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燕京书评(ID:Pekingbooks),作者:杨靖(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原文标题:《作家之外的马克·吐温:疯狂投资人、商业帝国梦与巡演躲债的岁月》,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马克·吐温是最负盛名的幽默作家之一,或许大家对作家之外的他了解不多。在文学成功之余,马克·吐温逐步建立了自己的出版公司,进行了大规模投资,甚至还投资了科技发明。最终,他只能通过环球演讲来躲债和还债……
美国著名经济学家、《进步与贫困》(1879)一书作者亨利·乔治曾说, “镀金时代”(the Gilded Age)不仅是一个“涂金”(gilt)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罪恶”(guilt)的时代。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美国经济迅猛发展的时代,也是贪腐问题集中爆发的时代,诸如虚报假账、收受回扣、权钱交易等丑恶现象比比皆是,这也是马克·吐温将小说命名为《镀金时代》的初衷——小说于1873年出版,“书名迅即成为公共生活中贪污受贿、物质主义和腐败的同义词”。
小说《镀金时代》,围绕兴建城市、铺设铁路、开辟航道、议会选举、法院审判等案例,揭示出美国政商界、司法界以及新闻界的卑劣行径,并塑造出玩弄权术、假公济私的参议员迪尔沃思(Dilworthy)以及终日梦想大发横财的小市民赛勒斯(Sellers)等经典形象。作为投机家的赛勒斯与说谎成性的政客不同:政客说谎是向后看,通过语言操控术(话术)篡改过去的事实;投机家则是展望未来,“他是这个浮夸的、推销术泛滥成灾的世界里的一个梦想家”。很显然,“赛勒斯”一语双关,既是人名,亦有推销员(seller)之意。据作家本人在《自传》中的说法,这一人物原型是他的一位远房表亲。然而,文学评论家却更愿意相信:小说中这位“推销员”无乃是马克·吐温本人的化身。
《镀金时代》的土地交易与文学市场
小说的核心故事,是田纳西州参议员迪尔沃思自导自演的一出土地欺诈案。当地一位农户霍金斯(Hawkins)曾廉价购买7500英亩土地,有开发公司出价3000美元意欲收购,他迟迟不愿出手,结果错失良机(后来连500美元也卖不出去)。霍金斯去世后,他的朋友塞勒斯向参议员提议由政府出面收购。随后,参议员提出创办“士高达工业大学”的方案,建议政府出资300万美元购买上述土地——如此一来,他便可以从收购土地和建设大学的财政拨款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为说服其他议员,迪尔沃思决定以霍金斯美艳动人的女儿劳拉为“诱饵”。他首先将劳拉包装成一位上流名媛,将她引入华府社交界,结交参众议员(及其妻女)。与此同时,他将劳拉之弟发展成为自己的助理;而后者时常对外宣称,他本人如何反对出卖自家祖传宝地。议案宣传造势结束后,参议员幕后策划,劳拉则施展魅力出面游说。她使用诱惑、欺骗、贿赂等手段,拉拢议员投票。提案在众议院率先获得通过,但紧接着被媒体曝光,引起公愤。参议员动用自家兄弟经营的报纸展开反击,赢得民众同情,于是提案被呈交给参议院。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参议员任期届满,需要重新竞选。在竞选过程中,他收买议员、操纵选举的丑闻被公之于众,名声扫地——赛勒斯精心策划的土地交易案,至此彻底流产。
据考证,马克·吐温的祖先的确拥有这样一块土地,后来在这块土地上也确实发现了石油——不过那是1895年的事(当时土地早已转售),与马克·吐温家毫无关联。作家在《自传》中曾不无遗憾地调侃:自己若能拥有那片土地(哪怕只有几英亩),日后他也就无须依靠写作谋生了。出乎意料的是,未能使得吐温一家脱贫致富的地产,却为他的小说《镀金时代》提供了绝佳的历史背景:马克·吐温因此赚到稿酬2万美元,并获得7.5万美元的戏剧(改编)版税——他因此自嘲是“田纳西地产的唯一受益者”。
马克·吐温此前在内华达州一家报馆担任记者,但童年时代的贫穷经历在他心中留下巨大的阴影。像小说中的赛勒斯一样,他无时无刻不沉浸在一夜暴富的发财梦中。当时该州流行“淘金热”,马克·吐温将自己的所有积蓄(包括全部稿酬)悉数投入股市,购买金银矿山股票。然而,这一种纸上富贵并未能持久,转眼经济危机来临,股票债券价格大幅跳水,马克·吐温豪赌式的投资血本无归,最后只得重拾手中之笔,继续文学创作。
自首部作品《傻子出国记》起,马克·吐温以粗犷而不失轻快的风格在文坛独树一帜。根据传记作家的说法,他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也归因于对于文学市场风向的把握。众所周知,马克·吐温一向十分留意读者的品味和图书市场上畅销小说的潮流:《王子与贫儿》(1882)和《亚瑟王朝庭里的康涅狄格州美国人》(1889)迎合了儿童文学和欧洲骑士传奇的时尚;《傻瓜威尔逊》(1894)从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身上汲取了侦探小说的表现手法(福尔摩斯这一文学形象最早诞生于1891年)。《圣女贞德》(1896)写作的年代,正是刘易斯·华莱士的《本·赫尔》(1880)和亨利克·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1896)作为宗教和历史传奇而风靡一时之际。甚至,《哈克·费恩历险记》里刻意运用的南方方言和边疆色彩,也是以哈里斯(Joel Chandler Harris)“雷穆斯大叔”(Uncle Remus,1881)系列故事为蓝本。
不仅于此,马克·吐温对于营销自己的图书也非常热衷。据说每一本书出版前,他会反复推敲合同条款,要求出版商大力宣传(有时甚至因此而与对方翻脸),并亲自过问书籍的生产成本及插画设计(他曾采用当时最好的纸张印制封面,不惜为之耗费1万美元),以此确保发行图书能够得到读者青睐。在一系列商业包装和市场运作机制下,马克·吐温在文坛的知名度日益攀升,被誉为美国“当世最著名的作家”。据统计,截至1880年,他的各项版税稿酬年收入高达25万美元,在当时简直是天文数字。但大作家本人并不满足,像他笔下的梦想家赛勒斯一样,他开始构建庞大的商业帝国梦——从他最为熟悉的出版业起步。
疯狂投资后的躲债岁月:从格兰特《回忆录》到佩奇打字机
马克·吐温算不上明智的投资人,但毫无疑问称得上是精明的商人。从一开始,他所有的作品,便一律采用预订销售模式——这一种新兴的商业模式,也为他带来了丰厚的经济回报。
以《傻子出国记》为例,合同规定净利润由出版商和著作权人均分——当时美国出版公司(the American Publishing Company)共发行62000余册,每册售价3.5美元,总计收入218000美元。出版公司支付总代理112000美元(约合总收入的51%,总代理再将其中的一部分作为薪资和佣金支付给图书行商),获得毛利106000美元;扣除制作成本41540美元后,剩余净利润64460美元,马克·吐温获得32000美元。
眼看自家作品的出版收入大部分落入出版商/发行商的腰包,而自己只能拿到其中一个零头,马克·吐温深有感触:为什么我不能自行开设出版公司,专门出版、发行自己的作品?
此时,马克·吐温手头有六部作品即将完稿。交由出版商与自行印刷两相比较,净收入相差八倍之多。1884年,在和几位出版商相继闹翻之后,马克·吐温经过反复权衡下定决心,成立自己的出版社,并聘请外甥查尔斯·L.韦伯斯特担任公司经理。韦伯斯特出版公司计划推出的首部作品为马克·吐温新著《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
像以往一样,马克·吐温对此书的出版发行极为关注。他在给韦伯斯特的一封信中写道:“让图书商贩们尽早行动起来,你要竭尽全力促使他们能够在12月10号或者15号之前确认读者的订购意向(这是一年当中趸售图书的最好时机)——如果到时候预订数达不到4万本,就要推迟这本书的发行……不过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阻止这本书(《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畅销。”——该书于次年成功推出,一时畅销全美,至今仍是美国文学当之无愧的经典之作。与之同步,另外一场史无前例的图书“销售大战”也在悄然进行。
1884年11月,马克·吐温偶遇《世纪》杂志编辑理查德·沃森·吉尔德(Richard Watson Gilder),后者无意中透露:前总统格兰特将军准备动手撰写《回忆录》,但合同条款尚未落实。精明的马克·吐温立即从中嗅出了“商机”。他亲自登门拜访,指出世纪出版公司(the Century Company)合同条款上的纰漏,并竭力劝说这位美国内战的英雄放弃与该公司的合作,转而与韦伯斯特公司签订合同——合同版税是前者的双倍。
在格兰特写作期间,马克·吐温安排韦伯斯特长途跋涉,在全国范围内招募代理商。韦伯斯特走遍美国,收集到大量潜在(would-be)代理商的信息——包括他们的性格特点和财务状况。最终,马克·吐温决定将全国划分为16个营销区域,每区域设一名经销总代理(共16人,后者又雇佣总共约1万名行商,其中仅纽约布鲁克林区便多达200人)。马克·吐温下令:“让这些行商先去开拓纽约郊区,然后再将纽约中心区交给业绩最优者。”
为进一步扩大声势,马克·吐温亲自撰写书评广告,宣称“我曾将这本回忆录与《凯撒战记》进行对比……我可以发自肺腑地讲,这两本书具有同样显著的优点——明白易晓,直抒己见,语言朴实无华,丝毫不装腔作势,其言辞恳切一目了然。”大作家以自己的文学品位和阅读经验为回忆录作背书,无疑大大增强了读者的阅读期待。
该书出版前,格兰特不幸逝世,举国悲哀。三周后,《格兰特将军回忆录》正式发售。马克·吐温给每位行商准备好一份37页的销售指南,名为《如何推销格兰特将军个人回忆录》——其中既包括如何向顾客说明格兰特家族目前经济困难、亟需帮助的现状,也包括允许顾客先支付部分货款(本书仍采用订购发行方式),以及如何进行尾款追缴等事项。值得一提的是,其销售团队主要由前北方军的士兵(和水手)组成,一律身着昔日制服,很容易勾起民众的怀旧之情。马克·吐温此举,旨在以爱国精神感召数百万退伍老兵——相对于普通读者,他们更愿意为本书慷慨解囊。
该书以两卷本的形式发行,价格从3.5美元至12美元不等,具体取决于其装帧精致程度。每本书都附有格兰特的亲笔题词和签名:“谨将此卷献给美利坚士兵与水手。/U.S.格兰特/纽约/1885年5月23日。”其中,第二卷还展示了内战期间将军个人往来书信(复印件),由此进一步激发了民众的爱国热情和购买欲。
这次图书销售战役大获成功:1885年5月,图书预订量即多达12万册。到1886年年初,图书发行量更多达32万5千册。马克·吐温兑现承诺,将大部分(70%)图书利润交给格兰特遗孀(约42万美元),自己获得报酬8万美元——然而一转身,这一笔巨款便投入了技术发明和资本市场。
正如传记作家彼得·克拉斯(Peter Krass)在《马克·吐温商业历险记》(2007)一书中指出的那样——“吐温既是艺术家,也是资本家”,投资逐利是资本家的本性,然而不幸的是,马克·吐温将大量资金投向了“高科技”发明,其中相当一部分根本不具备实用价值,比如日后导致他倾家荡产的佩奇排字机。
有人说,马克·吐温热衷发明是因为受到朋友特斯拉的影响——后者是一位与爱迪生齐名的“变态”发明家,累计发明专利1000 余项,包括交流电、霓虹灯。像他笔下的人物塞勒斯一样,马克·吐温终日陶醉在暴富的神话和梦幻之中,以一种无知者无畏的盲目乐观态度进行投资,导致一败涂地。新发明使他着迷,但也让他轻而易举地变成了科学发明人的牺牲品。
根据著名传记作家朗·鲍尔斯(Ron Powers)在《马克·吐温生平》(2005)一书中的考证,自1870年代起,从写作稿酬和版税中掘得“第一桶金”的马克·吐温,同时“在大约20项新业务和发明上进行了大量(近乎疯狂的)投资”——包括葡萄园、蒸汽轮、手表公司、保险公司、海上电报、普拉斯曼(Plasmon)食品添加剂、考拉泰普(Kaolatype)粉笔雕刻法,等等。
此外,他在华尔街也拥有大量股票投资组合,其中不仅包括牛奶厂、铜矿和珠宝公司等中型企业,也包括联合太平洋公司这样的巨无霸公司——据说他曾一次性投资5万美元购买墨西哥-东方铁路公司股票,堪称是“大手笔”。投资固然有赔有赚,但在19世纪末商业和金融危机来临之际,股票价格一落千丈,马克·吐温的巨额投资绝大部分都“打了水漂”。1894年,他在邮轮上对妻子奥利维亚发誓说,“船一抛锚,立即和商业说再见。这辈子再也不碰它了!”
除了上述“显性”亏损,更令马克·吐温伤心绝望的是佩奇排字机这一投资的“无底洞”。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坚信这一发明必定能带来滚滚红利的作家相继投入17万美元巨资,但出于各种原因,这一高科技产品始终未能实现量产(并最终为竞争对手捷足先登)。雪上加霜的是,他旗下的出版公司由于经营不善和资金链断裂,也不得不宣告破产。
值得庆幸的唯有一点:马克·吐温恰好在此时结识美国理财专家、标准普尔公司高管亨利·罗杰斯(Henry H. Rogers)。罗杰的规划首先为马克·吐温申请破产,然后顺理成章将他的著作版权移交给他的妻子,以免债权人夺得版权;同时,建议作家出国旅行,一边写作,一边“暂避风头”,以免债主(共90余名)纠缠不清。尽管马克·吐温并未全盘接受罗杰的“商业计划”,但正是在后者的精心策划和巧妙安排下,作家才躲过一劫,由此也开启了作家与这位“理财顾问”长达15年的商业合作。
1890年代,《美国杂志》(The American Magazine)扒粪记者艾达·塔贝尔(Ida Tarbell)花费数年时间调查标准石油公司欺诈案,涉案金额高达数百万美元。调查报告完成后,记者向作家求助,马克·吐温拒绝出版。然而,这一貌似“报恩”之举,显然有悖于作家一向倡导的人道主义精神。
“推销员之死”:马克·吐温有限公司
在听取经济顾问的建议、并在妻子奥利维亚的支持下,马克·吐温踏上环球巡回演讲之旅,一方面通过演讲还债,一方面也为文学创作搜集新的素材。凭借文学声望和表演天赋,巡回演讲之旅大获成功。到1900年马克·吐温归国之际,他受到美国民众“英雄凯旋般的”热烈欢迎:他不但清偿了债务,也捍卫了个人乃至美国作家的尊严和荣誉。但这次旅行也给作家带来了终身难以愈合的创痛:在夫妇二人外出期间,因病留在国内的长女苏西(Susy)脑脊髓膜炎发作,不幸去世,令作家哀痛欲绝。紧接着,1904年,妻子奥利维亚也生病去世,马克·吐温的世界也由此坍塌。
自从结婚以来,出身富商之家的奥利维亚,不仅是马克·吐温生活的伴侣,更是他的文学“监护人”。照作家生前好友、《大西洋月刊》主编豪威尔斯的说法,马克·吐温每一部作品发表前,都要首先经过妻子的严格审查——担心其中某些词句会“冒犯中产阶级的价值观”进而影响到作品的销路。(《小妇人》作者、女作家奥尔科特曾正告马克·吐温必须停止此类创作,因为“有害于道德人心”。)
美国文学批评家范威克·布鲁克斯在名著《马克·吐温的严峻考验》(1920)一书中对此也大加嘲讽。他一方面承认马克·吐温的艺术天才,另一方面却惋惜这位天才未能经受加尔文教、金钱诱惑和高雅文学趣味的考验,最终走向失败。布鲁克斯将作家的失败归咎于两个人物:一个是作家的妻子奥利维亚——马克·吐温的“第二个母亲”——她以自己平庸的文学趣味替作家把关,居然认为《王子与贫儿》比《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成就更高!另一个则是豪威尔斯——马克·吐温的“告解神父”——他崇奉欧洲的“斯文传统”(genteel tradition),主张描写“生活温和的一面……力求避免使自己和读者痛苦的题材”。布鲁克斯断言:“正是在他们二人的影响之下,马克·吐温日渐走向平庸。”
布鲁克斯的论断尽管不乏一定道理,但流于简单粗暴,难以令人信服。一个世纪以来,尤其是作家封存百年的《自传》公开出版以来,随着对这一问题研究的逐步深入,人们越来越倾向于承认,马克·吐温的“平庸”是不争的事实,也无须他人来“背锅”——作家本人的性格特点和行为方式,才是导致“日渐走向平庸”的真正根源。
以理查德·扎克斯(Richard Zacks)近著《追逐最后的笑声:马克·吐温的环球喜剧之旅》(2017)为例:该书讲述晚年马克·吐温花费五年时间挽回投资损失的故事(其中三年旅行演讲,另外两年蛰居英国写书)。围绕作家遭遇的经济危机和被迫开启的环球之旅,作者在书中披露了若干鲜为人知的史实。根据作者的看法,虽然巡回演讲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功,但旅途的舟车劳顿以及为抵御疲劳而纵酒吸烟(每日抽雪茄不少于20根),极大地毁损了作家的身体健康。
此外,爱慕虚荣的马克·吐温所过之处皆有宴请,往来酬酢络绎不绝——作为名满天下的公众人物,他极其乐意享受签证人员的恭维以及各国王公贵族的款待。他本人乐此不疲,但也因此浪费了许多宝贵时间。正如扎克斯在本书结尾的感慨,“这位本可与伏尔泰齐名的大作家,却沦落为世界一流的餐后演说家……相比于伏尔泰、左拉,吐温更易于向社会投降:这源自他与生俱来的缺陷,即无法抵挡成功的诱惑。”——此即鲁迅所言,他(马克·吐温)的“成了幽默家,是为了生活”。
事实上,为了获取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马克·吐温的确可谓不择手段。作为现代传媒背景下诞生的首位美国文学名人,他知道如何利用夸张和机智来猎取名声,更知道如何用这种名声来推动生意不断发展。他苦心经营这个生意的就是“马克·吐温有限公司”——跟其他作家的笔名不同,“马克·吐温”更像充斥宣传、广告和包装产品的商业世界里的商标名称,自然也极富商业价值。公司成立之日,《纽约时报》头版头条以醒目的标题“马克·吐温变为一家公司”对此加以报道,虽然语言平实,但言下之意不无微讽。
为了营造公司的商业形象,马克·吐温投入巨资将他居住的哈特福德住宅打造为设施豪华的公司总部。这座被称为“红房子”的豪宅是结婚之日岳父赠送的礼物,后来又根据奥利维亚的构想,延请纽约首席建筑设计师精心设计修建而成。直至1891年为抵债被迫出售之前,作家在此生活长达17年,包括《密西西比河上生活》(1883)在内的中后期杰作大多诞生于此。同时,它也是作家大摆筵席招待各路宾朋的理想场所。在所有这些公共场合,马克·吐温始终以一袭白色西装、口衔烟斗的经典形象示人——据说这一身标志性的“行头”,最初也是出于商业目的:他第一次身着这套西装出现在国会面前,为个人著作权大声疾呼,坚持认为他视为专利的版权应该“永久延期”。
版权问题,是当时的敏感话题。19世纪中期,英国作家狄更斯访美,每与总统州长等名流会晤,必定借机探讨其作品在美国发行的版税问题。与之相似,马克·吐温被推向知识产权争论的最前沿也绝非偶然:因为他的作品发行量巨大,版税高低直接关乎其切身利益。在他看来,科技发明运用于商业可以带来永久的专利收入,作家苦心孤诣创作的作品也应该享受同等待遇——科学家的实验不乏以身试毒的事例,正如文学家的自传以本人为解剖对象。
据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特朗布利(Laura Skandera Trombley)博士在新作《马克·吐温的另一个女人》(2011)一书中爆料:妻子奥利维亚死后,作家和自己的秘书伊莎贝尔·里昂关系暧昧。令人费解的是,到了1909年,即作家去世的前一年,他突然宣布解雇这位关系“亲密”的女秘书,并声称后者对他施行了“催眠术”,让他“一度考虑转让自己的全部房产”。在一封私人书信中,他怒斥里昂小姐为“骗子、小偷、阴谋家和肮脏、色情的荡妇”。
同时,他更将满腔怒火抛向里昂小姐的丈夫拉尔夫·阿什克罗夫特——作家昔日的另一名“商业顾问”。更令人吃惊的是,陷入狂怒状态的马克·吐温不惜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写作《阿什克罗夫特-里昂手稿》,以此对二人大加谴责。很显然,正如评论家所说,“马克·吐温对商业和物质财富的痴迷阻碍他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也注定他很难跻身于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作家行列。
1910年4月21日,孑然一身的马克·吐温因心脏病发作在家中辞世。像一个世纪前的富兰克林一样,作为美国人的典型,他的形象在欧洲乃至世界各地都得到普遍认同:极度自信自恋,惯于自我推销,将商业价值视为高于一切。无论其为政治家、文学家,抑或是科学家、发明家,说到底其本质无非是商人。就马克·吐温而言,身为作家,他对宣传和推广“马克·吐温”这一商业品牌的直觉把握,远远超前于他所处的时代——如同他热切投身于19世纪的新媒体事业一样,他先后设计出风靡一时的棋盘游戏,以及拥有个人专利的自动剪贴簿,这一系列衍生品也同步提升了其品牌的知名度。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吐温是他所处的时代当之无愧的“推销员”。
然而,正如帕灵顿在《美国思想史》中指出的那样:马克·吐温也是“一名伟大艺术家向镀金时代理想妥协”的范例:他喜欢炫耀,喜欢社交,喜欢被人谈论,喜欢成为公众人物;“他接受世界的准则并心甘情愿任其摆布……他从未以可能招致麻烦的方式抨击既定信仰。他也无法摆脱那种认为‘成功即美德’的观念,这种观念或许是美国人所独有的。”——值得一提的是,19世纪90年代末,在欧洲游历的马克·吐温曾在笔记本中写道:“你是美国人吗?不,我不是美国人。我是美国的化身。”
正如他笔下人物赛勒斯的暴富梦最终化为泡影,马克·吐温这位“镀金时代的推销员”之死,很大程度上也象征了“美国梦”的幻灭。
参考书目:
Laura Skandera Trombley,Mark Twain's Other Woman: The Hidden Story of His Final Years,Vintage,2011.
Peter Krass,Ignorance, Confidence, and Filthy Rich Friends: The Business Adventures of Mark Twain, Chronic Speculator and Entrepreneur,Wiley,2007.
Richard Zacks,Chasing the Last Laugh: How Mark Twain Escaped Debt and Disgrace with a Round-the-World Comedy Tour,Anchor,2017.
Ron Powers,Mark Twain: A Life,Free Press,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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