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丨虎嗅医疗组

作者丨华北佛楼蜜

题图丨IC photo


我和林岚相识于微博,因由共同探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观点。

 

林岚曾在早年间接受孕前检查,医生的手带动彩超探头在她的小腹间滑动,凝胶的凉意让人经常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感觉,她告诉我,可能无关凝胶的温度,只是因为紧张罢了,因为探头检查的部位,是她的子宫和输卵管。

 

子宫和输卵管,女性生育脏器中永恒的第一主角,占领着生育的第一高地。十分幸运,林岚一切正常,如今她已为人母。

 

周一(5月31日),国家开放三胎政策,我又和她聊起鸡毛蒜皮的个人看法。但与众多评论可实施性、平等等社会学议题不同的是,我们的观点仍然围绕着子宫这一生物器官。

 

她说,意愿因人而异,但身体条件是否允许是硬件基础。中国女性随着年龄的生长,即便大脑分泌的催产素不断大喊着想要孕育生命的这一想法,可当子宫一旦选择“冷漠应对”,个体和政策都将无可奈何。

 

这句话启发了我,我开始思索在生物技术中,是否存在一种技术路径,有克服因子宫病变而失去孕育生命能力这一风险的希望。准确的说,这里的希望可能还不是现实,而是一种可能性。

 

人造子宫(artificial uterus,AU)成了我思考下的答案。


“生物炸弹”


首先,先解释一下人造子宫的基本意图和运作方式。

 

一言以蔽之,体外模拟。

 

在人体外培养一个人造子宫,它通过模拟哺乳动物子宫的条件,使受精卵在人造环境下发育,从而摆脱对母体的需求。



在技术畅想的层面,这项技术可以用于因子宫受损而无法自然受孕的女性,还可以为想要孩子但不想通过受孕这一方式、或同性夫妇带来孕育生命的可能性。

 

这一概念早在1924年就由德国科学家哈登提出。据他预测,到2074年,只有30%的婴儿是由人类自然生育下来的。在全球关于男女平等的探讨、关于堕胎法案的争论和渴望怀孕的高领女性的期望中,我们能归窥见哈登设想的需求雏形。

 

科学的发展一直在追逐这样的梦想。

 

1963年,研究人员将流产的胎儿放进氧气舱中,并在里面加入了水一样的液体,这是模拟人造子宫展开体外繁育的首次尝试,但这项研究并未获得成功。

 

1965 年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实验中人造子宫中的人类胎儿:左手调节阀门,改变加压流体中的营养水平,加压流体通过皮肤呼吸向胎儿输送氧气<br>
1965 年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实验中人造子宫中的人类胎儿:左手调节阀门,改变加压流体中的营养水平,加压流体通过皮肤呼吸向胎儿输送氧气

 

直到2001年,康奈尔大学的华裔教授刘鸿清开始培育子宫内膜组织,并用它们创建了一个子宫。她们用人类胚胎实验并成功让胚胎发育、成长。这一石破天惊的研究成为了继克隆人之后又一颗等待引爆的“生物学炸弹”,但由于人体实验不被法律允许而终止。 

 

这里涉及一个至今全球仍在明令禁止的红线,不能开展任何有关人体胚胎的相关试验。

 

16年后,2017年美国费城儿童医院的阿南·弗雷克研究团队表示,他们打造的“人造子宫”首次通过动物试验。让早产的小羊撑过危险期顺利存活,生理机能也和一般小羊相差无几。

 

这项技术如果能够应用于人类,将会提高早产儿的生存机会。有人甚至预侧,未来将会有一半以上的婴儿由人造子宫孕育出来。


细节面纱


阿南·弗雷克研究团队的成为引发人类关注人造子宫的又一个小高潮,相关科学论文也让我们得以窥见人造子宫的多方技术细节即效果。

 

弗雷克团队研发的人造子宫确切地说是一种生物袋(biobag),看起来像一个大塑胶袋,是用特殊材质制成。研发这种人造子宫的目的是为了挽救早产儿的生命,先在动物——早产羊羔身上进行试验。 


这个生物袋模拟的是孕育小羊的母羊子宫,其中充满了羊水,即含有盐和其他电解质的温水,另外在生物袋外部配置了一个机器胎盘,有管子与小羊的脐带连通。每天向人造子宫注入定量羊水,来模拟胎儿在真实子宫中的悬浮状态。


一只羊羔在人工子宫支持28后早产,相当于人类妊娠23周<br>
一只羊羔在人工子宫支持28后早产,相当于人类妊娠23周


早产羊羔靠人造子宫外的配件——机器胎盘来获得养料。含有养料和氧气的新鲜血液源源不断输送到羊羔体内,羊羔的心脏也将含有二氧化碳和其他代谢物质的陈旧血液挤压到机器胎盘中,后者将血液更新之后再回输到羊羔体内。

 

试验过程中,研究人员对8头早产羊羔进行试验,其中5头相当于人类23周早产儿 (人类的早产儿是指在母亲子宫内孕育20周但未满37周的胎儿),另外3头孕期略长一些。

 

当它们在母羊的子宫中长到105~120天的时候,被从母体剖腹取出,立即放进人造子宫中,在人造子宫中养育4周左右。  

 

在人造子宫孕育期间,这些早产羊羔全部发育正常,血压和其他健康指标稳定,也没有并发症。

 

而且,在这4周内可以直观地看到小羊羔裸红的皮肤逐渐长出白色茸毛。4周后,这些小羊出生,除了几只小羊出现轻微的肺部炎症外,其他小羊非常健康。 

 

在安乐死解剖小羊的脑和肺部时发现,它们与足月出生的小羊没什么不同。另一部分生下的小羊生长超过一年,经过各项指标检测,结果也与正常生殖的小羊之间无明显差异。

 

这项试验的结果令人鼓舞,研究团队表示,已经与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协商,希望能在3~5年内展开人体试验。

 

2020年底,我国首次人造子宫胎羊体外培育成功,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首次取得人造子宫胎羊体外培育的成功,这也标志着我国在人工孕育技术方面取得了新突破。


但人造子宫真的能成为庇佑生育的“神器”吗?答案是不能。


早产儿拯救计划


就目前来看,即便这项技术可以应用于人类,也只是用于挽救人类的早产儿。

 

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球的早产儿占所有新生儿的约 1/10,每年有约110万早产儿由于发育不充分而无法存活下来。研究表明,不到23周的早产儿生存的可能性几乎为0,对于23周的早产儿来说,存活率也只有23%,24周的存活率则有55%。  




全球疾病负担研究显示,早产占全球疾病负担的5%,也是导致新生儿死亡的首要原因,因早产导致的死亡人数占到全球婴儿死亡人数的35%,同时早产更是成为了导致5岁以下儿童死亡的第二大原因,这也让早产成为全球关注的公共卫生问题。  

 

准确来看,有研究对新生儿死亡因素分析显示,导致早产儿死亡的主要原因前4位依次为呼吸窘迫综合征(44.3%)、重度窒息(12.9%)、新生儿畸形(4.3%)、肺出血 (2.9%)。针对以上早产儿常见疾病,人造子宫能在一定程度上进行缓解或治愈。

 

但无法完全复制母体和胎盘在胎儿发育中的作用,是人造子宫的需要直面的难题和局限。


技术和伦理的两座大山


技术水平和伦理探讨,正横亘在人造子宫面前。

 

人造子宫的技术水平目前尚不成熟。上文中弗雷克团队研发的人造子宫只是一个孵化器,是在孕育的最后阶段扮演一下子宫的功能,以救活早产儿。但是,成熟的人造子宫必须与生物的自然子宫相同或类似,并且满足孕育胎儿的所有条件。  

 

除了需要羊水外,人造子宫还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具有子宫内膜,二是在受精卵着床于子宫内膜后,能形成胎盘,以满足母胎之间的营养和氧气供给和交换。

 

而且,即便是人造子宫的羊水,也必须与自然子宫的羊水有完全相同要素,如包含多种可以促进胎儿生长的营养物质和生长因子,除了水和电解质外,还要有蛋白质、碳水化合物、脂肪、抗生素以及尿素。

 

例如,母体内胎盘具有气体交换、代谢产物清除、营养支持等功能,妊娠期的胎儿还可通过胎盘获取母亲体内的抗体,在子宫中建立临时免疫系统。



胎盘还会制造分泌多种激素、酶和细胞因子以此支持胎儿的发育成长。人造子宫能复制部分功能,实现对早产儿基本生命的支持,但距离完全复制子宫机能还存在不小的差距,尚不能达到自然子宫的要求。


技术的突破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伦理探讨始终甚嚣尘上。 

 

完全用人造子宫孕育后代在伦理上会产生极大争议。1978年7月25日世界上第一个试管婴儿路易丝· 布朗降临人世,宗教界持激烈反对态度,最大的理由是布朗的诞生没有经过人的自然生殖过程,是反自然的,因此是不合伦理的

 

不合伦理还表现在导致和催生了买卖生殖细胞精子、卵子和胚胎, 造成了对穷困人群的剥削和掠夺。  


随着大量试管婴儿的出生,罗伯特·爱德华兹因创造世界上第一个试管婴儿而获得2010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这种所谓的传统伦理障碍正在渐渐淡化。

 

但是,这种传统的伦理基础是建立在治疗病的底线上。由此也产生了第二种伦理争论——能够正常生育的人是否可以逃避生育的责任而让人造子宫代替生育?  

 

这些议题可能已经脱离技术和生物学的范畴,多方因素融合的复杂谜题还在等待答案。


《美丽新世界》


在写文章查询资料时,我发现文学作品甚至比科学的嗅觉更加敏锐。在反乌托邦三部曲之一、阿道司·赫胥黎杜撰的小说《美丽新世纪》中,这一场景曾在书中出现。书中曾描述过婴儿在试管中生长的画面,而小说发表在1932年。

 

关乎生育,背后离不开社会议题,就像《美丽新世界》中所提倡的反乌托邦的思潮那样。反乌托邦的大前提是阶级落差统治下营造的虚假和谐,那种黏连又易碎的社会结构就像经不住碰触的纸牌宫殿,小说更多的是示警,而非完全映射现实生活。


电影《黑客帝国》里的人类舱<br>
电影《黑客帝国》里的人类舱

 

现代生活中,生育和性别平等的联系似乎更为紧密,也成为一体双生的哲学和社会学命题。

 

1979年,女权主义者拉米斯·费尔斯通曾在自己的《性别辩证法》一书中写到,应该通过研制人造子宫将女性从“在性和生育活动中备受专制的角色“中解放出来,面临怀孕过程中的身心健康和就业风险,她甚至用到“解脱”一词形容她所理解的人造子宫的意义所在。

 

同时,在当下的舆论场中,有关“母职”和女性主义的讨论常常是极端撕裂的,母性和人权之间的联结和对立在网络环境中常被提及。

 

例如,舞蹈家杨丽萍因不曾生育而被斥为“一个女人最大的失败”,网络红人papi酱被质疑孩子“随父姓”,甚至被谩骂为所谓“婚驴”。

 

母亲这一角色背后,母职和“主义”之间的激烈斡旋尚未停止,人造子宫无法给出最优解,也无法大跨步完成庇佑生育的天职,但却是科学角度下,生物技术对人类生育这一大命题的冷静一瞥。

 

文中林岚为化名。

 

参考资料:

1.Taucher SC. Services for the care and prevention of birth defects. Reduced report of a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and March of Dimes Foundation meeting[J]. Rev Med Chil,2007,135(6):806-813. 

2.World Health Organisation. Born too soon:The global action re⁃ port on preterm birth[M]. 2012. 

3.Murray CJL,Vos T,Lozano R,et al. Disability-adjusted life years (DALYs)for 291 diseases and injuries in 21 regions,1990-2010: A systematic analysis for the Global Burden of Disease Study 2010[J]. Lancet,2012,380(9859):2197-2223. 

4.Liu L,Oza S,Hogan D,et al. Global,regional,and national causes of child mortality in 2000-13,with projections to inform post- 2015 priorities:An updated systematic analysis[J]. Lan⁃ cet,2015,385(9966):430-440. 

5.On the History of the Artificial Wo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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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本文作者华北佛楼蜜,人类最后的严肃都该留给生物技术。珍惜所有与你沟通的机会,微信:Pinkfloyddddd,欢迎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