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4月20日,“中国赌石第一案”在河北霸州市法院开庭审理。(南方周末记者苏有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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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前进钢铁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马西波,以8000万人民币的价格买下了1号原石,切开后却发现开出的料子“很不理想”,评估价值“不超过436.97万元”…… “赌石第一案”的序幕就此拉开。

2号原石于2020年5月12日下午6:30送达马西波公司,但根据霸州市公安局出示的登记表,马西波的报警时间为当天下午3点钟。



文|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责任编辑|钱昊平

何文菊用写了自己名字的信封,仔细地包住一块极其光滑的石头,絮状的白色肌理中透出微弱的绿光。

常年与赌石打交道的何文菊一口咬定,这块在河北霸州市法院门口绿化带里捡到的石头,“绝对是赌石”。

赌石,闪烁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危险信号,不安的情绪在何文菊的全身蔓延。因为一块赌石,她的丈夫张有省,云南盈江一个玉石商人,此刻正在受审。

2021年4月20日,有“中国赌石第一案”之称的张有省、张晓林、陶德军涉嫌诈骗案,在霸州市法院开庭审理。

2019年4月,张有省通过中间人牵线,将一块据称是缅甸木那坑口的翡翠原石(以下简称1号原石),卖给河北前进钢铁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马西波。被盈江赌石圈内人士视为“高货玩家”的马西波在委托专家验货后,随即以8000万的价格买下了1号原石。

不久,马西波切开原石,却发现开出的料子“很不理想”,评估价值“不超过436.97万元”。之后,马西波以“再出几个亿买高档货”为由,扣押下张晓林、张有省等人共同出资4700万元购买的重达98公斤的翡翠原石(以下简称2号原石),要求退款。

其间,马西波选择向霸州市公安局报案(详见《“中国赌石第一案”:八千万原石“赌垮”,三云南玉石商被控诈骗》,点击蓝字即可查看),还申请对1号原石的产地进行鉴定。

霸州市检察院的起诉书显示,经检测,1号原石原产地并非缅甸,而是危地马拉。

2021年4月22日,持续3天的一审结束,法官宣布择期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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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检测出产地? 在霸州的3天时间里,这群来自中缅边境的被告人家属,一直食用从老家带来的食物——酸菜和腐乳,他们试图用被熟悉口味包裹的味蕾,来获取安全感。

20日上午9时,一审正式开始。霸州市法院临时调整专家和旁听人员名单。几番沟通后,只允许两位专家进入现场,除了张有省的妻女和一个妹妹外,其余家属一律不得入内。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河北前进钢铁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马西波本人并未出庭。

庭审过程中,张有省和张晓林都身穿防护服,张有省的女儿张雪妮并未认出哪一位是父亲。

在公诉方出具的3份鉴定报告中,1号原石的产地被认为是危地马拉。在庭审现场,张有省坚称,1号原石是来自缅甸“木那产区的石比窟(音)坑口”。

在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一份《办案说明》中,霸州市公安局称,2019年5月12日将1号原石扣押后,“联系几家机构,均不能对产地进行鉴定。”2019年5月20日,马西波向公安局提出申请,委托林某代为寻找鉴定机构。

2019年9月9日,林某找上广东谷值资产评估有限公司,霸州市公安局侦查员携带1号原石前往该公司取样后,该公司又委托香港宝石鉴定所进行产地鉴定。最终,广东谷值资产评估有限公司出具《为一块翡翠原石的市场价值提供参考意见的资产评估报告》,认定1号原石产地为危地马拉,估值后认为价格“不超过436.97万元”。由深圳国艺珠宝艺术品资产评估有限公司出具的鉴定报告,则估值约117万元。

开庭前,张有省的辩护律师刘洪明已经质疑过鉴定报告的权威性,“珠宝玉石的鉴定,应该找国家级的质检机构。”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另一份《办案说明》则显示,2021年2月7日,霸州公安局刑警大队找到国家珠宝玉石质量监督检测中心,但该中心工作人员答复称,“中心不能对玉石的产地和价格进行鉴定。”

张雪妮回忆称,一审庭审过程中,公诉人表示,三份鉴定报告要作为书证使用。

在法庭上,关于产区争论,一度深陷不确定的泥沼之中。

此前,南方周末记者曾与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相关专家取得联系,该专家参与了其中一份鉴定报告的检测工作。对方表示,依据目前的技术手段,可以检测出石头来自危地马拉还是缅甸。当南方周末记者想让该名专家详细介绍两者区别时,该名专家称“涉及案件,不方便讨论”。

被称为“东方珠宝翡翠教父”的肖永福,作为专家辅助人也赶到了霸州。他持相反意见,“目前的技术是无法检测出产地的”,因“学院派接触到的样本量太少,与业界话语割裂”。

肖永福试图向法庭解释,在此案中,并没有“虚报产区”的必要。“在早期,木那的石头并不受赌石界待见。”木那的走红,是源自某位玉雕师技艺的创造,这名玉雕师将原本被定义为劣等的“白棉”雕出雪的意境,“木那的料子,现在能出好货的不超过千分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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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赌”,还是诈骗? 本案另一个焦点在于,张有省一方是否通过虚报坑口的方式,骗取马西波的巨额财产。

南方周末获取的一份微信聊天记录显示,中间人陶德军向马西波介绍1号原石时,称“百分百是木那场口”,“世间罕见”,可以拿去和别人PK。当马西波提出有朋友怀疑是危地马拉料,陶德军答复称“用生命担保”。据张雪妮称,张有省与张晓林对此并不知情。

庭审现场,马西波的诉讼代理人称,马西波曾明确表示,如果不是来自木那坑口,自己是一定不会买的。

在正式退休前,云南珠宝协会副秘书长戴铸明曾参与创办云南省珠宝玉石质量监督检验研究院,经手过多起赌石纠纷。戴铸明介绍,赌石素有“一刀穷,一刀富”的说法,“先找第三方调解,调解不了,才会找仲裁机构。”在戴铸明的从业经历中,双方矛盾的终点,“至多是民事诉讼,没有一次是刑事纠纷。”

霸州市检察院曾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称,该案根据侦查机关移送的证据进行审查,适用我国刑法的相关规定。赌石由业内行规调整,两者之间是不同的概念。

南方周末此前的报道刊发后,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教授曾粤兴撰文对本案定性为刑事案件表达不同观点:“割裂了交易行为在民法上的合法性与刑法上的合法性的线性关系”。具体而言,“在民法上评价为合法的行为,不可能具有刑法上的可罚性。”

“如果陶德军不作出承诺,也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戴铸明把1号原石的交易,视为中间人陶德军的一次“误导”。在戴铸明看来,“误导”和“欺骗”的区别在于“后者是明知道东西不好,还要去骗客户。但在这个案件中,陶德军可能也是不清楚情况的”。

中国政法大学刑法学研究所教授阮齐林在接受中国之声采访时称,“从某种意义上,本案通过民事解决更好,因为大家成本都低”。但阮齐林也表示,“要看欺骗的程度,有没有超出赌石诚信交易的范围”,并且,如果要作无罪辩护,“需要证明买方没有承担超出赌石风险范围外的风险。”

在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微信聊天记录中,陶德军告诉马西波,“如果他们骗你,我把他们送来的扣下,不用给钱了。”彼时,距离1号原石交易结束仅过去两周,马西波找人传话,说“近期要拿出几亿人民币购买高端翡翠原石”,2019年5月12日,张晓林把2号原石送到了马西波的公司。

2019年6月11日,张晓林向盈江县珠宝玉石协会作出情况说明。张晓林称,2号原石的扣押,是一次“诱骗行为”。

按照张晓林的说法,2号原石送达后,马西波说“翡翠原石留在公司,好好研究一晚上”。第二天,张晓林找到马西波要回原石,但马西波表示,1号原石切开后非常不理想,要求退款,并拒绝退还2号原石。

在曾粤兴的文章中,他认为马西波扣留2号原石,“显然不属于‘私力救济’”。2020年12月25日,霸州市检察院曾答复南方周末记者,称2号原石已由公安机关按照法律程序依法处置。但对于张有省的家属来说,2号原石至今下落不明。

同时,据参与庭审旁听的张有省家属反映,庭审过程中,还有一个细节被披露。

2号原石于5月12日下午6:30送达马西波公司,但根据霸州市公安局出示的受案登记表,接报时间为当天下午3点,报警内容为“冒充木那坑的翡翠原石诈骗”。此前,家属们一直以为,报警行为是发生在马西波要求退还货款无果之后。

并且,在5月12日下午,陶德军与马西波的聊天记录显示,两点四十四分,马西波告诉与张晓林一起运送2号原石的陶德军,“那我在公司等你们。”陶德军回复:“机场路上有点堵。”两点五十九分,在接报时间的前一分钟,马西波回复陶德军,“没事。”

马西波曾给南方周末记者发送短信:“法律对于所有公民都是平等的。”但一直拒绝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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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赌石江湖 直至明代,缅甸翡翠才渐渐进入中国人的审美视域之中。

1800年,缅甸波道帕耶王鼓励贸易往来,云南边民得以大量涌入翡翠行当,自此,一个充斥着风险、财富和不确定的世界诞生了。只是,已经82岁的肖永福失落地承认,那个讲究信誉的赌石江湖早已一去不返,“太多的新人(加入),赌石已经沦为投机者某种人生能量的释放。要我说,能不赌,就不要赌”。

陪同张有省家属前来旁听庭审的,还有张有省的好友陈朝良。他还记得张有省与其他玉石商人交易的情形,“握个手,就代表交易成功,不管有什么困难,都要履行承诺”。

自张有省案发生以来,有媒体形容是一场“行业保卫战”。云南省石产业促进委员会先后于2020年12月21日和2021年1月18日,两次召开业内专家意见会,重申此案涉及交易符合赌石行规,在与会人员看来,和皮壳、开口、芯子造假不同,玉石产地不是翡翠石料造假的要件。

在云南玉石圈内部,并非所有人都站在张有省的一方。

2021年1月17日,在云南省石产业促进委员会第二次会议召开前一天,还有部分代表迟迟无法决定是否到场。

会议进行过程中,一直有专家提出,是否存在张有省收买马西波“眼睛”的可能性——在两次石头的交易过程中,马西波都从广东平洲请来自己的“眼睛”郑某,对原石进行鉴定。

一审结束前,陈朝良接到一个盈江玉石商人的电话,对方表达了对此案的关心,“网络上闹得很大。”事实却是,在刘洪明调查过程中,这位知晓交易全过程的商人,并不愿意接触律师。“毕竟马西波也是盈江赌石圈里的一个大客户。”陈朝良猜测。

一次晚宴中,肖永福当着所有人的面,唱起了一首彝族山歌:“别人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不去帮,自己遇到麻烦的时候就没人来。”

肖永福对于判决结果十分担忧,“万一真成了欺诈,以后市场上的公盘,还要不要开?”每年,各地翡翠原石交易市场都会举行“公盘”,商人们把原石编号,标明底价,客户通过暗标的拍卖方式,竞得原石。

张有省的案件发生后,有人担心会影响盈江翡翠公盘活动的举行。2021年4月19日,盈江县珠宝玉石协会副会长董生忠却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今年的公盘照常举行”,并且,案发后,“原石交易也没有受到影响”。

在庭审的最后,张有省要求马西波把1号原石的切片带到现场,经所有人确认确实是1号原石无误后,送到国家权威机构检测产地。张雪妮记得,辩护律师曾对被检测的石头是否是1号原石提出质疑,“从马西波向公安机关提交取走石料的申请材料上推断,石头可能在马西波方手上持有长达三个多月。”

“如果真的检测出,石头的产区是危地马拉,证明是我矿上的兄弟骗了我。混到这个地步,那我无话可说。”张有省在法庭上表示。

开庭前夜,肖永福忽然回想起,上世纪80年代,同样在盈江,他曾作为评估专家,到当地鉴定一块102公斤重的原石。当时,围绕这块灰色巨岩,“前后搭进去7条人命”。

肖永福背了一首打油诗:“石本天生成,好坏不由人,赌赢归自己,赌输自当承。”肖永福转头问,“赌石啊,什么都赌,赌到最后你知道赌什么吗?”

每个人都在低头吃饭,何文菊正用开水冲泡从老家带来的干腌菜,加上葱花,一道盈江特色的菜汤就做成了。见没人回答,肖永福自顾自地说:“赌到最后,就是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