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受访者称,石林龙晖每年对园内犀牛最多进行两次刮角,每次长度不会超过5厘米,具体情况视不同犀牛的生长状态而定。 (受访者供图/图)全文共5678字,阅读大约需要12分钟交付犀牛刮角成果,是一个极为严密的过程,“多个部门交叉监督,财务称重,精确到克,然后交给出纳,放到保险柜,保存在冷冻库里”。但每年刮下的犀角粉究竟去哪了,外界难以知晓。

2014年左右,龙晖集团曾邀请多位中医药领域的专家赴石林参会,探讨犀牛角入药及相关议题。很多药企都展现出对石林龙晖的浓厚兴趣。广誉远母公司与片仔癀付诸行动。

“在犀牛盗猎猖狂的非洲,通过将私人保护区里的犀牛进行活体去角,满足市场需求,确实起到了减轻野外盗猎的作用。”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文|南方周末记者 施璇

责任编辑|冯叶

四千余人仍在搜捕最后一只在逃金钱豹,此时距离杭州野生动物世界(以下简称“杭野”)“瞒豹”已过去一个多月。

另一未解之谜是,老牌中药企业广誉远(600771.SH)母公司和片仔癀(600436.SH)为何均与杭野关系密切?

杭野的大股东为龙晖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龙晖集团”),广誉远母公司投资了龙晖集团设在石林的犀牛繁育基地,片仔癀则投资了龙晖集团旗下的龙晖药业有限公司。

药企关联野生动物园引发了“野生动物是否会入药”的诸多揣测。

杭野于2002年4月28日正式开业,是国家AAAA级景区,占地三千多亩,有几百种珍禽异兽,是华东地区规模最大的野生动物园。

该园还拥有多个头衔,包括国家教育部濒危野生动物保护与繁育重点实验室、科学研究基地、浙江省濒危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等。

在2005年,杭野申请了名为《一种刮制活犀牛角装置及其加工方法》的专利,该专利在2012年因未缴年费过期。这一专利被许多网友视作野生动物入药的一个“罪证”。

但有支持者认为,如果能够允许药企合法养殖并使用野生动物,在不伤害野生动物的前提下,使其与人类互惠互利,其实更能保护濒危野生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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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资犀角供应基地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龙晖集团在昆明石林县设有犀牛繁育基地,广誉远母公司投资的正是这个基地。

犀牛原产地不在中国,但是中国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犀牛角则被认为是一种非常珍贵的药材,犀角粉、麝香和牛黄为中国传统名药安宫牛黄丸的主要成分。

安宫牛黄丸经常用于中风昏迷、脑膜炎、脑出血等症状,被很多人看作“救命神药”。广誉远和北京同仁堂的安宫牛黄丸制作技艺均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1993年,为了保护濒危的犀牛和东北虎,国务院颁布《关于禁止犀牛角和虎骨贸易的通知》,禁止犀牛角和虎骨的一切贸易活动。同时,取消犀牛角和虎骨药用标准,今后不得再用犀牛角和虎骨制药。

目前,市面上售卖的安宫牛黄丸都是用水牛角浓缩粉来代替犀角粉。

物以稀为贵,1993年之前生产的仍含天然犀角成分的安宫牛黄丸身价大涨。据《每日经济新闻》报道,在2017年5月的一场拍卖会上,1993年份的4粒安宫牛黄丸以6.3万元成交。

珍稀野生动物入药所带来巨大的“钱景”仍然诱惑着许多药企,龙晖集团就是其一。龙晖集团由张举彦与张德全父子控股,张举彦是法定代表人、实际控制人。张德全同时是杭野的董事长,其与另外4名负责人目前均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2005年,龙晖集团成立了龙晖药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龙晖药业”)。

根据2012年《半岛都市报》报道,在龙晖药业所在地齐齐哈尔富拉尔基区政府官方网站上,“招商引资”一栏的项目库中,有一份名为“犀牛活体刮角技术及犀角生物制药产业化项目”的文件。如今,这份文件仍可以在互联网上检索到。

这份文件显示,龙晖药业是原齐齐哈尔第三制药厂,因不适应市场竞争环境,无力按照国家GMP认证的有关要求进行改造而停产多年,龙晖集团接手后,改造成立了龙晖药业。

该项目书还写道,为了保证龙晖药业的“犀角”原料供应,在海南省三亚市兴建一个占地两千多亩的犀牛养殖和观赏基地,进行犀牛的繁育和科研,并利用“犀牛活体刮角技术及犀角药用研究”的科研成果提取犀角,作为龙晖药业的犀角供应基地。

龙晖对该项目信心满满。声称该项目达产后,每年能生产安宫牛黄丸50万丸,犀角化毒丸50万丸,犀角地黄丸50万丸,食品酒3万瓶,保健酒1万瓶。年销售收入预计为39099万元,年总利润为17886万元。项目建设年限为2006年6月至200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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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都要刮犀牛角 2006年,龙晖集团果然在三亚创办了犀牛繁育基地。

据《海南日报》报道,2006年12月3日,12头非洲犀牛运抵三亚天涯镇的“非洲之窗”园区,该园区是杭野和三亚天涯镇人民政府斥资亿元建立的犀牛饲养繁育科研基地。报道还称“非洲之窗”将于2008年建成并迎来游客。

“非洲之窗”的公司主体为非洲之窗旅游有限公司,由杭野和张德全100%控股。企查查显示,三亚龙晖动物繁育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三亚龙晖”)与前者拥有相同的注册地址、联系电话和法定代表人,由龙晖集团控股68%。

在龙晖负责犀牛繁育工作的前员工陈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上述两家公司实为一家,即龙晖集团设在三亚的犀牛繁育基地,龙晖集团从南非先后进口了七十多头白犀牛,但“非洲之窗”从未向公众开放。

因为喜爱动物,陈通在大学时选择了相关专业,2009年毕业后进入龙晖集团工作多年。

他透露,老董事长张举彦一直对犀牛事业抱有坚定的信心,他希望在犀牛基地人工繁育犀牛,推动犀牛角合法入药。“张举彦其实已经淡出了,后来是他儿子(张德全)在管。”

“犀牛看着挺大挺凶,其实挺乖的。”陈通说,选择海南落户,是因为与犀牛原产地南非有相似的气候环境,但起初犀牛适应得并不好,在三亚,一头小犀牛都没能成功繁育,“人工采精都采不到”。

为了改善这一情况,龙晖集团于2009年又在昆明全资成立石林龙晖野生动物科研中心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石林龙晖”),入驻石林台湾农民创业园,占地面积近2000亩,并于2010年下半年将大部分犀牛从三亚移至石林。

2012年左右,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中国绿发会”)濒危物种专项基金拯救表演动物项目负责人胡春梅曾到访石林龙晖。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他们(石林龙晖)当时很敏感,放了狗,我们就差点被咬到。”

据《昆明日报》报道,2013年,石林龙晖饲养的白犀牛顺利产下一头雄性小白犀,名叫“石头”,标志着云南人工饲养条件下,犀牛繁育成功。“之后的繁育都是以自然交配为主,每年新生犀牛七八头。”陈通说。

2016年,多家昆明地方媒体报道,石林龙晖是亚洲最大的白犀牛养殖基地,也是2009年石林县委、县政府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基地被评为昆明市科普精品基地,公司被授予石林县优秀非公企业、省林业产业龙头企业称号。

当时,石林龙晖法定代表人易振泉对当地门户网站昆明信息港表示,“随着园内野生动物繁衍数量的增多,预计‘十三五’后期将会对市民开放”。但石林龙晖至今也没有对公众开放。

除了繁育犀牛,陈通在石林龙晖还有另一项工作——刮犀牛角。

“用食物引诱它(犀牛),它低头吃,然后摸摸它的脸庞耳朵,就开始了。”陈通平静地描述着刮角过程,“技术不难,先用锯子把犀角尖锯掉,然后用电动磨角器打磨,外接一吸尘器,犀角粉就被保存下来了”。

“全程犀牛没有任何不适,就像修指甲一样。”陈通说,石林龙晖每年对园内犀牛最多进行两次刮角,每次长度不会超过5厘米,具体情况视不同犀牛的生长状态而定。

按照他的解释,犀角前面那一段没有任何神经,下雨天犀牛也会自己磨角,“我们帮它(犀牛)磨角,它爽了,我们也得到了角。”陈通认为,刮角是人和犀牛之间的一种互惠互利。

石林龙晖对犀牛磨角有产量要求。“每年60公斤,是我当时的考核计划。”陈通说,这是在不伤害犀牛的情况下,根据犀牛生长情况而定的,“如果是大型的公犀牛,一次可以搞到近一公斤”。

交付刮角成果,则是一个极为严密的过程,“多个部门交叉监督,财务称重,精确到克,然后交给出纳,放到保险柜,保存在冷冻库里”。至此,陈通和犀角的接触到了最后一步,“之后犀角去哪,我就不清楚了”。



据央视新闻2021年2月12日的报道,石林龙晖现有120头人工繁育的白犀牛,2021年还会有至少10只白犀牛降生。(受访者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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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进犀角入药合法化 陈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直以来,龙晖都在推进犀角入药的合法化。

他记得2014年左右,龙晖集团曾邀请多位中医药领域的专家赴石林参会,探讨犀牛角入药及相关议题。很多药企都展现出对石林龙晖的浓厚兴趣。

广誉远母公司西安东盛集团有限公司很快付诸行动,于2018年4月投资了石林龙晖,持股比例达20%,公司实际控制人郭家学担任石林龙晖的董事。

半年后,关于犀角入药,政策曾短暂地有过一丝放松。

2018年10月,国务院下发《关于严格管制犀牛和虎及其制品经营利用活动的通知》(下称《通知》),提出犀牛和虎及其制品在特殊情况下,经批准后可以交易、使用,这些特殊情况包括科普教育、医学研究和文化交流。  

在2019年企业竞争力年会上,郭家学曾公开表示,为了发展高品质中药,广誉远是中国唯一一家养穿山甲和犀牛的公司。该会议由中国经营报与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联合主办。

《通知》出台两个月后,因动物保护人士的强烈反对。中国国家林草局决定延缓出台《通知》的实施细则,继续实行“三个严格禁止”:严格禁止进出口犀牛和虎及其制品;严格禁止出售、收购、运输、携带、邮寄犀牛和虎及其制品;严格禁止犀牛角和虎骨入药。

“当时一是钱多,二是想赌一把。”中国药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毕文钢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药企为何对犀牛基地热衷。他在中药材产业深耕数十年,曾就职于北京同仁堂和中国药材公司。

虽然没有赌对犀角,但没有犀角的安宫牛黄丸仍是非常赚钱的生意。目前,获准使用天然麝香且有安宫牛黄丸生产许可的药企其只有5家,包括广誉远、同仁堂以及龙晖药业等。

按照京东大药房的售价,广誉远双天然(含天然麝香和天然牛黄)安宫牛黄丸售价5100元/6丸,合850元/丸;单天然安宫牛黄丸(只含天然牛黄)售价560元/丸;同仁堂双天然安宫牛黄丸售价780元/丸。

时代财经曾报道,安宫牛黄丸的毛利高达60%—80%。

2020年疫情初期,安宫牛黄丸入选国家卫健委公布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根据2020年广誉远年报,当年安宫牛黄丸(双天然)销售量比上一年增加380.79%。

2020年7月,片仔癀加入了安宫牛黄丸的赛道。片仔癀以自有资金4447.59万元,对龙晖药业控股,取得龙晖药业51%的股权。这是片仔癀上市17年来首次对外并购。

龙晖药业拥有中西药品批准文号一百多个,其中就包含2016年获得的安宫牛黄丸。

在2020年年报中,片仔癀写道,当年公司完成龙晖药业投资并购,取得龙晖药业51%股权,安宫牛黄丸于2020年9月上市后,市场反应积极。



老牌中药企业广誉远的母公司和片仔癀均与杭州野生动物世界关系密切。(人民视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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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手里了” 虽然石林龙晖的犀牛基地被药企争相追逐,但陈通说,他在职的几年间,石林龙晖并不赚钱,全靠集团和股东补贴。

2020年,石林台湾农民创业园在海峡两岸农业合作网刊发了一篇文章,其中写道,石林龙晖“从未从犀牛(角)上获取经济利益”。

陈通曾对公司建议,石林龙晖入不敷出,可以考虑开放部分园区进行展览,赚点门票钱,但公司没有回复。正是由于犀角入药合法化迟迟不见进展,福利待遇跟不上,陈通选择从龙晖离职。

毕文钢认为,药企和珍稀动物人工繁育基地的合作并不仅是为了从源头把控药材,谋取经济利益,还有对传统名方名药传承的考量。

他介绍,安宫牛黄丸的传承只有同仁堂、广誉远两个体系,这两家药企的制作技艺是其他药企无法复制的。

不过,毕文钢坦言,投资石林龙晖等于是“砸手里了”。不能盈利,犀牛也无法放生,那就没有人接手,但石林龙晖的犀牛必须养下去。

按照央视新闻2021年2月12日的报道,石林龙晖现有120头人工繁育的白犀牛,2021年还会有至少10头白犀牛降生。

“它那点产量,还不够同仁堂一次下料的。”毕文钢说,犀角难入药主要在于动物保护的阻力,“犀角量不够,为此得罪一圈人没必要”。

实际上,野生动物是否应该“合理利用”一直处于争议之中。2013年“两会”期间,37位人大代表曾就这个问题进行了一次大讨论。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教授汪松反对“纯保护”观点,他提出,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的立足点是野生动物可以利用,不是不能利用,而是可持续地、明智地利用。

西交利物浦大学环境学院助理教授肖凌云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长期以来,国际上包括中国实行的是基于市场调控机制的供给方保护方式,在某些物种上还起到了相当不错的保护效果。“比如在犀牛盗猎猖狂的非洲,通过将私人保护区里的犀牛进行活体去角,满足市场需求,确实起到了减轻野外盗猎的作用。”

但她同时强调每个物种的故事各不相同,中国的野生动物种群数据极度缺乏,在这种情况下对任何一种物种开放商业性养殖,无法预测是否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每年刮下的犀角粉究竟去哪了,外界便难以知晓。

2017年,胡春梅在调研杭野动物表演情况时,拍下一只落水白虎。胡春梅说,杭野后来取消了白虎表演,但那只落水白虎她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去向何处。

多年来,胡春梅和她的同事多次向有关部门提出多家动物园的信息公开申请,但从未成功。

动物保护人士认为,政府目前对动物驯养繁育许可证的发放门槛很低。肖凌云说,“什么物种能够进行繁育,谁可以进行野生动物繁育,极度缺乏规定”。

她和同事在对各种野生动物繁育许可证搜索整理后发现,繁育场所种类繁多,资质审核粗糙。“某市中心的公园,某商场,某私人会馆,某马戏团等”,这些千奇百怪的场所不禁让她发出疑问,“它们真的有繁育所需的技术吗?”

企查查信息显示,石林龙晖属于研究和试验发展行业,主要经营范围包含开展野生动物的科学研究服务。

《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第四条规定,国家对野生动物实行保护优先、规范利用、严格监管的原则,鼓励开展野生动物科学研究,培育公民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发展。

但如何界定科学研究,谁来监管,都很难找到对应的法律条文。西北政法大学动物保护法研究中心副主任陈娟丽也有些无奈,“立法上可能确实界定得不够明确”。

她同时向南方周末记者提到制定野生动物保护相关法律中的一个难点,学科交叉性太强。“自然科学(界)要走到我们(法律界)前面,他们明确的东西,法律才好进行界定。”

对于是否使用过刮下来的犀牛角,广誉远以书面形式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石林龙晖为公司股东东盛集团参股公司,上市公司对其具体生产经营情况不掌握,也没有任何业务上的往来。犀牛角属于国家禁止使用品种,公司生产用原料为“水牛角浓缩粉”,属于正常国药准字号产品。

截至发稿,片仔癀没有回复相关问题。南方周末记者也致电了石林龙晖,对方回复称“以公开信息为主”,拒绝了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