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边码故事(ID:tech-kk),作者:刘楠,原文标题:《当一个女博士闯进卡车司机江湖》,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3000万卡车司机的庞大群体,不仅擎举中国物流运输动脉,也关涉3000万家庭、厂家、保险、车管等链条的上亿人生计。


今年4月,一名货车司机因罚款服毒自杀引发舆论关注,也让这个隐没的原子化群体有了被聆听被打量的新契机。


三年里,中国人民大学博士、中国传媒大学教师刘楠从无意间“闯入”卡协盛大的年会,到“卧底”卡友微信群、线下田野访谈,见证了他们崎岖而壮阔的网络组织发展。这其中,民间智慧与江湖纷争齐飞,媒介赋权与数字奴役并存。


卡车司机们自称是“最后一批游走江湖的人”,他们抱团“追老赖”、免费去疫区送货献爱心,为遇难卡友捐款,从“虚拟团结”走向“实用团结”,进行团结文化建设。然而,任凭他们拼尽全力,也难在智能系统与资本平台的“数据算法”中“松绑”。


一、车毁人残,重新买车:“月供之剑”悬在头


三年田野间,我在卡车司机组织见过很多“奇人”,会编顺口溜的宣传员、书法隽永的卡协会长、直播喊话老赖的司机等;我也见证了很多悲痛时刻,有卡友撞车遇难、春节前的追悼会等。


2021年五四青年节,在河南访谈卡车司机时,我听到了一个死里逃生的卡车司机故事。他的故事之复杂,远难用“心酸”等固定字眼形容。


“好好一辆新车,报废了只能卖3万元废铁。我现在走投无路了,保险公司如果还是不赔,我就跟他们拼了!”刘峰很有诉说欲,第一次认识,他就跟我连讲了近两个小时。


49岁的卡车司机刘峰正在经历人生最大的经济危机。



2020年11月3日凌晨3点,河南漯河344国道,刘峰拉载石子的重型半挂车,和对面卡车相撞。他刹车右转方向盘,躲过高压杆,48吨的庞然大物,冲入路边两栋民房,民房当场坍塌。


30多万贷款买的卡车,才开了四个月就报废,只剩残余的车挂,而每月还有一万四的贷款要还。撞毁的民房,幸好当天无人居住,两家户主共索赔100多万。


“切割机、起重机,救援好几个小时,天亮从废墟扒出来我,卡车头扭曲变型,成一堆废铁了”。倚着拐杖,刘峰打开手机收藏的车祸现场照片给我看。



死里逃生已是万幸,然而车祸已发生半年,保险公司一直拒绝车损赔偿,理由是,行驶资格证过期。


“正好就卡在13天。驾驶证有效期内,资格证到6年了该换了没再换,跑车出长途了没到家,保险公司就说不赔。可是后来我去换资格证,交通部门说没过期,照样给我换。”


刘峰是卡车协会会员,他去求助卡协禹州分会长王晓伟。对方发来社交平台的普法视频,这种情况不该拒赔,刘峰赶紧去找律师走民事诉讼路径。


王晓伟很惊讶,陷入窘境的刘峰,拄着双拐找他,要买新卡车。“他出院在家中静养,没几天就找我,说高利贷两分也行,要买新车。”


想要贷款买一辆新卡车,并不费劲。访谈期间,我在河南国道路边看到不少“首付两万提车到家”的广告。果然,刘峰的新车很快就提到家了。


车厂销售竞争激烈,纷纷降低门槛,这也是大量卡车司机涌入市场,“摊薄运费大饼”的原因之一。车龄20多年的刘峰,感慨这几年运费不断下降,货运信息平台的服务费却变着花样增加。


如今,刘峰一边打官司,一边又雇了两个司机。他昼夜不分,盯着货运平台和各种信息群,做全盘总调度,让新车24小时运作起来拉货。



身体康复需要一年,小腿与脚踝处打钢钉支撑,刘峰就拄着拐杖,开着家用小车,每天去附近石子厂找订单,石子厂有时躲避环保检查,夜里开工,他就凌晨三点去厂里谈价格。


“那天我上山等了几个小时,一下子一吨涨7块,谁能接受了?本来拉石头,一顿进价60元,卖100元,就赚个三四十运费。还得还两个车月供,给两个司机工钱。”


在平顶山农村的刘峰家,我在两层小洋楼看到有遥控开关的车库,这见证着早年他做卡车司机的辉煌。而如今,他为每吨石头子波动的几元运费,日夜操心。


法院还没有宣判,难关还在眼前。刘峰大儿子在参军,每月工资九千多,寄回八千五支援,但是远远不够。


小学文化的刘峰每天都在脑中算账:车祸房屋索赔100多万、救援费一万九、鉴定费一万四,第一辆报废的卡车月供一万四,第二辆新卡车月供一万四,雇的两个司机,每个人月工资一万。


“贴钱也得干,要不分期交不上”。刘峰和我见过的很多卡车司机一样,分期买车的低门槛,像开启了永动机的按钮,“月供之剑”悬在头,日日不能停。


二、卡车司机的“江湖组织”:团结起来追老赖


刘峰“死里逃生”的车祸,涉及撞车、房屋赔偿、车损保险等好几个案子,卡车协会公益调解部部长、卡协禹州分会长王晓伟前两次开庭都去了。


因为帮卡友维权、免费为武汉火神山医院送物资,投身村庄抗疫受伤等事迹,王晓伟在2020年全国总工会联合交通运输部开展的推选活动中,获得河南“最美十大货车司机”称号。


不只是刘峰的官司,还有司机王孟刚车祸遇难案,王晓伟去广西事故现场处理相关事宜。去年11月28日晚,43岁的郏县籍卡车司机王孟刚在南宁322国道发生重大交通事故,当场死亡,车辆报废,留下三个尚在读书的孩子。


因为王孟刚的驾驶证件“尚在实习期”,保险公司拒赔,王晓伟帮他家人找律师起诉,现在案子还在等消息。


王孟刚是卡协会员,很快卡友们捐款6万多元。卡协会长易学兵和王晓伟等人组成慰问团,把卡友们的捐款送到赵楼村王孟刚家属手里。



2021年4月,金姓司机因卫星定位掉线被扣车罚款,在治超站内喝下农药自杀。卡协协会副会长李一海在卡友群号召捐款,不一周,把将卡友们捐赠的两万八千元,微信转账给了金司机的儿子。


王晓伟连夜驱车赶往金司机老家河北沧州农村,代表卡协慰问家属。他在“卡协王晓伟”的短视频号发布几条慰问视频,获50多万点赞,两天增加了2万多粉丝。王晓伟感慨,中国3000万卡车司机,每个司机托举一个家庭,关系到上亿人的生活,他们生存困境容易引发共鸣。


为遇难卡友捐款、追讨老赖、抱团互助,是卡车司机自组织形成的重要原因。刘峰和王孟刚所在的卡车协会,我跟踪近3年,目睹他们一次次的组织行动。


中国有很多卡车司机自组织,可以用“门派林立”来形容。不少以“狼”“鹰”命名,内部称呼有“舵主”“盟主”等。《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把卡车司机组织分为三类,一是基于原生性社会关系的组织,如“中国龙”“东北虎”;二是基于商业关系的组织,如“卡友地带”;三是基于公益理念的组织,如“传化安心驿站”。报告总结卡车组织化的四大需求是:救援、讨债、议价、认同。


事实上,卡车组织“江湖”纷杂,分分合合,兼并竞争,加上一些非法组织被取缔,也如大浪淘沙。卡车协会总部在河南叶县,一开始就注重“名正言顺”。2017年,卡车协会在当地民政局、民政部门登记备案,会员三万多人(还在增加),在全国有上百个分会微信群。



我是无意中“闯入”卡协组织的。2019年1月,春节返乡,听几个跑卡车的老乡说起要参加卡协年会,眼神闪光。多年田野调研的好奇心驱使着我去看看。


在河南偏远的小县城,年会现场让人震撼。五百来名天南海北赶来的卡友和家属,在红色签名墙上写下名字。音响轰鸣,彩灯闪烁,摇臂专业拍摄,现场直播地址打开,各地卡友的点赞评论不断跃出。



卡车协会易会长发言致辞:“协会一年成功地帮卡友们追回20多万工钱,团结力量大”。东北二人转热场,“卡车协会专用酒”摆上桌,歌曲《中国梦》响起,大咖秀模仿者跳起太空舞,还有魔术的烟雾喷出。一面面锦旗被卡友们送上台,在激昂的颁奖音乐中,有司机穿着厚绒睡衣上台领荣誉证书。


参加这次卡协年会后,我开始陆续对协会会长、微信群群主及管理人员、卡友等进行访谈,参加卡车司机线下组织活动,加入几个微信群,观察其线上组织运作、维权实际案例,尤其是动员“追老赖”的行动。


面对卡友举报,卡协调查员先会专门核实,以卡协名义和欠主电话协商。如果协商无效,微信群动员大家电话攻击。“软硬兼施”包括电话骚扰、集体标记对方为“疑似诈骗电话”。有时统一发震慑性信息:“我们有三千万卡友队伍,如果你一意孤行拒不还款,我们将对所有平台公布你的劣迹!希望你考虑清楚!”


卡友的网络追讨动员机制主要包括激起愤怒、情感认同、集体共识、荣誉激励,追讨也是有策略的。群主和“老赖”交涉时并注重卡友造势:“不要停,老赖在跟我谈条件。加大力度。”追讨条件谈拢,群主会发布命令:“所有兄弟姐妹们停止攻击!”。最后群主会发红包,参与人员获得积分奖励等。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被卡友集体“轰炸”过的老板,有的开始了智能设备“反攻”,用隐蔽号码反发消息打恐吓电话“把你整得怀疑人生”,还有的“老赖”去报警说自己被恐吓。


为了规避法律风险,2020年开始,卡协把下属的“追讨部”改成“公益调解部”,卡友微信群发布的“追讨令”变为“调解令”。邀请河南当地有名气的庄根栓等人担任法律顾问,走合法的“非暴力维护权益”之路。


因为帮卡友处理事故赔偿,庄根栓劳累“失声”,在家休养。2021年五四青年节,汝州卡协分会长王正召带领十几名卡友去看望他。庄根栓干脆带上扩音器,跟卡友们交流。


图 | 右二是卡协法律顾问庄根栓
图 | 右二是卡协法律顾问庄根栓


“庄老师具有古代侠士的那种气质,卡友有困难他都一样帮忙”。前一段庄根栓的儿子结婚,计划几十桌,结果前来的卡友太多,增到了一百多桌,八成人都是卡车司机。后来,宴席桌子干脆摆到外面,现场很壮观。


三、平台与人:困境该如何突破?


“我不是不值2000块钱,就是想为广大卡车司机说句话”,这是2021年4月,金司机在治超站内喝农药自杀前留下的遗言。


卡协副会长李一海动员大家为金司机捐款,他在朋友圈写到:“众人漠视,只会造成行业乱象愈演愈烈,大家监督,才能促进行业良性发展。”


五四青年节,卡协多个分会长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是“资本信息垄断”的问题。网络技术是双刃剑,货运信息平台提供了方便,也带来“钳制”。


“资本公司掌握了大数据,就掌握了话语权。比如软件监控哪条线卡车空闲多,给你出的运费价格绝对高不了。”


“一个集团来对抗我们零散户,很好对抗,知道你回程跑这趟活,着急回去。真的有的最低就一公里一块钱。出租车还有运费最低标准呢,货运没有。”


《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显示,71.2%的卡车司机开自己的车,是自雇型劳动者,通过APP找货成为主要方式,货少人多的情况经常出现,从而导致有司机为了不空车返程,报出低于成本的价格。平台上五花八门的收费项目令司机们感到不忿:“平台上抢单交200元,运输宝加9块钱,意外险加8块钱,这都是无形都要收的。技术服务费是最近才有的,加10块钱。”


卡协调解部部长王晓伟很感慨,之前一家新货运平台,找到他和其他卡车司机组织的负责人座谈,希望组建“良心”货运平台,对抗“平台垄断”。就在座谈前,对方说计划取消了,公司被收购了。


图 | 王晓伟和卡协分会长们交流
图 | 王晓伟和卡协分会长们交流


货运平台、卫星定位,互联网时代的卡车司机裹挟在各种系统链条中。


事实上,在金司机服毒自杀事件之前,卡友们就四处反应,河南禹州的运输公司强制安装“驾驶室监控系统”,收费2800元(可议价至2700元),培训费140元至240元不等,“不安装仪器和学习费,营运证不给盖章”。


王晓伟仔细研读相关文件,“但是我们阅遍所有文件,没有一个明确指出监控设备是必须安装的,费用必须是卡友买单的”,王晓伟说。


视频系统监控,好处是可以智能识别司机是否有疲劳驾驶、抽烟情况,但是司机们认为这也会侵犯隐私,给搭档的司机夫妻带来困扰。有时还会有识别不准确的问题,有司机吃饭塞牙下意识用手抠了以下,系统立即提示“请勿吸烟”。


直到金司机服毒自杀事件被广泛关注,新华社刊登报道《河南禹州:大货车必须装2000多元的视频监控,否则过不了年审》,问题才算被拿上台面解决。


然而,卡车司机与市场资本的关系也是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你对我错的对抗,而是互相依赖、协商谈判、对抗博弈,有时各种关系又糅杂在一起。


基于自身的利益、关系、议价能力、维权风险、生活压力,卡协会审慎地选择自己的行动策略。货运涉及购买、维修、保险、物流等一系列链条,卡协拓展了“赞助商”和“合作商”,卡友平日消费打折优惠,卡友年会的费用也会获得一定资助。


图 | 王晓伟在运输公司安装直播设备
图 | 王晓伟在运输公司安装直播设备


卡协分会长王晓伟2020年初自己组建了运输物流公司,出售轮胎、卡车,提供卡车挂靠服务,并拓展当地的物流用车业务。


王晓伟说,自己的初衷是:“以前卡友挂靠的公司常有不合理收费,我们卡友建立的公司,在保险费用等方面更维护卡友的利益”。


而这也引发了争议,有卡友认为这是对卡友组织资源的变相利用,群主有私心。也有卡友认为这是好事,“很多卡友都需要购买设备和挂靠运输公司,自己人不会坑自己人,更有保障”。


而王晓伟被很多媒体报道形成的影响力,也转换为社会资本。当地工会主动找到他,组建当地的卡车司机分会,进行改革创新。王晓伟上了当地工会杂志的封面,最近和工会商谈建卡车司机驿站的事情,还联系当地的石化公司支援场地。


社会学家伊桑·米勒(Ethan Miller)认为,团结经济这种新型的经济模式相信人具有非凡的创造力,可以根据自身所处的社会和生态环境找到解决经济问题的途径,团结经济不以追求利润最大化为目的,其行动鼓励共同为社会、经济和环境的公正而努力。


以王晓伟为代表的卡车司机们的选择,印证着他们从“虚拟团结”到“实用团结”,再到“团结经济”过程,他们为此经历了一系列自组织的探索,这正是他们为了“公正”而做出的努力。群主自建运输物流公司是否会走向另一种理性算计的商业“异化”,则需要进一步考察。



2021年5月13日,刘峰车祸赔偿案在河南平顶山新华区法院开庭。刘峰和爱人穿戴整齐,带着情侣款的方形金戒指,走进法院。当天,法官建议刘峰与保险公司调解。开庭始末,保险公司的代理人没有和刘峰打招呼,双方表情漠然。


走出法院时,刘峰立住拐杖,把嘴里嚼的槟榔吐在地上,然后叹了口气。这场持续半年的赔偿拉锯战,还没有结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边码故事(ID:tech-kk),作者:刘楠(文中刘峰系化名,感谢卡协司机们接受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