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ID:ifeng-news),作者:凤凰网《风向》栏目,对话嘉宾:李婷(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教授),原文标题:《放开三孩能扭转生育颓势?如何看待配套措施?人口专家李婷解读》,头图来自:《家有儿女》剧照
中共中央政治局5月31日召开会议,决定实施一对夫妻可以生育三个子女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作为第一人口大国我们为什么需要继续鼓励生育?“三孩”政策能否解决中国当下的人口发展问题?目前提高生育率的难点是什么?配套措施能够给予实质性的帮助吗?凤凰网《风向》栏目特邀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李婷教授深度解读。以下为对话内容:
一、我们不怕人口减少本身,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结构
凤凰网《风向》:5月31日“三孩政策”刷屏,引发网民热烈讨论。为什么中国作为全世界人口最多国家,要选择鼓励生育?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李婷教授:首先,我们的人口有两个重要的特征,一个是人口规模。你刚才说到中国是人口最多的,然后我们的人口规模的确是世界最多的国家之一,我们现在看到接近14亿。但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在人口的另外一个侧面,就是人口结构上。
现在中国人口的结构,也就是指不同年龄段的人占人口的比重,最大的问题一个是人口老龄化,就是老龄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是非常高的。因为我们现在已经进入到老龄社会的标准了,而且现在我们老龄化的速度还非常快,比同等的那些国家,比如说一些发达国家,我们现在在老龄化的速度上非常快。而且这个就造成我们的老年账户的负担比例高。
另外一个就是,我们所谓劳动年龄段的人口相应的是,它的比重就比之前少,这个就是你经常听到的人口红利消减,或者人口红利的窗口关闭的说法。我们的人口结构变成了老年人多,能干活的人少,整个社会发展就不平衡了。
本来它是一个供养机制,就是劳动年龄段的人供养小孩和老人,但是这个供养机制现在不平衡了,就涉及到比如说社会保障,社保基金你可能就很难维持了,然后再加上老年人多,你的社会创新力可能在某种意义上会下降。
然后还有,老年人多了,大家会假设老年人的消费水平相对会比较低,整个社会的消费力、消费水平也会下降,也会不利于所谓的经济发展和经济的活力。
我们不是怕人口减少本身,其实我们这么大规模的人口,下降一两亿,我们的基础还是非常好的,从规模来说并不存在着很大的问题,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结构,所以说鼓励生育,它其实就是从一个长远的视角,试图要去扭转中国现在的人口结构问题。
凤凰网《风向》:所以说这个政策出台,其实从长远来讲,还是就像您所说的:是要慢慢去改变这种结构,优化这种结构?
李婷教授:对。
二、中国人口政策演变的7个关键时间节点
凤凰网《风向》:中国的人口政策走过了怎样的历程?
李婷教授:好。其实从人口,我们每次说到计划生育政策,大家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是一孩政策,然后大家也会经常说从1980年开始的一孩政策,但实际上这个是误解。计划生育政策其实从70年代初就开始了,但是它的政策是分各个阶段的,就是真正的、严格的一孩政策,其实只占整个人口计划生育政策史中非常短的一段。
我们大概从70年代开始生育政策就提出一个口号,就是晚稀少。就是说晚生孩子,推迟生育年龄,然后“稀”就是拉开生育间隔,当然你可以生二孩,但是你不要接着生,需要中间间隔时间长一点再生。
少就是说大家总的数量上减少,所以这个是整个70年代的一个所谓的生育政策,然后进入到80年代开始就实行了严格的一孩制,就是一个夫妇只生一个孩子,但是这个政策开始实施几年之后,各地还是有反弹,因为那个时候对我们的传统文化或者生育文化冲击很大。
所以其实到1984年的时候,我们国家就进行了一次修正,就是更多样化的计划生育政策。首先就是,大多数的城市地区以及六个省市的农村地区,大概占整个人口37%左右的,这部分人坚持一胎政策;但剩下的农村地区,就其他19个省市的农村实行一孩半政策。一孩半政策就是说,如果农村地区的头胎是女儿,那么就可以再生一个。
凤凰网《风向》:对。
李婷教授:从它的政策上来说,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你就只能生两个。但很多地区实际上也会出现一直生,直到生到男孩,或者说二胎有极高的性别选择,就专门选男孩,如果一胎是女儿的话。
除了一胎半以外,还有一些是二孩或者以上的,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比如说在新疆、西藏。少数民族地区是选择生二孩或者以上的,有些地方甚至三孩。当时那个政策非常细,包括你生活的地方是山地还是平地等等,它都有政策划分。当时还包括个别的试点地区,所以说从1984年开始,这个政策其实不是简单地规定所有人只能生一孩。
其实到90年代末,或者是2000年之后,虽然国家没有发布统一的政策,但实际上不同的省份逐渐有了自主权,比如说不同的省份开始放开,所谓双独二孩,就是说如果父母双方都是独生子女的话,是可以生两个孩子的。这个是以各个省市自己来制定的。所以不同省市有早和晚。我记得最后一个实行双独二孩的应该是河南。
下一次政策调整就是2014年的单独二孩。单独二孩从国务院的政策来说,全国是统一的。也就是说所有的,不管哪个省市,如果有一方父母是独生子女的话,就可以放开生两个孩子了。但是单独二孩看起来效果不明显,所以很快,到2016年就实行了全面两孩,就所有人都可以生两个孩子了。然后再到今年2021年,是可以全面三孩,目前就是这样一个进度。
三、低生育率与个体主义兴起和内卷现象有关
凤凰网《风向》:提高生育率的难点在哪里?
李婷教授:首先,让人生孩子和让人不生孩子,本身难度就不一样。因为不生孩子,可以通过一些技术手段去强制执行,但是让人生孩子是强制不出来的。但实际,还有另外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是现在生育不是单纯的人口问题,不是一个家庭想不想生孩子的问题,而是一系列社会发展的一种副产品。
比如说我们这种低生育率,不是中国独有的,它其实是世界范围内的,特别是在发达国家。所有的发达国家中,其实只有以色列除外,因为以色列有特殊的国情,它有民族危机感和宗教问题。几乎所有的发达国家生育率基本上都比较低,它是一个发展的共性。
简单来说,现在生孩子是赔钱的。而以前生孩子,孩子是可以作为劳动力来给你挣钱的,对家庭是有益的。现在的孩子,更多的是把你的收益投入给他,所以生孩子不是一个经济上划算的事情。
凤凰网《风向》:是的。
李婷教授:第二个转变,比如社会发展使得个体主义兴起,以前在传统文化中,认为生儿育女,特别是对于女性来说就是她的责任和义务,但是现在个体主义的兴起,特别是女性的社会地位提高,对于女性而言,有更多的选择。这也是女性的一个进步。这是正面的因素,是发展的好处。
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现在的年轻人所普遍面临的,第一,我们经常说的内卷,内卷就是我们处在一个高竞争、高分化的社会。为什么要卷呢?因为我怕自己被甩下去了,得努力赚钱、努力工作。
要成家就得买房,而现实又是高房价。所以为了生存下来,内卷压力就会很大。当真正生了孩子以后,要让孩子继续巩固这个阶层,保持好的生活,那就需要优良的教育。所以在这样的一种环境里,这种恐慌使得年轻人也不愿意生孩子,也就是低生育欲望。
凤凰网《风向》:是的。
李婷教授:还有,我们说女性地位的提升,也就是可以进入职场,特别是在现在职场,有很多干得很好的女性。但是在中国,在公共领域,女性的地位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有很大的提升了;但是在私人领域,不管女性在事业上多成功,回家之后,还是得做饭带孩子。
这样的一种现实使得一个成功的女性,当她在没结婚或者没生孩子的时候,好像给她造成一个巨大的遗憾。这就是主流的对女性的评价。这样就反而使得更多的女性不愿意踏入婚姻,不愿意生孩子。因为她感受到,她既要在事业上成功,另一方面又需要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是照顾孩子的主力。大家认为,如果她不好好在家看孩子,就不是称职的母亲。所以这就造成了女性受到过多的压力,就会选择不婚不育或者少生孩子来对抗。
四、放开三孩不能挽回颓势,但有助于建立生育友好型社会
凤凰网《风向》:有网民觉得二孩政策效果并不那么理想,您认为放开三孩能挽回颓势吗?
李婷教授:我们先说二孩吧。实际二孩起到的效果体现在哪儿?你发现放开的那几年,生二孩的比率非常高,甚至二孩的比率大大超过了一孩。在那段时间,很多能生育的都赶着生二孩了。
那为什么看到整体的效果不好呢?也就是生育率没有显著提升,却还在往下走。特别是我们看到去年说的人口断崖式下滑。其实重点是在一孩。也就是这几年,生二孩的人数上去了,但是生一孩的人的生育率反而大幅度下降。
凤凰网《风向》:是的。
李婷教授:是什么意思呢?当然不是说,中国的年轻人以后都不生孩子了。而是说,这部分年轻人,首先他们有低生育的欲望。更重要的是,他们生育年龄推迟非常严重。
可能在以前,我们说25岁或26岁是差不多的生孩子的年龄。但是现在看,有些大城市已经推迟到30多岁了。如果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年龄则更要往后推。
原来我们说,结婚生育是人的一个基石。是什么意思?就是先成家后立业,先成了家。生了孩子,再去成事业。但是现在对年轻人来说,结婚生孩子成为了一个顶石。就是说必须要有很好的工作、必须要有足够的成功,才能买房子、存够钱去结婚,才能有钱去生孩子,给孩子买个学区房。
凤凰网《风向》:对。
李婷教授:所以这就使得生育一孩大大推迟,就会引起我们现在看到的生育率低。简单来说就是,本来这帮人是25、26岁应该生孩子,但突然25、26岁这帮人全部都不生了,因为他们觉得在这个年龄段生不起,他们就都要推迟几年生了。
你就看到该生的25、26岁的人全部都不生了,一孩生育率就会极大下滑。当然这种推迟生育的话,我们也不能保证他们以后一定会生,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再叠加上他们的低生育欲望、低恋爱结婚欲望,所以我们就看到一孩生育率下降非常大。
那么为什么还要放开三孩,它的意义是在哪儿?第一,我们会有一个判断,放开三孩肯定不会挽回颓势。因为基础的一孩生育已经推迟,愿意生二孩的人的欲望也都没有那么高了。但是我觉得放开的意义在于,一个是让真正想生的人能生,你不可否认,肯定还是有一部分人愿意生三孩的,不管数量有多少。所以他们一定还是会生的。
所以这个政策的意义就是说,我们要帮助那些愿意生、继续生的人,让他有机会再生。就像我们刚才说的二孩,二孩能够让一部分愿意生二孩的人释放出来,当然不管多少。这个也是政府在构建生育友好型社会,或者说提出包容型生育政策。我们会希望去满足各种人的需求。
另外一个,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释放了一种积极的生育信号,就是要建立生育友好型社会。今天的说法不是简单说我们就放开三孩,其实提出了很多要建立配套的支持措施,我们可能着眼点都在三孩。实际上更应该关注的还是它的配套措施:比如说这种配套措施能够营造出一种生育友好型社会的氛围。
扭转生育现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人口是个长期的事情、长期的问题。
五、生育配套政策的完善是一个长期过程,政府加大公共服务投入不只为刺激生育
凤凰网《风向》:您如何看发布的“三孩”配套支持措施?
李婷教授:我觉得国家现在是在定调,关于具体生育的配套措施,据我了解其实各个部门都在有序进行了。我觉得比较关键的,第一,它不是一个马上能扭转的事情,比如说梁总说的,每人发100万,这事肯定是不可靠的。它是一个很难的,长期的,建设的过程。我觉得可以说,从政府角度,能做的其实在公共服务上的投入。公共服务上,一个重要的就是托育,就是普惠的托育服务体系。
我们原来没有托育的,也就是0~3岁的孩子没人看管,只有隔代照料等,或者是请保姆照料,这样个人的负担就很重。现在大力发展普惠的托育体系,使得3岁以下的孩子能够以普惠的价格入园,提高托育的质量。目前在不同地方都有试点,有各种不同的模式,有跟企业办的,也有购买公共服务的,还有一些民营但是国家给补贴的。
当然这还是在进行中,我觉得这是国家能够做的一个公共服务,而且这个公共服务,不光是为了刺激生育。提供这样的公共服务,也能够帮助女性更好地平衡家庭和工作,本身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凤凰网《风向》:是的。
李婷教授:所以我觉得,发展普惠的托育体系,其实是重要的,也是现在实实在在能做的。然后其他的,就是说要提高优生优育服务水平。还有就是推进教育的公平。这其实也是一个痛点。现在关于孩子的教育减负,家长教育减负,国家也在做很多事情。
比如我小孩,刚好一年级。原来是3点半放学,现在突然都变成强制4点半放学,最后还说可以托管到5点半。然后就是努力劝你不要报课外班等等,有各种手段。可以看出国家慢慢在重视,同时还在一定程度上打击线上教育。
虽然我很怀疑这个事情到底有没有效,但是至少从国家的层面,他们是在做这种事情。这也是我们生养孩子的一个痛点,就是说教育的投资、教育的焦虑。
比如说还有,完善生育休假、保险制度,可能对我们城市的女性来说,可能没有那么焦虑。但是其实对于那些普通的女性,或者打工的女性,她的生育保险,或者保障她的生育和就业的权利,其实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比如,工厂女工的生育保险,如果老板、公司不给购买,不能保证她们去生孩子,同时还能给工资。但是生育保险,还是可以一定程度上补充在工作中去生孩子的一些所需。我觉得对这些人而言,这些还是挺重要的。我觉得不能说这些东西完全是虚的,我只能说这些东西是国家现阶段能做的一些事情。
还有一个大家需要认识到,也是我一直以来的观点,就是生育人口问题,它是一个发展的副产品。它是一个果,而不是因。
如果你的社会进入良性循环,比如说所有的青年都能有很好的就业和稳定的工作,有较好的生活、工作、经济的话,他们自然会愿意多生孩子。当这个社会变动比较大,年轻人没有很好的就业机会,对未来社会的风险预期很高的话,他自然就没有生孩子的意愿。
所以生育的最终问题,还是全面的问题。我们刚才虽然说到一些,就是国家针对痛点,做了很多设计。但是实际上你会理解到,真正的生育还是建立在一个整体性的,也就是国家平稳发展,更加公平的状态下。
比如财富的分配,保障青年人的工作和就业的稳定性等等。所以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然后自然而然就有更多的人愿意生孩子。最后就是,再加上一些正向的生育文化的回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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