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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看《龙樱》只看到了它的热血与激昂,16年后再看它的续集,我发现这部剧集背后隐藏着一个国家关于教育的思考。
快到6月了。
每年一临近这个日子,就会让人想起许多年前的高考时刻。提到它,人们会想起2B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白噪音、想起雨后青草地的味道、想起卷子油墨印黑的掌根。
而对于我,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并不是这些具体努力过的记忆,而是部电视剧——《龙樱》。
《龙樱》的情节并不复杂。简单来说,就是6个被老师、家长和社会视作“废物”的学生,通过一整年的玩命学习考东京大学的经历,最终找到自己人生目标的故事。
这不是一部“笨蛋学生”被老师热血言辞所感召,然后瞬间大脑顿悟,一路顺风顺水、过关斩将最终举重若轻地考上至高学府的爽剧。而是经过万般努力,最后仍是“三胜三败”结局的现实主义剧集。
尽管对于励志剧来说结局的“失败”稍显残忍、不够爽,但它所勾勒出的差学生通过努力改变人生的热血故事,还是在中国语境下成为了很多学生度过高考的精神支柱。以至于到现在,人们一提起它,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起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热血,渗透进了《龙樱》的每根毛细血管。
在这部2005年电视剧集中,有关热血的描写是偏激的:比如在第一集,阿部宽就开宗明义地对着偏差值只有36的龙山学渣说他的特训班只会将东大作为最终的目标。
这是什么概念呢?这就相当于跟本科线(在日本,考上一般私立大学偏差值要在60分左右,而考上公立大学的偏差值则要在70分左右)都够不着的学生说:来我这训练一年,我就能带你考东大。
可能现在的人反过头来看《龙樱》只会把它当作一部中二励志剧,觉得里面的这些情节都是编剧刻意打造出的张力,与现实毫无关系。
但,这部看似浮于尘世的“童话”剧集,却反映了很多现实主义要素,其中最显著的可能就是日本普遍存在的东大情结。
这种情结有多严重呢?据说在日本的相亲市场中,每个人都必须写上自己毕业的大学和工作地点并附上照片,但如果是东大生,则可以破例不贴照片,因为东大毕业就是精英的ID Card。
基于此,《龙樱》的热映对当时的日本社会也产生了现实的影响:当年日本各大补习班的报名人数竟然比前年增加了12%,而报考东京大学的考生人数,也比前一年增加了近400人。
图片来源:@Kakidai
每部艺术作品都离不开时代。
由《龙樱》热血叙事引发的“东大”热潮,并不是影迷追波逐浪的行为,而是一种有迹可循的社会思潮。这种现象背后逻辑规律藏着的,是多年前日本社会对本国教育问题的一次考问与反思。
考问和反思的目标,就是起源于日本80年代的教改方案——宽松教育,用咱们熟悉的话讲就是素质教育。
《龙樱》的作者三田纪房,在回忆2000年前后日本社会对宽松教育的态度时就说道:
“如果你关注社会问题,你就能轻易地抓住公众的需求……在漫画开始连载的时候,日本民众已经对宽松教育非常反感了……《龙樱》里那种 '知識詰め込み - 填鸭式教育' 追捧的热血言辞,其实就是代他们发声。”
为什么日本社会当时会如此厌恶宽松教育呢?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在实行宽松教育之前,日本的教育套路一直都是“ 知識詰め込み - 填鸭式教育 ”,这种教育方法,在日本从明治维新开始推行义务教育就已经定型了。
义务教育搭配高强度的填鸭式教育,让日本人民的基础学力相当扎实,放在社会发展里来说就是职业素质强。这一特点,也成为战后日本经济腾飞的因素之一。
图片来源:Flickr
从1955年起,日本进入“高速增长期”:连续20年保持了约10%的同比增长率,并在1968年超越西德成为全球GDP第二。
经济奇迹使得日本的教育快速发展,让高中升学率、大学升学率齐头提高。因此,日本的学历社会重新被构建:日本年轻人开始把考上好大学,通过文凭跻身于像三井、日立、安田这种一流大公司,在终身雇佣和年功序列制度中度过安稳一生视为最佳的人生选择。
图片来源:ニッポンドットコム
这一时期日本的社会教育氛围,就是遍地鸡娃。家长从小把孩子培养成补习天王,携娃进入一场比狠的应试游戏:你敢996,我就敢007;你从幼儿园学奥数,我就从胎教开始放英语。
这种集体争抢教育资源的浪潮,从大城市到小城市、从考大学到小升初一路蔓延,景象之惨烈,被当时的日本媒体用“受験地獄”一词精炼概括。
影片记录的是1967年新年期间,某高考补习班的画面,那一天学生们既没有回家过年,也没有睡觉。
图片来源:NHK·受験戦争 激化·1967
在这种情绪裹挟之下,当时日本社会的每个角落都在宣讲着竞争奥义:除了补习班按成绩分班之外,当时日本社会还隔三差五地搞模拟考,考完还告诉你全国排名多少。在这种一字长蛇过险峰的趋势下,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失败者。
那些应试军备战争的失败者,同时恶化了教育环境,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日本招考舞弊、校园暴力、不登校和学生自杀现象开始频频出现,成为了社会问题。
图片来源:《战后日本大学不正入试时间——新闻报道分析》,村上直之
考试战争带来的痛苦,不仅仅属于应试教育的失败者,也属于胜利者。
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德国文学部日本作家芦原直就用一首诗记录了独属于那个年代日本年轻人的痛苦:
我们的人生啊!真的跟临时演员一样,你们不觉得吗?
我们是战后婴儿潮出生的,不管到什么地方,都是一大群人。
要跟一大群人竞争,然后喝了啤酒撒泡尿,一切就结束了。
我们接下来还会一直属于「其他多数」的临时演员吗 ?
我的青春究竟是甚么 ?
——《雨鸡》
在这种背景下,宽松教育作为对策,被提上了日本教改议程。
日本社会对于“ 知識詰め込み - 填鸭式教育 ”的反思的声浪几乎是伴随着日本经济发展同步增长的。
这一方面来自于应考战争带来的社会问题,另一方面来自于日本经济发展的需要,当科技、金融产业在日本地位变得愈发重要的时刻,社会相较于从“死记硬背”路子走出来的应试型劳动力便更需要具有创造性思维的人才了。
于是,自80年代开始,宽松教育改革便在日本拉开了序幕。
其内容除了减负——将6日上课变为5日上课、精简教学内容、扩大学生生活时间以外,还增加了各种培养学生思考能力的趣味“综合课程”;这些举措的目的,就是为未来日本培养能够在信息化时代搏击风浪的新型劳动力。
按理说,如果照这个势头发展,这些接受宽松教育的孩子(出生在1987-2004年的孩子)很快就会成为日本社会发展的中坚力量。
但是,在宽松教育不断深化的过程中,日本经济却碰上了大挫折。随着泡沫经济的爆裂以及财政政策失误等因素,日本进入了“失落的十年”:房地产崩盘、各家大企业接连倒闭。
电梯停了,蛋糕小了。失业率开始飞升,很多大学生一毕业就失业,在这种灰暗恐惧的社会背景下,带给日本人安全感的终身雇佣和年功序列制度开始瓦解,学历社会开始崩溃。
当很多年轻人目睹了曾经勤劳的父亲失业的颓唐画面,便陷入了“学习又能如何”的想法之中:
因此,在日本学校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逃学威龙以及家里蹲的“尼特族”。
图片来源:《龙樱》
与此同时,人们开始厌恶起宽松教育的松弛,怀念起了过去应试地狱的学习逻辑,这种想法拿《龙樱》里仙人老师的名言概括再合适不过——“教育的本质就是填鸭”。
尽管宽松教育的理念和其追求的更高层次学力并没有错,但在实施上却没有做到理念与实际的结合,以致于到最后,宽松教育就成了被“尊重个性、选择能力、多样性、生存能力”这些形而上大词包裹的模糊概念,使得老师在教学的过程中也都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这些陈年问题,在日本经济低迷的90年代被“忧国忧民”和对国家的不安感的集体情绪所裹挟,被视为影响国运的错误,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到了千禧年前后,更是成为了日本社会最关注的问题。
其中最具体的表现,就是“学力下滑”。
在2003年,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搞了次国际学生学力评估项目测试,当时的结果显示:与3年前相比,日本学生的阅读能力从第8名降至第14名,数学素养从第6名降至第10名,科学素养也从第1名降至了第5名。
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使得学习忧虑再次笼罩了整个日本,补习班也借此风口大发横财,好好学习的口号遍布了国土的每寸角落。
而《龙樱》,也正是在这一时刻出现的。
《龙樱》剧集播出后的16年间,日本的教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从2008年开始,日本进入了脱离宽松教育的时代。
在新教改的要求下:日本学校开始缩减综合课程、增加授课时间,高度重视数理化、英语和编程教育,同时还对高考进行了改革。
这一切的改变,都是为了第四次工业革命。
16年后,《龙樱》的故事也有了续集。
但当我满怀期待坐在电脑前观看《龙樱2》的第一集时,发现不但高亮度的画面变得晦暗,就连曾经的老师壮怀激烈高喊的slogan,也从“只有傻瓜和笨蛋才去东大”变成了“你们千万不要去东大”。
这一度让我怀疑起《龙樱2》会不会一改过去热血底色,化身为一部无可奈何的悲剧。
但当看到第三集,阿部宽对学生们的宣讲,才意识到这又是一次对未来日本教育的寓言:
“疫情、天灾以及由此引发的经济萎靡,超出人们预期的事情接连不断,以前的常识不中用了。到了关键时刻,国家最需要的就是税金。如果你们不学习,没有任何疑问和看透事物本质的能力,只是遵守着制度一味的工作,那么一辈子只能做牛马,而不是一个健全的人。”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龙樱》系列剧在被视为高考励志剧之外一个常常被人忽视的重点,那就是,无论它是在过去的宽松教育时代,还是现在的脱宽松教育的讲故事:分数、考学并不是它的最终目的,人才是。
从这个角度来说,剧集里每一句看似中二的的激励话术,不论把它投射到国运之上,还是放在个体身上,它都依然受用:
答案不止一个,总要找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