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生活方式研究院(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花瓢白,头图来自: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大自然所拥有的色号,常让人类叹为观止。
大海时刻变幻的蓝,月食时一点点隐没的金黄,花朵一宿未眠的绚烂或颓败,都有瞬息万变的色彩和光泽。
没人能复制它们,也没人能创造它们。
然而,日本一位叫志村福美的老奶奶,用她的一生做出无限接近自然的颜色。
她的工作,就是每天走在寂静的乡间小路上,收集各种植物的花朵、树皮、果实、根茎,熬成染液。
今年,她已达96岁高龄,但仍坐在咿呀作响的梭织机前,用植物染好的新鲜蚕丝,织出温暖的衣物。
日本国民称她为光与色彩的诗人,有女性甚至愿意一生只穿她做的衣服,就连文学家川端康成也形容她“在优雅而微妙的配色里,贯通着一颗对自然谦逊而坦诚的心”。
春熬樱木,秋收栀果
对于志村福美来说,走上植染之路,就像漫游奇境的爱丽丝跌入兔子洞,坠入了植物背后的世界,窥探到一个神奇的国度。
但这位诗人般的染织家,人生的开端并不诗意。
17岁时,志村才与自己的生父母相认,此前一直被叔父领养;30岁时,她成为带着两个幼儿的单身妈妈。
这些经历,于她都是重大的洗礼。她开始回到生母身边,每天带着母亲做的便当,前往一家贫寒的织工坊学习染织。
这一学,便是余生唯一在意之事。她逐渐发现,大自然中没有一种颜色是容易萃取的,能引领她的,只有四季的流动。
在她的自传性随笔集《一色一生》中,她记录了春天的“樱染”。她发现,用樱花瓣来染色,只会得到灰调的浅绿,若想染出好看的樱色,唯有用树干。
自然就是这般奥妙。孕育出花瓣之色的,是不起眼的粗枝糙皮,花朵掉落的瞬间,精气也已一同逝去。
志村福美用春天的樱,做成了作品《樱花袭》。图/《奏响色彩》
盛夏,志村福美又察觉,尽管大自然郁郁葱葱,但用草木无法直接染出绿色,需要在蓝瓮中浸入以青茅、栀子、黄柏等染成的黄色丝线,才能成功。
这让她意识到,色彩的真相就像是一个寓言,道出了“色即是空”的本义。
深秋,她又常会从一位大德寺的老妇人那里,获赠上好的栀子果实。她把这种金黄的果实形容为光的粒子,染出的颜色“稚嫩如雏鸟”。
这总让她想起一束保存了七十多年的茜色丝线。它的色号近似于燃烧的火焰,染一贯线需约一年半,要用一百贯茜根,在染料和木灰水中交替浸染一百七十次方可染成。
“如果在第一百六十九次失手,则前功尽弃。”她记录到。
这在效率至上的现代社会,确实像背道而行。她甚至执着于亲自养蚕,每到吐丝抽线时期就忙得头晕目眩,但又深为那些蚕宝宝的付出感动。
她的一双巧手,让曾经存在过的花朵,在织物中得以再次绽放。这让美学大家白洲正子很着迷,她评价道:志村的体内流淌着与自然中的鲜花相同的血液,跳动着相同频率的脉搏。
日本人的代表色,你意想不到
大多数人对“色”的认知,其实都很疏浅,比如面对红色系,我们会称之大红、深红、粉红——毫无想象力。
但是日本人不同。他们对色彩的划分有极细致的传统,而且会取上好听的名字,光是红色一族,就有薄红梅、蔷薇、苏芳、茜色、珊瑚、退红等。
他们还有能代表日本独特审美观的鼠色和茶色。这是江户时代中期流行于庶民阶层的两种色彩,彼时的江户幕府禁止百姓生活过于奢侈,只能穿茶色、鼠色和藏蓝色,于是催生了以“鼠色”为主的灰色文化。
志村福美觉得日本人的眼力了得,光鼠色就近百种,因此有“四十八茶百鼠”一说:
夕颜鼠,是让人想到黄昏时,莹白的夕颜花被阴翳笼罩;远州利休,是饮过煎茶后,留在白瓷茶碗底部那一汪暗沉中浮现出的色彩……
在散文集《奏响色彩》中,志村也表达了对茶和鼠的喜爱。她觉得这两种色,有着江户庶民特有的俊俏、生气和雅意,也是具有日本民族性的色彩。
她还发现,但凡山野中的植物,都可以染出鼠色,十分繁杂微妙,也与诸如“和”“静寂”“谦让”等日本人喜欢的性情贴合。
但若是谈及日本人研究得最炉火纯青的颜色,怕是只有蓝了。
志村福美的书名《一色一生》,主要就是指蓝染。她觉得蓝染深不可测,曾让她屡战屡败,“曾经,我以为做一色会耗费十年;如今,我觉得做一色将用尽一生。”
几乎所有的植物,都是用熬煮之后的染液染色,唯有蓝染,要从专业的蓝师那里获取蓝靛原料,再以名为“发酵建”的古法来建蓝,然后守瓮、染色,缺一不可。
而且,蓝染之色,可分为瓮伺、水浅葱、浅葱、缥、织色、绀、浓绀等多达22种,浓淡参差,从深海之蓝一直过渡到浅淡的水色,稍有差池,便是失败。
志村把建蓝时的自己,形容为“怀抱幼子的母亲”,每天心绪上的阴晴波动,都直接反映在蓝液上。
但她并不因此感觉厌烦,因为她永远一身蓝染和服的母亲曾叮嘱她:“希望你的工作能以蓝染之色为基调,勿要让它绝迹。没有比蓝染的和服更能体现日本女性的美了。”
草木,从不讨好人
在草木染的匠人中,广泛流传一句话:传统的颜色,是从自然的石头、植物乃至昆虫的生命中借来的。
每一种植物,都有独立的色彩,因此志村写道:梅和樱无法融合出新的颜色,那将是对这两种植物的冒犯。
这也是跟化学染料的本质区别。草木有自己的主张,它们不受摆布,也不像工厂流水线用一套标准讨好人。
而且,它们来自温暖的日光,而不是冰冷的机械。志村认同歌德所写的“色彩是光的业绩,也是苦难”,认为色彩是光在世间的种种遭遇下,所呈现的不同表情。
“象征生命之源的太阳的光照,能为大地披上绚烂色彩,也会在遭受意想不到的阻碍时,化作阴影、铅云,抵达暗夜;会为矿石染色,也会在草木的根中寄居。”
这是志村对光与色的关系的浪漫诠释。
在这个工业几乎吞并一切的时代,手工业真的值得复兴吗?
志村福美在偶然中得到了答案。一次,她将用化学染的线与母亲的植物染线一起搭在树上晾晒,突然发现母亲的丝线与周围的景致浑然融合,而她的却显得板涩和生分。
她明白了植染与自然的深刻联系,并永远记住了染色大师芹泽銈介的一句话:“把用植物染的织物丢到原野上看看,两者浑融一体。”
因此,在之后的60余年里,志村只以植染的丝线来创作,作品逐渐被各大美术馆竞相收藏。66岁,她被认定为重要无形文化遗产保持者,获日本“人间国宝”称号。
大自然,就这样被她穿在了身上。她还不甘心于传统的植染,独辟蹊径,开发出一些更美的色号和织法。
譬如她知道绿色与紫色接近互补色,混合会显得沉闷,但她看到画家冈鹿之助在《法国的献花》书中说,“若将这两色并列,在视觉混合的作用下,能释放出美丽的珍珠母色的光芒”,便开始了大胆的尝试。
她也知道日本列岛,常年烟雾萦绕,有着潮润的文化,因此研究“繧繝晕染”,想要织出“春日的薄暮时分”和“京都的山峦雾霭迷离”。
唯一让志村觉得遗憾的是,和服正在被日本人无情抛弃。尽管她知道,毫无功能与合理性的袖、腰带、端、褶,是无用之用。
“然和服之美,正在这些细故。”她说。
参考资料:
[1] 一色一生,【日】志村福美,上海人民出版社
[2] 奏响色彩,【日】志村福美,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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