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渣渣郡
题图 | 《黑衣人3》
本文首发于虎嗅青年文化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编辑部是用香烟养出来的，每当写不出字，虎嗅的编辑都会跑到阳台吸食一只尼古丁，用健康为代价换取一些灵感。
前两天，我跟桃PD在这里偶遇，他的一个见闻，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前两年跟德国上学的时候，一位华人老哥哥带着他去了慕尼黑南部的一家中餐馆，馆内光线昏暗，最亮的光源是门口养着锦鲤的水族箱。
进屋之后，老大哥一边吃着浸染着慕尼黑香肠味咕咾肉，一边向他谈着更多有关这件事的神秘细节：
“看见那鲤鱼鱼缸了吗，那是跟华人黑帮有关系的证据。光看鱼缸的大小，你就知道它就能看出黑帮行不行。”
当时，桃PD听着觉得夸张，认为这种从鱼缸生态解释出来的隐秘社会秩序令人难以置信。
但要是把这个故事放在社交平台上搜索，你就能清晰地感知到老外对中餐馆摆鱼缸这件事的迷惘与好奇。
在他们眼中，评定一家中餐馆是否正宗，不必懂厨子的刀工，也不用看原料的产地，只需要看看门口有没有鱼缸就好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中餐馆前那个通透的器皿就像是一道洞察东方文化的大门；在包裹了华人黑帮的故事之后，中餐馆门口的鱼缸成了与黑帮接头的神秘暗号。
因此，一个老外在听闻了无数传说之后，便开始好奇起中餐馆的鱼缸到底是不是一家餐馆与犯罪团伙纳下的投名状，而那些鱼缸里的可爱小鱼又到底是不是隐秘社会中缴纳保护费的证据。
这种诡异的疑问并不是凭空出现。在互联网信息大海中捕捞之后，我发现这种诡异的鱼缸传说或许与德国下萨克森州首府汉堡南部小镇锡腾森一桩残酷的谋杀案有关。
2007年2月5日凌晨，一位47岁的男子像往常一样开车来到锡腾森镇的年余酒楼接妻子回家，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出来。于是，他就进屋打算看看啥情况，结果一进屋发现包括老板夫妇在内的7名亚裔员工倒在了血泊之中。
据德国之声报道，当时的现场十分血腥，几乎所有被害人都是捆绑后被枪射杀；唯一的幸存者，只有老板夫妇2岁的女儿——她的母亲在临死前用身体护住了她，她才得以幸免。
案件凶残而血腥迅速登上了当时欧洲各大媒体的头条，迅速掀起了一场全民探案热潮。各路“专家”迅速从捆绑、射杀这一套屠杀手法中，将该案鲁莽地解读为亚裔黑帮对待不听话者的警告。
图片来源：DW
血浆、屠杀这种类好莱坞B级片元素，迅速引起了人们的兴趣，让这起案件迅速演变成一场西方世界对东方黑帮文化的猎奇之旅。
为了吸引眼球，各个媒体开始将这期案子的解读重心向华人黑帮文化倾斜，开始大规模引用2003年《中国有组织跨境犯罪调查》的结论，将中餐馆和黑帮非法交易结合在一起。
与此同时，各种关于中餐馆门前鱼缸的故事也开始传得神乎其神。
德国《图片报》当时采访了一位在锡腾森镇卖金鱼的鱼商，他声称年余酒楼的老板每年都从他这里买走20条金鱼，他因此询问他是否在交保护费，而老板“只是苦笑”。
这一采访细节被《图片报》解读为鱼缸与黑帮大有关系，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从鱼缸看保护费的种种细节，其中包括：
·鱼缸大小显示欠债多少。
·黑帮每星期都会强迫老板购买高价鱼食，以此强迫老板上交保护费。
·判断中餐馆是不是被迫交保护费，只需要看餐馆有没有鱼缸。
这些充满黑色暴力的推断联想演化了一个流行的都市传说，普通民众开始疯狂地跟着媒体一起追寻着惨案中故事的刺激点。在这个势头中，一些报道甚至直接给出了“华人黑帮正在颠覆整个德国”的耸动判断，导致很多中餐馆饱受非议，生意惨淡。
而这场由血腥惨案谣言引发出中餐馆经营寒冬的一切原因，只是因为中餐馆门口都会放个鱼缸。而它在东亚文化中，相比较“收保护费”更大的作用是聚财。
都市传说在流传，人们在狂欢。沉浸式的猎奇，让他们忽视了警方公布的帮派仇杀可能性小的推论，以及一些食物基本的逻辑——全世界很少有黑帮会因为保护费就把挤奶用的牛杀了。
锡腾森中餐馆血案的结果印证了这一点，这起案件的四名越南籍凶手只是为了钱的临时起意。
尽管血案告破，但鱼缸谣言的传说却没有立即隐没，而是继续传播。时间久了，让一些海外华人自己都相信了这个都市传说的真实性。
如果拆解“有鱼缸就是跟黑帮有联系”的这个都市传说，你会发现这几乎是一个由对华人族群刻板印象拼接而成的缝合怪。其内核跟英国小说家罗默在1913年《傅满州的谜团》中塑造出的反派傅满洲如出一辙。
先说中餐馆，因为华人与西方迥异的饮食习惯，这里一直以来被誉为孕育欧美都市传说的“沃土”。
从19世纪华人在旧金山组成华人社区开始，针对中餐馆卫生条件与饮食习惯的指摘就没断过，其谣言结构基本都是：一个当地人去中餐馆吃到了异物（可能是猫骨、老鼠肉或者是人手指头）然后就生了病，死掉。
这种偏见依旧被今天的电影暗含其中，比如像《黑衣人3》里的中餐馆后厨，还有被《人民日报》点名批评手游《肮脏的中国餐馆》的内容，其实都是这种思维延续的产物。
另外，对亚洲文化的陌生让他们很难知道“风水”与“聚财”的概念，更不用提鲤鱼的含义了。而日本Yakuza的纹身文化传播，也让西方一些人先入为主地将鲤鱼视作成了黑帮的ICON。
图片来源：如龙
从严格的角度来说，都市传说只是一种浪漫的说法，它们真正的称呼应该是谣言。而谣言之所以能够大流行，正是因为它们迎合了创作者群体的偏见和期望。
事实上，不论是傅满洲的形象和还是后来中餐馆鱼缸的都市传说，这些离奇而荒诞的剧情都是移民潮时期对移民生活方式的误解以及对移民族群不信任感下的产物。
自鸦片战争开启第一波海外移民潮开始，一个个荒诞而诡异的都市传说塑造出了西方民众对华人的刻板印象，形成了歧视之源，试图通过这种比较获得集体自尊。
智者始终是个相对概念，谣言止于智者往往也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对于始终难以走出信息茧房的人类来说，相信会有能人带他走出愚昧无疑从一个坑走进另一个坑。
而在今天，当我看见一个老外在跟另一个老外讲解中餐馆鱼缸真正寓意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信息流通的脉搏，它正用轻微而坚定的力量敲击着一块块禁锢思维的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