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12月中旬的一个午后,来到横漂广场的黄韵如,问出了她到横店后的第一个问题。


问题很快被远处传来的手风琴声淹没,这个时间的横店还未受到寒潮侵扰,阳光懒洋洋地撒在广场上。


横漂广场上正在晒太阳的人们 时代周报 李杭/摄 


“我们啊?躺平。”


在横店生活了近4年的方志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个广场是横漂们的聚集地之一,没戏的时候,那些怀揣明星梦的人就会聚在这里闲聊,发呆,杀时间。


黄韵如不理解。


最近一段时间,互联网平台里的微短剧被炒得火热,这些单集时长从几十秒到十几分钟的全新剧种,在社交网络上持续霸榜。


她以为微短剧的生产基地——横店,已经容不下闲杂人等,毕竟有消息说,在这里,每天筹备、开机、杀青的短剧有近百部,横店已经忙成了“竖店”。


横店竖屏短剧拍摄现场 图源:受访者提供


方志看起来依旧漫不经心,作为一个中年群演,他不知道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说短剧的数量虽然多,但剧组的规模小,需要的人少。而且由于题材原因,短剧一般需要的都是年轻演员,解决不了大部分群演没戏拍的问题。


“那些都是为了剥削年轻人碎片时间诞生的快消产品,记住,是产品,不是作品。”方志当然也羡慕那些被微短剧捧红的人,就像大多数怀揣影视梦的人一样,看着陌生人走红,而自己仍旧在迷茫中,等待机会降临。


就像等待戈多。


横店“路人甲”


遇见方志的时候,他正坐在树荫下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横漂广场 时代周报 李杭/摄


最近这阵子,方志发现工作的天数越来越少。临近年末,横店的大戏数量减少,每天报戏时的竞争越来越激烈。虽然短剧的数量增多,但是大多都是爱情剧,像他这样的中年男性,能够接到角色的机会是零。


报戏是横店的行业“黑话”,弄懂这些话的含义,才算摸到成为“明星”的“门道”。


方志说,每天晚上七点,群头会在微信群里发布第二天需要的人数及角色要求,如果符合条件,就可以接龙报名。


“那个群里大概有120个人,但群主通常只需要十几个群演,经常还没看完角色要求,很多人就报完名了,而且还要祈求网速不要掉链子,否则三四天没戏拍也是常有的事情。”


方志是安徽人,4年前他从广东的一家工厂辞职,加入了横店的群演大军,他身板瘦瘦小小,皮肤因为拍戏晒得黝黑。


辞职的原因很简单,他说自己是抱着电视长大的,《天龙八部》《水浒传》里那些英雄侠客、爱恨情仇的细节他全都背得滚瓜烂熟。在工厂里打工的日子里,那些响当当的好汉会在他脑海里行侠仗义。


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会出现在荧幕上。


在横店,成为群演不难,只要在当地租好房子,拿着租房合同就能去办理暂住证,然后就可以预约办理演员证。持证演员会被领队拉进群,然后等待群公告报戏。


方志参演的作品也在电视上播出过,他会发动家人一起寻找自己的身影,他们恨不得一帧一帧地找,找的时间越长,他开心的时间越长,即便他只出现过1秒。


这种跟打工不一样的全新人生,让他感觉兴奋。尽管在剧组里他从来没有姓名。他们被统一称作“士兵”,或是“百姓”。


横店随处可见"古人" 时代周报 李杭/摄


“来!百姓走。”每次听到命令,他们就要开始自己的动作,然后在几个小时内,不断地重复。要是在夏天扮演士兵,盔甲下面的衣服只需要不到10分钟,就能够被汗水打透。


在片场,被工作人员呵斥也是常有的事情。那是一个等级分明的世界,导演、明星、制作组,一层层下来,群演成了生态链里中的最底层。


不过,方志不在乎,在他看来,跟厂里流水线上的工作相比,群演的工作更自由,而且有意思得多。


他说自己最喜欢拍的就是民国戏,因为民国戏服更轻薄、而且也不用舞刀弄枪。有一次他们在舞厅扮演路人,在粉紫色的霓虹灯光下蹦跳了一整晚,“玩着就把钱给赚了”。


但其实,如今横店大戏的数量减少,尽管方志再积极乐观,内心也偷偷藏着焦虑。


他说自己普通话不好,身材长相也没有优势,考不了前景、特约,这么多年就只能一直当群演,就算每月不休息,也只能赚三千多。而且随着横店群演数量的不断增加,竞争变得更加激烈了。


他怀念的是横店古装戏最火热的时候。


他说那个时候可能一段时间内会有100个大剧组同时开机,平均每个组要100人的话,一万名群演就有了工作。当时,他连过年都不回家,因为过年工资高,一天赚的钱是平时的两三倍。


而今年12月初,他已经决定今年提前回家过年,“明年应该就会好的,会好的。”方志喃喃地说,“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老子还会杀回来的!”


群演的价格


2019年,孙羽然从表演系毕业,在家人的安排下进入了体制内工作,朝九晚五,周末双休,工资尚可,在旁人眼中是天花板一样的存在。


然而体制内的工作,往往就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对于从小就梦想当演员的孙羽然来说,这种日子就像鞋子里进了一个小石子,每一步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


硬着头皮干了三年半后,孙羽然决定让自己灵魂里叛逆的那一面占据一次上风。今年年初,她从体制内辞职,开始在北京跑剧组。


最开始,孙羽然只是想靠着自己所学的专业,在剧组混口盒饭吃。然而她毕竟是表演系毕业的,3个月时间,孙羽然从群演成了特约,有作品后,戏越来越好接,6月份的时候她还出演了儿童剧的女主角,大学时的梦想成真。


再后来,她发现北京影视行业藏龙卧虎,竞争激烈,对于一个已经三年半没有演戏的人来说,她需要做出改变。


今年8月,她到达横店,第一次就通过了前景考试。这是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组织的专业表演考试,主要看重演员的外形条件,有具体的身高要求,通过的话,可以站得离镜头更近。


这让她起步就比群演高,比如群演拍10个小时的工资是120元,超一小时加10块。可身材好,长相佳的前景演员,工资220元起,工作14个小时以上给330元。


更“高级”一些的,是没有台词的特约,俗称“哑特”,工资最低400元,有台词的起标价就是500元。


然而躲在这个价格背后的,是漫长的等待,没戏的时候等戏,戏来了等拍摄。


孙羽然说,有一次当特约,从早上七点等到凌晨一点才拍上,只有一句台词。


横店春秋唐园拍摄基地 时代周报 李杭/摄


等待让群演不得不身兼数职活下去。没戏的时候,送外卖、发传单、搞装修,只要能挣钱的事,群演都会去干,干着干着,演戏反倒成了副业。


微短剧的爆火尽管给年轻演员增加了一些机会,但对于一些有“演戏洁癖”的群演来说,接微短剧的活,纯粹是为了糊口:有些短剧剧情浮夸,人物塑造很脸谱化,而且很多剧组不专业,有些导演甚至不会讲戏,有的还会直接在片场骂人。


不过,孙羽然会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她会把演短剧当成一次锻炼演技的机会。比起在古装剧里做一个背景板,她觉得在竖屏剧里演一个立体、情绪戏多的角色,对她的演技提升是有好处的。


微短剧确实让很多腰部演员生存下来,但是微短剧到底能火多久,谁都不知道。


等待大戏


演员只是一部影视作品里可以流动和替代的角色,影视造型、灯光、摄影这些才是刚需。


回想过往,纳兰月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进入影视行业已经快10年了,她最早是一名室内设计师,后来由于家里有亲戚进入了影视行业工作,耳濡目染下,自己也萌生出转型为影视造型师的想法。


那是2014年左右,正是横店、甚至全国影视行业发展的一个小高潮,《女医明妃传》《琅琊榜》等古装大戏源源不断。数据显示,2014年横店共接待了影视剧组178个,同比增长25%。


赶上时代红利的纳兰月参与了《秦时明月》《笑傲江湖》等作品的影视造型,江湖地位就此奠定。


纳兰月的服装工作室 时代周报 李杭/摄


然而横店影视业的繁荣并未持续下去。2018年,影视行业先是刮起税务风暴,后来关于明星片酬的相关政策也开始进击,如“片酬不得高于制作成本的40%,主演片酬不得超过总片酬70%”。


2019年,广电总局出调控新规,限制年度播出古装剧总集数。限古令、税政、片酬限价三管齐下,横店影视业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再后来,受疫情影响,横店许多拍摄计划延期或取消。纳兰月说有一年,她甚至有6个月都没工可开,没有收入来源。


也就是那个时候,纳兰月渐渐发现身边有一些朋友开始制作或者投资短剧。短剧的特点是投入小、排面小,拍摄灵活。大戏延迟,很多人就想着拍拍短剧赚钱。


纳兰月说曾有过短剧剧组找过她,想让她去做造型设计与指导。但对方开出的价格甚至覆盖不了成本,更重要的是这些剧组的主创人员对于服装造型没有专业的认识,不遵循历史现实,一味地追求所谓潮流、好看,“就是为了流量”,纳兰月说。


短剧制片人王云霄也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大部分人涌入短剧行业的原因,就是看到了网络上“8天充值流水破1.2亿”等一些收入战报,“很多人开始振奋,因为他们很久没有看到哪个行业的投资回报比能有这么高。”


但是,纳兰月对短剧的态度慎之又慎。“还处于草莽的状态,行业不正规,内容鱼龙混杂,对社会没啥好影响。”


对于横店变成竖店的说法,纳兰月和一些影视行业人士的看法一样,觉得过于夸张了。在他们看来,横店想要恢复到过去那种繁盛的状态,需要大剧组的回归,让人看到真正关于内容和实力的希望。


夜幕降临,横店万盛南街的路灯渐渐亮起,步行街上偶有正在直播的年轻人,在人群里用最大的嗓音吆喝,就像电影里在街头卖艺的人。


万盛南街上正在直播的年轻人 时代周报 李杭/摄


但没人聚在年轻人跟前,她也只在乎屏幕另一边的陌生人。


这就是横店,一个人来人往,饱含着热情和朝气的城市。当影视行业的淘金客在这里聚集,有关梦想与现实,霓虹与黑暗,选择与挣扎的故事,反复在这里上演。


永不终结。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黄韵如、方志、孙羽然、纳兰月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猛犸工作室 (ID:MENGMASHENDU),作者:李杭,编辑:黎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