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猛犸工作室(ID:MENGMASHENDU),作者:李馨婷,原文标题:《选秀综艺入冬,制作团队亲述内幕:资本主导游戏规则,投票赛制“反人性”》,头图来自:《创造营2021》
没有热搜、没有报道、更没有刷屏朋友圈的节目片段,一个多月来,选秀综艺一片寂静。
5月初的倒奶事件引爆了舆论,将选秀节目的乱象展现在人们眼前。舆论压力下,狂奔了16年的选秀综艺,就此按下暂停键。
“在大部分资方或从业人士眼里,目前选秀综艺是突然进入寒冬的状态。”5月底,从事综艺节目制作超过10年、深圳本地影视制作机构创始人罗欣向时代周报记者感慨。
陈树则是刚刚入行不久的综艺新人,突然沉寂下来的行业氛围,让他措手不及。“对于未来的规划,我挺迷茫的。”入行两年,陈树参与制作《创造营2020》与《创造营2021》两季节目,“成团夜一结束,大家各奔东西,一切就像烟花一样,绚烂过后就消失。”陈树说道。
事实上,自2005年《超级女声》诞生以来,国内选秀节目已从少数人的成名之路,发展成为多方参与的资本运作阵地。
据艺恩调研报告,2018—2020年,《创造101》《青春有你》等季播节目热度不断攀升,真人秀节目成为最主要的综艺节目类型。其中,仅在2020年,国内就将推出17档偶像选秀类综艺节目。
同类节目高产量,使得争夺观众注意力成为每个节目组的“必修课”。写剧本、立人设、暗中给情节“埋坑”、刺激参与者做出情绪反应,通过制造话题来提高播放量,成为选秀节目常态。
衍生的饭圈经济带来强大经济效益,为了支撑起选手的人气,各粉丝后援会在购买与投票所绑定的各类赞助商产品时,展现出了惊人的消费力。选秀中单个选手集资金额超过百万元已稀松平常,饭圈交易平台桃叭数据则显示,截至4月22日,《创造营2021》决赛圈选手粉丝通过各种投票渠道,集资总额高达1.5亿元。
选秀节目也引来大量资本注意。2020年,仅在腾讯视频平台,17档综艺就吸引了168个广告主。
但资本入局重塑了综艺制作逻辑,昔日内容为王,这些年来则是流量为王。高流量带来的高收益背后,还有无法避免的高风险:任何一档选秀节目都仿佛身处风暴中心,一有风吹草动,节目制作便有可能终止。
关于选秀节目、真人秀综艺等,还有更多的话题为外人好奇。一个综艺制作人的工作内容是什么?节目组是否存在“恶意剪辑”?节目的规则,到底由谁制定、被谁真正把控?
综艺行业的内幕,或许可以从业内人士的经历中窥得一二。
综艺制作新人陈树:“利路修是个奇迹,选秀节目赛制很反人性。”
我是2020年误打误撞入的行,至今已经参与制作了《创造营2020》与《创造营2021》两季节目。在此之前,我做过新媒体运营、做过短视频,研究生专业是制片管理,但完全没有接触过综艺,只是因为认识团队的人,又好奇综艺节目的制作流程,才加入了节目组。
作为新人,参与《创造营》这样的选秀节目的确有许多印象深刻的经历。
体量越大的节目分工越细,《创造营2021》节目组一共有700多人,分为30多个组,光是摄像组就有100多人。而所有工种大体可以分入三个大类:内容制作方面的,包括导演、编剧、摄像、剪辑等工种;制片方面的,负责项目整体管理;以及发行平台方面的。
刚进组时,好多工种都刷新了我的认知。
“撰稿”主要负责节目台本写作。比如,对选手反应的预判、对艺人讲述的规则等,都由撰稿组完成。
在学习电影制作过程中,编剧负责生产内容,但在选秀节目中,由于选手自己就是内容,因此,选秀节目的编剧主要负责和选手沟通,日常采访并记录选手在节目中的感想,这既能深化节目组对选手的了解以便后续设计,又能帮助选手吐露心声。
场记和编剧的工作内容类似,只是记录方式不同。选手的公共生活区均装了摄像头,场记的工作就是记录选手们在聚光灯之外的生活情况,了解自然状态下选手的真实性格与人际关系情况。在选手最多的时候,节目组有30多名场记,平均一个人要负责跟进三位选手。
还有一个工种叫外联制片,名字听起来挺正式,但工作内容其实很繁琐。外联制片需要处理节目组与外界有关的一切公共关系事务,包括但不限于为节目组沟通本地拍摄资源、管理外部人员出入权限、带选手去看医生以及办签证。如果让我做这个岗位,我一定招架不住。
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团队工作,压力非常大,我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一股力量推着去成长。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每件事都要非常谨慎,因为任何一个错误都可能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弄丢一张工作证,有可能导致节目内容被泄露;审核内容时不小心看走眼,节目内容上线后就有可能引发舆论风波。纰漏出多了,节目的口碑就会受损,谁也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尽管跟组大半年,但因为工作性质偏后期,我基本没和《创造营2021》的选手们正面接触过,了解他们主要靠视频素材。
可以分享一个我观察了大量场内外素材的感受:利路修本人和节目里呈现的一样,非常不愿意成团。有时候,我觉得选秀打投机制真有些反人性,竟然要让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粉丝们也很疯狂,每期节目都在打投,默认自己打投支持的选手是完美的,一旦成片里任何片段不利于某个选手,粉丝就会投诉我们“恶意剪辑”,但事实上,真的没有“恶意剪辑”。
我感觉,近年来层出不穷的综艺,基本都只是在选秀、才艺秀、亲子游等几类框架里打转,这让受众有些审美疲劳。我觉得这样粗暴地复制节目形式,换汤不换药,并不利于整个综艺行业的发展。
对于未来的规划,我也挺迷茫。制片团队的工作强度很大,一旦跟起项目,就是天南地北地跑、没日没夜地干,但新人的收入水平并不能匹配这个工作强度。而且制片团队又是项目制,收入不太稳定。
有时,参与综艺项目还要处理情绪上的落差感。比如,《创造营》的成团之夜总是万众瞩目,但这个夜晚一过去,选手与大部分节目组人员就各奔东西,短期内非常密集的联系一下就被切断,一切就像烟花一样,绚烂过后就消失。节目组的工作团队往往在项目间游走,重复经历着这种情绪上的落差。
资深制片人陈凯:“真人秀里只有表演,存在‘剧本’。”
在综艺制作这行,我已经从业10年了。今年的倒奶事件让人看到了打投经济的乱象,但事实上我看到的比这还要更多。
粉丝的疯狂只是一个侧面,综艺圈内,部分明星也存在一些令外人无法接受的行为。我个人感觉,很多时候,明星参加综艺时关注的只是通告费,在乎收入多过于是非判断原则。
2015年时,我曾参与制作一档真人秀,受邀明星需要到节目冠名商的公司里去体验职场生活,而冠名商就是后来被曝出犯了非法集资罪的某P2P平台。当时那家公司的办公点在北京国贸大楼,相当气派,但我们一进公司就觉得不对劲。办公室里贴满了高呼业绩口号的海报,公司所宣传的集资方式大体逻辑是“投资一元钱,月底就有几十元的收益”。说实话,我认为即便是不懂金融的人,也能感受到这就是个骗局,更何况受邀明星还要去街头进行集资活动。但是,却没有一个明星站出来说“不”。
参与制作那么多真人秀节目后,我觉得真人秀一点也不真,只有表演。
比如,可能原本节目安排了明星每天要坐公交通勤体验生活,但现实中上班早高峰很消耗人,明星在路上呆久了就不想录节目了,因此,明星们往往只是拍几组进出地铁站的镜头,然后就坐商务车“上班”了,节目组后期再嫁接镜头,营造出通勤状态。
综艺节目的确存在“剧本”。每年播出的综艺节目实在太多,导演组必须制造一些冲突,否则怎么博人眼球?
虽然说真人秀里“秀”的部分更多,但我还是想说,选秀节目里真的不存在恶意剪辑,后期团队对任何一个选手都没有恶意。观众所看到的“恶意剪辑”现象,背后成因有很多。
有时候,某些选手因为想红,会刻意在镜头前表现自己,但剪辑团队处理素材时需要考虑节目的整体故事线,不可能总是完整呈现选手的行为,因此,在最后的成片中,选手的行为就可能被断章取义,最后引来非议。
又比如说,某些选手比较爱哭,这类片段比较吸眼球,出于对节目效果的考虑,剪辑团队会较多地采用这类素材。随着节目播出久了,这些零散的素材累积起来,整个节目的整体呈现效果就会有些失控,观众对部分选手整体形象的认知可能会产生偏差。
我认为,综艺节目存在一些瑕疵,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综艺圈的人员构成问题。做综艺非常熬人,大部分工种都是非常琐碎的执行工作,接受过精英教育的人往往没法在这行熬下去,最后留在这一行的人,大部分不是以学历背景、或是知识储备为竞争优势的,所以在节目情节设置方面,有时候会存在认知、逻辑上的瑕疵。
深圳本地影视制作机构创始人罗欣:“现在的综艺内容,资本主导游戏规则。”
我们团队的核心成员都曾是电视台体制内的员工,因为看好国内综艺节目的前景,想扎根深圳带领南方的年轻人们闯一番事业,十年前便与朋友联合创立了综艺制作公司凯罗影视,主要为腾讯、爱奇艺与各大卫视团队提供制片与项目统筹管理服务。10年来,我们公司深度参与了《极速前进》《创造营》等系列季播综艺节目的制作过程,也见证了国内综艺行业的变迁。
10年来,综艺行业的生态变化很大。
整体而言,以前内容为王,对节目的逻辑与故事线要求更高,但现在,随着入局综艺的资本越来越多,综艺节目的核心不再是导演,反而是把控节目预算、推进项目的制片组更有话语权。
资本主导游戏规则时,刨去节目的传播影响力,一个综艺项目的成功与否,主要看项目能否在预算范围内顺利完成制作。
比如说,一档制作精良、口碑很好的节目,如果制作成本超出预算,那么就算做得再好,资本方也不会喜欢。
所以现在节目组在邀请艺人、策划情节等方面,都很被动。假如节目原本的情节与人物策划都很不错,但实现起来如果超出预算,那只能改情节、改场景,将预算降到合理范围内。
资本对一档节目的影响,还体现在各种决定权中。参与节目录制的艺人需要经过冠名商同意,而与冠名商竞品有关系的艺人,哪怕再符合节目效果也没法考虑。
再比如,明明节目画面里只需要露出一个品牌Logo,但冠名商却会要求一定要出现2个,尽管这对播出画面艺术效果会造成影响,但我们也没办法,毕竟资本退出的后果不堪设想。
在部分类型的节目中,资方还会直接影响饭圈经济。近年来国内最出名的几档选秀节目基本都由头部饮料企业代言,这也让粉丝打投与饮料销量直接挂钩,5月初的倒奶事件就是这种打投方式下的极端案例。
据我观察,这几年综艺节目的“金主”也随着经济发展出现了变化。以前赞助商基本都是快消品牌,近年来,冠名商里互联网公司越来越多,在线教育品牌开始赞助老牌综艺,而大型联欢晚会冠名商则被短视频平台承包。
资本逻辑下,我们团队也锻炼出了敏锐的市场嗅觉,能省钱的地方,绝不多花一分钱。
出国拍摄《极速前进》时,需要处理拍摄设备的租赁问题,国外摄影设备的租赁成本是国内的好几倍,于是我们就在国内租好了所有设备,办齐了报关手续再运到国外的录制现场。虽然很麻烦,但这可以省下大笔预算。
参与制作《创造营2020》时,我们还接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节目需要拍摄MV,而导演组希望能够在录制地(即深圳)找到一个港口,让101位选手们在集装箱前跳舞,港口整体风格最好是粉红色。给我们团队的时间很紧,预算也有限,在深圳的港口拍摄还需要经过重重手续审批,当时基本陷入了僵局。
后来我们转换思路,找了一个集装箱堆放场来模拟该效果,当时堆放场里正好有日本神运公司(Ocean Network Express)的1万个粉红色集装箱。我们和神运公司进行资源置换,他们借用集装箱给我们做MV背景,而MV中与神运公司有关的画面则可以免费授权给他们用作宣传物料。最后,我们成功把一个大场景MV的制作成本控制在了预算范围内,甚至达到了更好的拍摄效果。所以,制片工作其实很考验综合素质,在处理各类拍摄情况时,沟通能力与艺术理解能力缺一不可。
总的来说,现阶段资本对综艺节目有极大的话语权,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综艺人的发挥空间,本应最看重节目效果的我们,时常需要向资本方的要求妥协。而资本方面的任何变动,又会随时影响节目的制作进度,制作团队需要面对很多不确定性。
倒奶事件后,综艺圈一片安静。在大部分资方或从业人士眼里,目前选秀综艺是突然进入寒冬的状态。我认为,整个综艺行业蓬勃繁华的时代可能已经过去,但在寒冬中,从业人士也依旧有改变现状的空间。
经过多年经验沉淀,我们正筹备搭建一个整合影视场景资源的数字化平台,通过开发艺术空间、医院、高铁站等公共场所,为优质的影视项目提供拍摄场地和许可,在提高公共空间利用率的同时推动影视行业标准化服务建设。由于深圳政府文化主管部门一直有相关规划打算,为数字化影视平台的发展提供了包容的环境,接下来我们会与政府相关部门进行合作,先尝试将项目在深圳落地。
严峻的业态是危机,也是转机。在圈内走过10年,我们已经拥有丰富的综艺制作经验,在经验之上,更希望有所创新,从而对行业有所贡献。眼下对我们来说,或许就是最好的机会。
(应受访者要求,陈树、陈凯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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