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贵圈-腾讯新闻(ID:entguiquan),作者:庄珈人,原文标题:《李少红和她被拒绝的《大宋宫词》|贵圈》,头图来源:《大宋宫词》
《大宋宫词》首播当晚,所有人都懵了。
观众在仓促的剧情里找不着北。剧方发现,豆瓣罕见地在一部剧开播两小时后开了分。网友则目睹了这部曾备受期待的古装巨制,不到一天时间,评分从6.1跌到5.1。
不解、批评、争议、嘲讽,摆在这位66岁导演的面前。
这样的舆论漩涡之于对于李少红来说不是第一次。十年前,因为执导《红楼梦》——一部注定要进行盛大的、公开的集体再创作的作品,她主动或被迫地,把创作的每一个态度、每一个过程公开,然后遭遇了大量的质疑和误解。此后,李少红沉默了近十年。她沉默地拍电影、做制片人,就算前两年首次录一档演技类网综,她也是话题最少的导师。
对于这位导演的沉默,媒体曾用“十年无话可说”来形容她。某种意义上,《大宋宫词》像是十年后交出来的自证——长篇巨制的一边是十年沉默的自苦,另一边是创作和表达的欲火。
只是,她得到的回应是豆瓣滑落至3.8分的评分。
犹豫之后,李少红最终决定接受《贵圈》采访。采访提纲被工作人员打印成A4纸,订成一摞,摆在她的手边。李少红脖子上挂着一副红框老花镜,A4纸上的字被放大加粗,标红的“答案”是工作人员根据问题整理好的,醒目地列在每一个问题的下方。但实际上,她并没有按照“标准答案”回答——身为创作者,她当然有溢出纸面的表达欲。
将近三个小时的采访里,李少红反思了《大宋宫词》的剪辑和节奏,也聊到她所理解的大宋与刘娥。
这是一个曾经在市场化环境中被广泛认可的导演,如今在这个行业中的微妙处境。
1
如今看来,从86集到63集再到61集,将巨大篇幅内容删减压缩,是《大宋宫词》节奏失衡的重要因素之一。李少红也关注弹幕,“就是快,觉得信息量太大,有点忙不过来的感觉。”她总结,并行的两个故事线同时推进,会让观众不适应,“还得一个一个来,可能就会利于消化。”
这样剪辑,部分原因来自前期剧方收集的意见反馈。这些意见似乎传达了一个讯息,“好像应该是用快节奏”,因为“大家现在的观赏形式,好多都是快进地看”。李少红感到“心疼”,“拍了半天,他们都1.5倍速在那儿看”。
2021年,确实不再有播出86集电视剧的条件了——这与2018年《大宋宫词》开拍时候的环境迥然不同。那一年,市面上大爆的古装剧《延禧攻略》《如懿传》《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都长达70集以上。无论是李少红还是剧方,都没想过几年后市场环境的变化会如此之大。
而李少红本人,在这部剧最初的时候,是怀着庞大的构架,野心勃勃出发的。故事严肃而又浪漫,寄托着李少红对于再次挑战“宫词系列”的期待。
当年的成功是一座伫立了20年的巅峰。曾经有投资人望着这座山峰找来,请李少红翻拍《大明宫词》,她婉拒了,但由此有了拍“宫词系列”的心愿。她对“宫词”这两个字怀有品牌意识——对这个带来争议的词汇,她的解释是,“顾名思义就是宫殿里的故事,可以讲讲各个朝代的故事”。“宫词系列”里含着李少红的历史情结。在北电就读时,导师曾经告诉她:做导演,除了看电影,第一步就是要学历史。建立一个完备的史观,正确的历史观比历史细节更重要。
这是老一辈内容创作者普遍的使命和野心——要带着历史观去创作。李少红的目光落在了北宋。最早她想拍一个“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但随着案头功课越做越多,北宋的司法机构、国家制度、民间传说,都成了她想表达的内容。她希望以新的角度,去建构一个伟大的、繁盛的朝代,并对成功找到刘娥为切入点很兴奋,“这个结合点会非常有意思,写时代中女人的故事,又折射出了那个时代,个人命运一下变成了时代的命运。”
确定表达诉求后,李少红意识到,这个故事不是两三个编剧就能搞定的。她找到写过《像雾像雨又像风》的编剧张永琛,认为他带领的编剧团队能拿下这个任务。
最终她收到的剧本,摞起来一尺多高。
那是2016年到2017年年间,电视剧的集数越来越长。2018年,《大宋宫词》在浙江象山开拍。李少红选用了有大女主气质的演员刘涛,又按照之前《大明宫词》《橘子红了》的惯常搭配,找来中国台湾演员周渝民饰演男主角;还有老搭档赵文瑄、归亚蕾,戏骨梁冠华、谢园等人加持,可谓阵容齐整。
那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配置到了2021年已不讨好市场。
2
二十年前,李少红曾经是领先于时代,开风气之先的先锋派导演。1989年5月24日,李少红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北京日报》的版面上。那篇“豆腐块”报道标题很耸动——《本市上映的第一部“儿童不宜”影片〈银蛇谋杀案〉》,这是她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独立执导的电影。她拥有很多“第一”:1995年执导的电影《红粉》,开启了国产片分账模式先河;她拍《雷雨》,是国内最早转型拍电视剧的电影导演之一;她是电影导演里第一批拿电脑写剧本的人、第一批拍广告的人……她通过电视剧最早接触到数字化拍摄——当年许多电影导演对从胶片转型到数字化不适应,李少红则一直坎坎坷坷地走在第一线。
她的代表作之一是《大明宫词》。那时她拉着刚刚回国、名不见经传的青年编剧郑重,一头扎进大理,用41天写出十万字大纲。她从香港请来37岁的叶锦添,让他首度参与一部电视剧的服装设计。正值壮年李少红,和一个极其年轻的创作团队决定来一场冒险,结果在中国电视剧领域树立了审美巅峰。
这种顺利没有延续到互联网时代。
实际上,李少红对《大宋宫词》的用心和对《大明宫词》并无区别。2020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爆发,由此而来的行业停摆更加剧了这部电视剧命运的莫测。李少红有些不甘心,她想精益求精,便趁着空档期对剧集进行二次调光。2020年正月初三,她就和丈夫、也是《大宋宫词》导演之一的曾念平,拎着饭盒出门,穿越空荡的北京城,钻到调光室所在的园区地下室里,开始了漫长的后期制作。
四个月后,后期团队从地下室结束工作的时候,已经是2020年夏天了,市面上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是正午阳光出品的《清平乐》。这让李少红的处境有些尴尬——她请叶锦添第一次在中国荧屏上复原的珍珠花钿妆,失去了先机。更何况,叶锦添也面临着审美风格不再与时代同频的问题。过去,能请到叶锦添、张叔平做造型,代表这部电视剧是精品中的精品;但现在,年轻网友在网络上投票,“张叔平的发际线、叶锦添的铜钱头,哪一种古装造型更令人窒息?”
和时代不合拍的还有演员的选择。港台演员在国产剧里,从曾经的备受追逐,逐渐变得不再讨喜。而对于电视剧创作本身,如今观众给出的最高评价是“会”—— “这个导演好会”“编剧太会了”。很显然,李少红的电影语言,她的历史观,她比照“韩熙载夜宴图”拍摄的长镜头,她觉得拍摄难度最大的“澶渊之盟”,她跑去开封努力复原的床子弩,她画面中的色调……早已不是当今流行语境下的“会”,难以成为观众讨论的焦点。
终于,2021年3月,《大宋宫词》开播。早已对大女主戏脱敏,更对台湾演员厌倦的内地观众,发现《大宋宫词》踩在了自己的审美疲劳点上。
3
《大宋宫词》开播的前一天,剧方举办了一场看片会。按照常规的宣传步骤,剧方邀请了平媒、网媒、影评人提前看片。有人在会上老老实实地提出意见——节奏过快,但也为时已晚。也有人把这当成一场表面上的恭维,比如一位影评人,在豆瓣给出五星、近两百字的好评,但转过头就在知乎里对这部剧吐槽。
或许,更早的伏笔在两年前就埋下了。那个时候,李少红发现当今的年轻人对她而言有些陌生,“普遍多才多艺”,心也更“活”了。她意识到自己“在门外”,想借由演技类综艺《演员请就位》“进去看”。但初次尝试的导演,并不能适应一个在剪辑下追求娱乐性和话题性的节目。
期待中的交流没有发生。交流的态度、交流的语境和机会也发生着变化。
《大宋宫词》开播后,李少红接受了一些采访。面对剪辑争议,她解释初衷是:“体量太大、信息量太大。换一种讲法是不是节奏快一点?我能多让大家看到一些信息。”但观众的反应让她很快意识到:“这可能给他们带来了困惑,不那么符合当下观众的期待。”
李少红不知道在这个时代该如何自辩。她在电影学院接受的教育是,电影是拍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有批评就得接受,然后下次再改。“再去解释,那就说明我拍得不好。”
曾经李少红也和媒体交流解释过,效果并不好。当年,一次网络视频采访中,她对一位“关系很好”的记者毫无保留地谈起少年时读《红楼梦》的经历。第二天,“李少红没读过《红楼梦》”的新闻,经由那次采访遍布全网,并流传甚久。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少红鲜少与媒体打交道,害怕会被“断章取义”。她在接受《贵圈》采访时,一一列举童年、少年和工作时期阅读、朗读《红楼梦》的经历,“我怎么可能没看过呢?”
这些年,总有那么一些时刻让李少红“意难平”。她一度涨红着脸问《贵圈》记者:“创作者是食物链最底端。你明白吗?”从“最底端”往上看,这条食物链上越来越多的东西让她感到困惑,比如被戏称为“玄学”的豆瓣的开分规则,再比如,慢工出细活是否还是业内的普遍共识。
《时尚先生》在报道中提到,“《大宋宫词》拍摄花了半年,如果再把前期抠剧本和后期制作的时间全加起来,两三年都有了。”一位熟悉李少红作品的观众无奈地表示,是不是可以站在一个相对客观的角度,用更长远的眼光来评价这部剧——或许沉淀一段时间之后,观众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大宋宫词》播出两周后,终于迎来了最重头的剧情“狸猫换太子”。这个被讲得烂熟的迷案传奇,在李少红的讲述里,呈现了一些新的面貌。如豆瓣网友“巴塞电影”所说,这宗“宫闱轶闻” ,“不再是刘娥一个人的独角戏,而成为一场共谋大戏……没有脸谱化的非黑即白,刘涛、周渝民都陷入了情与权的纠结。”——高光时刻来得有些迟,但它还是证明了导演最初始的野心。
至于李少红,她琢磨着要不要重新剪一版《大宋宫词》——一个不为外力干扰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版本。虽然她尚不清楚,新版本能在哪里播出,会在何时浮出水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贵圈-腾讯新闻(ID:entguiquan),作者:庄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