一个看起来甚至让周围游过的鱼感到迷糊的奇怪物体。那东西看起来像一摞海贝壳,但它们又像有磁力一样,互相黏在一起。接着,我们看到贝壳掉下来了,原来是一只章鱼,它像收集上面提到的椰子壳一样,把贝壳收集到自己身上。这只章鱼后来成了福斯特的老师,使他学会了感受他者。
从那个时刻起,福斯特每天都会去找这只章鱼(这是一只雌性真蛸)。在逐渐习惯他的存在后,这个造物最终决定向福斯特伸出触手,仿佛在说:“很高兴见到你。”他和这个造物的亲近,使他能够拍到她的各种惊人特写:她的颜色的变化,她像人散步一样用触手走路的样子,和她快速生长的触须。她持续地变化形状,有时像是一块在海床上自行移动的岩石。在熟悉福斯特后,她有时也会在福斯特游向海面时勾住他的手,让他带自己上去。
在影片进行到一个小时左右的时候,章鱼的街头智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为躲避当地的睡袍鲨(因其条纹而得名),她会把自己裹进海藻,但也会留一条缝,好观察鲨鱼的动向。在鲨鱼靠近的时候,她会快速浮上海面,逃到岸上。显然,有时候,她还是需要回到水里,面对她的捕食者。在这个时候,她就会收集上十几个空贝壳,把它们像裹海藻一样裹在身上。这时,她看起来就像福斯特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那样。而展示她躲在贝壳里,像骑马一样骑在鲨鱼背上的连续镜头,实际上也表明了章鱼的智力。
虽然我也推荐蒙哥玛丽和戈弗雷-史密斯的书,但它们都没法与纪录片里章鱼智胜鲨鱼的那些惊心动魄的镜头相提并论。鱼平均有大约五万个神经元,而章鱼则有大约两亿五千万个神经元。同时,智人有超过八百亿个神经元。显然,即使我们在对这个星球做着像水母一样蠢的事,我们还是比章鱼“更聪明”。
2002年,BBC出品了一部基于“地球变得不可居住,智人灭绝”这个假设的猜想纪录片(即The Future Is Wild,《未来狂想曲》)。该节目描绘了我们的星球在未来五百万年到两亿年的样子。那时,又有新的物种进化出来,统治了世界。其中之一就是捷树鱿(squibbon),一种像章鱼一样智力很高的树栖动物,它们形成了一个比我们的社会智力水平更高的社会。一篇关于这种想象出来的动物的同人文,是这样描述它们的文化的:
捷树鱿的社会,展示出一种比自新生代第四纪以来进化出来的一切生物都更接近人类的智力。虽然操作工具和共同行动的能力反映了完美适应北方森林生活的智力,但不断变化的环境或许将鼓励它们发展出甚至更精明的能力。也许,它们还会在进化出一种推理型的智力。
我倒不是太介意这样的未来。我真正关心的只是,希望那时有一些生灵能把智人文化中最好的那部分——迈尔士·戴维斯、查理·布考斯基、黑泽明等——保留下来。也许,在长出八条触手后,它们能同时听、读和看那些最好的东西。那总比天天看像塔克·卡森那样的评论员在电视上喋喋不休要好吧?美好的事业在于——致力于保护所有我们现有的,已存在百万年之久的生灵,直到我们的星球因为自然的原因而不是金钱利益等愚蠢的原因而死去。
作者路易斯·普罗叶克特(Lois Proyect),美国作家,影评人,Marxism mailing list主持人,博主。
Louis Proyect, “Thinking Like an Octopus”, CounterPunch, June 4, 2021,本文经作者许可翻译。
译者王立秋,云南弥勒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比较政治学博士,现为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燕京书评(ID:Pekingbooks);作者:路易斯·普罗叶克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