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的源起是一份判决书:一位老人,一生奔波劳碌,年近70还在养老院做护工,因为认知所限,一时疏忽,被控过失致人死亡罪。和他在养老院一起工作的另外一位护工,是另一位70岁的老人,同时还是个哑巴。

于是,我们开始探究决定了老人晚年生活状况的护工群体的生存状况,作为最核心的照料人,护工的服务质量,决定着老人们晚年生活的质量。作为养老行业底层的护工群体,他们究竟身处怎样的困境?

八点健闻在调研和访谈中发现:

在多数养老院中,“老人照护老人”已经开始成为一种趋势;

年龄超过50岁的护工占养老院护工的比例从35%到55%不等;

养老院的护工处于职业鄙视链的底层,被认为是“低人一等的”,现有的护工大多是经济欠发达地区的中老年农民,普遍文化素质较低,服务质量堪忧。

老人和老人

在独生子孙斌失去86岁父亲的同时,40多岁的卜姓姐弟也失去了他们在养老院做护工的70岁父亲。

89岁老人被养老院护工用绳子捆绑窒息而亡,70岁的护工被控过失致人死亡罪,建议量刑3年9个月。

为了防止老人从床上跌落,也为了腾出精力照顾其他老人,卜护工用红色广告布绳子将老人捆绑在床上。但老人挣脱了绳子,滑下了床,绳子上滑至颈部,随后窒息而亡。

每当有虐待老人的新闻见诸报端时,多数人都会讶于养老院的无情残忍。但在中国多数处于亏损的养老院而言,束缚老人成为了一种真实的照顾困境。

按照当前的照顾比,一名护理员通常要同时照顾5-10名老人,为了防范安全风险,也为了保证照顾的效率,约束就成为养老院中通行的保护手段。

案发当天,孙父确有反常,坐在轮椅上不安分,躺在床上也爬来爬去,嘴里嚷嚷着“我要去找我老伴”。

“你要是再说胡话,我就把你拴起来”,卜护工拿来一根3米长红色广告布拧成的绳子,将老人禁锢在木板床上。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卜护工每隔20-30分钟都会来检查一次,第三次隔了1小时,因为三楼有老人屎尿拉在裤子里了,哑巴护工找他帮忙清理。

意外正是发生在这段照料其他老人的时间里,老人挣脱了绳子,滑下了床,红色广告布带上滑至颈部,随后窒息而亡。

被控过失致人死亡罪的卜护工,70岁,身体情况不算好,患有高血压、心脏病,曾做过胆囊切除手术,一只右眼十多年前因青光眼早已失明,另一只眼睛,也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了。

他还不是养老院最老的护工。

75岁的老乡陶护工,曾在上海的大饭店后厨做过工,2年前丧偶后来到这家养老院;另一名70岁的勤杂工,是身有残疾的孤寡老人,虽然做不成护工,也帮着养老院打扫卫生、分发水果。

按照我国的规定,养老护理员年龄限定在55岁以下,因为许多老人都是瘫痪在床,需要护理员有充沛的体力搬得动老人。

而在养老院的实际照护工作中,高龄护工的现象颇为常见,尤其在很多收费不高的养老院中,照顾八九十岁老人的,很多是一群六七十岁的老人。

这些高龄护工,过去以种田或是打零工为生,没有积蓄和养老金,想在身体还能干得动的时候,赚点看病买药和维系日常生活的养老钱。

养老院,不用付出太高的人力成本,得以招募人手。

与之对应的,养老院的老人所能得到的质量,可想而知。

在这里,没人对于老人照料老人感到异常。如果不是染了头发,你几乎难以分辨,谁是入住其中的老人,谁是照顾他们的护工。

东海大学社会学博士吴心越,曾经在苏南一个县级市的养老院做田野调查。她曾把68岁的护理员邹阿姨,误认为在养老院接受照顾的老人。当时她的腰绑着很宽的束带,走路佝偻,并且不住地咳嗽,推开房门就能闻到一股止痛药膏的浓重药味。

在越来越多的养老机构,“一群老人伺候另一群老人”的景象正在上演。不禁引发一个担忧:未来,当中国步入超级老龄化社会,照料老人的,就只能是老人了吗?

谁决定了你的晚年生活质量?

孙姓老人的遭遇,看似是一场偶发悲剧,背后恰恰是养老院和老人们的困境:作为最核心的照料人,护工的服务质量,决定着老人们安享怎样的晚年。

护工最合适的年龄是30-45岁之间,在这个年龄阶段,无论是体力、能力,还是生活经验,都有出色表现。

很多学者在全国各个地区的调查中发现,年龄超过50岁的护工占当地护工的比例从35%到55%不等。

可以确定的是,目前我国的养老机构内的护工队伍没有形成合理的年龄结构,护工本身也在日益老龄化,甚至出现了“以老养老”的问题。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有接受过正规的专业培训,往往经由亲属、同乡或熟人网络的介绍进入养老机构工作,跟随其他护理员学习两三天后便开始独立工作,也埋下了意外的隐患。很多护工跟养老院根本没有签订过正式的劳动合同,也不享有相应的社会保障,遇到事情也很难保障自己的责任和合法权益。

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养老院不雇那些年轻力壮有专业技能的护工呢?

本质上,决定着养老院护工质量的,还是老年人的支付能力。

对养老院有强烈需求的老人们支付能力不足,导致以现在养老院的收费,无法雇用有专业技能、足量的年轻护工,服务质量低下。

低下的服务质量又很难吸引老人,养老院的入住率进一步降低,随之而来的是收益降低,从而需要再考虑降低成本,减少护工工资,服务质量进一步下降,出现恶性循环。

在前期建设成本已经投入完成后,以护理员为主的人员成本就成为养老院运营成本的最大挑战。

举例来说,一个考取护工资格证的年轻护理员需要4000-6000元,只需一半薪水就能雇到年龄偏大、但身体相对硬朗的低龄老人,“干活也没有什么干不了的”。因为在保障为主的普通型养老机构,人们对于养老院的期待也就是一张床位而已,最高要求不过解决温饱。

也有养老机构通过各种方式做广告,希望招聘一些有学历有技能的年轻护理员,但几乎没有报名的。郑州一家民办养老机构负责人说,过去养老护理员还能从城市“40、50”下岗工人中招收,现在愿意干这行的人越来越少,只能招聘缺乏技能、需要挣钱的农村人。

这就造成了护工队伍的数量和年龄结构失衡。

民政部养老服务司司长俞建良2020年3月在国务院新闻发布会上介绍,全国现有200多万老人入住在4万个养老院,但是工作人员只有37万,37万里面真正的护理员只有20多万。

平均算下来,一个护理员差不多要服务近10个老人,其中很多是失能、失智老年人。

为了减省开支,养老院会最大程度缩减人力成本,充分压榨护工的工作时间。尽管一般工作时间是8小时,但实际上护工每天工作12-14小时,24小时全日制上岗、全年无休的也不在少数。

帮助老人清理擦洗身体、在床和轮椅间移动老人,都是常态。

一个中老年女护工,费尽力气,才能抱动一个80岁的失能老人。当需要照顾的人数达到5个、甚至10个,照料者的工作压力可想而知。

身体上的辛苦与心中的负面情绪叠加,护工得不到充足的休息,有些还伴有抑郁情绪,长期下来,护工的身体健康情况必然受到影响,照顾老人时也会偷工减料。

比如瘫痪老人最怕的褥疮。老人一旦得上褥疮就会非常难受,所以要每隔1-2小时就要翻身、动作也要格外轻柔小心。如果养老护理员照料得当,是可以避免褥疮产生的。

但在八点健闻考察过的一家养老院,护工往往是粗暴地抬起老人的腿,用一块旧毛巾擦拭着老人已经萎缩的躯体,臀部已经布满了褥疮,护工对此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应,“(褥疮)老人都会得的。”

养老院雇佣高龄护工,虽然开支减小,但是风险增加。

于是,当老人们坠床、厌食、发烧等症状出现时,专业知识匮乏的高龄护工往往不会注意到这些风险的发生。由于人手紧缺,他们没有办法把全部精力放在一个老人身上,最后导致意外和悲剧发生。

职业鄙视链底层


无论如何勾勒养老事业的伟大与公益,也不能掩盖,这是一份被认为是“不体面”的工作。

“不体面”源于两层含义:一是物理意义上的“脏”,排泄物和呕吐物是不可避免会接触到的;二是社会意义上的歧视,护工的工作被认为是低人一等的。

如果养老行业有职业鄙视链,养老院的护工,应属底层。

不管是老人家属,还是护理专业毕业的学生,普遍认为“护工”只是伺候人的工作,没有专业知识和能力的,大家更愿意到医院工作。

哪怕在家政工群体内部,养老护理员的劳动价值被严重低估,远低于保姆和月嫂。

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萨支红等人《家政工生存状况研究:基于北京、济南被访者驱动抽样调查》显示,养老护理员的工资报酬分别比服务业和其他家政人员低34.5%和28%。两地调查均显示,养老护理员每小时工资和年收入,都只有月嫂整体工资水平的一半。

在八点健闻考察过的一家位于三线城市的小型养老院:

每天早上5点,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护工就已经起床开始一天的工作。帮助每一个老人刷牙、换尿布、清洗被屎尿浸湿的衣物。7点前,他需要烧好早饭,帮助不能自理的老人喂饭,能自理的老人就直接把饭拿给他们。随后就开始一天的打扫卫生。

沿着装有扶手的台阶走上二楼,入口处放着一罐檀香,炊烟袅袅,为的是掩盖住整层楼弥漫着的老人味。通道是逼仄昏暗的,左右两侧是老人的房间,走到底是一处阳台,上午10点,能走动的老人就被推到这里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

走进失能老人房间,一股尿味扑鼻而来。当护工将老人浸湿的裤子扔到地下时,刺鼻味更是如鲠在喉。清理、擦洗身体的工作,通常在下午3点开始,护工会特意戴上手套和口罩,这不是为了规范化或者防范疫情需要,单纯是为了避免闻到老人身上的屎尿味。

单是帮助老人擦身体、铺被子、换上新衣服,需要体力与技术并存,整套动作下来需要至少半小时。

比起体力上的辛苦,护工们多数抱怨的是这份工作的“脏”。不能自理的老人中,有的连大小便也成问题,会忍不住用手伸进去抠,有些认知障碍的老人把自己的大便当成泥巴玩,然后蹭到脸上、被子上、墙上,搞得全身都是。

喂饭也是一项难题。有的老人咀嚼功能不好,或是突然打个喷嚏,嚼烂的饭菜喷人一脸。这本身就很难令人忍受,又要花费很多时间,清理自己和老人的衣物。

访谈中的一位胡姓护工最担心的是传染风险,“哪个老年人没病?有病就有传染。”

这家养老院一共住了17个老人,每个人都患有不同的疾病,有的老人一天吃好几把药,有的老人放了整箱的保肝药,好几个老人身上都长了褥疮。患有各种疾病的老人聚集在这里,而老人房间的窗户几乎从未打开过通风消毒。

胡护工在照顾一个老人时,对方指着他的鼻子说,“如果我死了,其他人一个不逮,就要把你逮起来。”尽管知道对方神智不清,但这番话仍然让他难过和担心,再次和院长表明了离职的想法。后来,院长同意每天给他加10元钱,他才同意继续做下去。

面对着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及社会上的歧视,有的护理员会把积压在心中的负面情绪,全部投射到老人身上,也有的护理员会说服自己,“我们只是拿他们的钱”、“老人再折腾,也不能表现出不耐烦”。

有女性护理员便是在服务中采用拟亲属化的方式去克服自己的尴尬情绪。在老人大小便失禁或者擦洗私处时,她会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我叔叔,这是我舅舅”。如果不是从内心把失能男性老人当作自己家亲属一样,只看钱的话只能做几个月。

但凡在劳动力市场有选择的中青年人,多数不愿意来做这样的工作,所以实际上都是老人在照顾老人,甚至在有些时候,护理员同样体弱多病,同样需要照顾。

尽管养老行业对护理员健康状况要求较高,但看不见的损伤依然在他们身体里埋下。由于常年的体力劳动,弯腰擦洗或抱着老人,许多护工都患有腰颈椎病、关节炎/风湿等劳损性疾病。

我们有了养老机构

却没有为之提供服务的人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高龄护工,已经是一种普遍现象,并且在今后会继续加剧。

在人口老龄化与少子化并存的趋势下,家属无法全天候照料老人,对护工的需求日益增加。不少地方老年护理人员极度短缺,但即便报酬有所上涨,也鲜有人愿意从事护工工作。

自从养老行业发展以来,“护工荒”愈演愈烈。

在一线城市,护工年龄主要是30-40岁,50-60岁的比例并不算很高,或许还能在高端机构见到少数20多岁的毕业生的身影。在三四线城市,特别是农村,高龄护工的比例高的惊人。

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教授乔晓春甚至调侃,在农村,几乎就没见过有60岁以下的(护工)。

从2015年到2060年,中国80岁以上老人的人口将从占总人口的1.5%增长到10%,与此同时,中国的劳动力数量也在下降,这将导致老年人的护理人员非常缺乏。到2060年,大概只有100万老年人护工,只占劳动力人口的0.13%,相当于230个80岁以上的老人有一名护工。

当人口红利时期形成的庞大劳动人口,逐渐退休、老去并成为负担,我们也迎来了人口老龄化和少子化并存的严峻局面。

在大量政策资金的支持下,社会也许可以迅速建立起大量的养老机构,但与之对应的服务人员,或者说整个老年照护体系,却无法迅速建立起来。

不管是老人家属,还是护理专业毕业的学生,普遍认为养老护工是没有什么专业知识和能力的人,哪怕工资待遇低些,从业者更愿意到医院工作。

作为最核心的照料人,护工应该是老人看护服务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些人必须是有资质的、得到足够报酬的人。

但现状是,护工地位太低,直接导致了没有人愿意干,行业流失率高。

在北京、郑州、重庆等地,北京中民颐养养老总经理王军杰经营着多家养老院。从这些养老院招收护工的经验看,作为照料团队核心骨干的护工多数是四五十岁,随着80后、90后的生育潮来临,不少人辞职回家帮忙带孙辈,有经验的人也更愿意转做月嫂、保姆。

现有的护工大多是经济欠发达地区的中老年农民,普遍文化素质较差,服务质量堪忧。更紧迫的是,以外来务工人员为主的护工群体,已经接近退休年纪,而年轻的“农二代”“农三代”却鲜有人愿意从事这一职业。

没有养老护工的养老机构又如何提供服务呢?

一方面人们对于护工需求不断增长,一方面护工数量却难以维持稳定,造成供求失衡的背后,是护工工作量与薪酬不匹配,以及其社会地位低下。

在英国,医院护理者的平均年收入约为25000英镑(约合25万人民币),养老机构医护人员平均收入约为20000英镑(约合20万人民币),收入差距较小。

在日本,照护专员要通过2-3年的学习,取得国家资格证书后方可从事照护工作。德国护工上岗前要经历1-3个月培训,首先是一般护理的基本技能,如长期卧床病人如何翻身、 盖被等,其次要经过基本素养的培训。

而在我国,养老护理员上岗更多是通过“老人带新人”的方式,是家庭照料服务的延伸。即便是护工行业管理较为规范的上海,培训时间也只有2周,花费数千的培训费也让许多护理员放弃了考证的想法。

如果不能提高护工地位,给予补贴奖励,“护工荒”现象将在今后继续加剧。

迫于现实招工难的局面,一些老龄化程度严重的国家,已经开始聘用一些刚刚退休的老人进入养老院,负责照料一些年纪更大的老年人。

这并不是什么银发经济,而是劳动力短缺问题日益严重之下的无奈之举。

未来,在中国这样一个少子化和超级老龄化并举的社会,一切只会变得更不乐观。你做好准备让一个老人来照顾更老的自己吗?

为保护访谈者隐私,部分护工为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