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直播盛会比外界想象中更复杂,它既有失控的部分,也有守规矩的部分。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作者:石灿,编辑:园长,头图来自:石灿拍摄
程运付终于走出家门了。一群人汹涌而上,拿出手机对准他的脸怼去。程运付现在的另外一个名字叫“拉面哥”,他是山东省临沂市费县马蹄河村杨树行人,因15年坚持以3元价格卖一碗面而忽然间在抖音、微博、快手等平台走红。
最近的两个星期,无数全国各地的主播和围观者涌入这个偏僻山村,将镜头对准“拉面哥”的家门口;也有当地人在闹剧中寻找商机,兜售流量卡、WIFI设备、充电宝;也有人什么都不要,一切免费。
在沂蒙山余脉的春日迷蒙雨雾中,刺猬公社亲眼目睹了这场略显荒诞的乡村直播秀。
等候的,与躲着的
程运付从里到外开关大门的手法娴熟,右手把门栓挪动,双手将门向内一张,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子迈出长腿移向大门外,面朝等候他的粉丝们走去。粉丝们像抽中盲盒一样兴奋。此时是2021年3月10日夜间9点,山区已经降温。
杨树行在山东省费县县城西南位置,21公里的距离需要40分钟车程。在距离杨树行还有两公里左右的地段,执勤的交警尚未下班,警车灯光闪烁,他们还在指挥夜间前往杨树行寻访“拉面哥”的车辆。
从县城前行的车在距离“拉面哥”家一公里左右的地方便不能往前继续开了,马蹄河村干部和民警会把车拦下来,指挥车辆往临时修建的停车场停放,步行前往终点,那里号称是目前“中国流量最高的地方”。
沿着一条小溪往北走,一张张红色的横幅涌现入眼帘,标语格式通常是“拉面哥+商业品牌”“欢迎词+品牌主联系方式”,百事可乐、区块链经济、手撕酱鸭、天然腐竹、电动车、职业技校……均以黄字红底的横幅方式出现在途中,直到程运付家门前。
十多分钟的步行路上,60多岁的大爷在喊麦唱歌,穿着道袍的中年男子正与美女直播PK,身着性感服装的女生捧着手机介绍杨树行的基本情况,拖家带口而来的四口之家往停车场走去。“你看那个横幅,走过那里,就到拉面哥家了。”身旁的路人有些激动,那条横幅上写着:“拉面哥,欢迎您!”
程运付的房子很简陋,坐北朝南,水泥房外围被藤蔓植物缠绕了一层又一层。夏天,藤蔓茂盛,他家屋子背后是一大片绿色,但现在只有枯黄发黑的藤条。家里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最初在网络上爆火,有人慕名前来拜访他时,偶尔把人领进门拍照合影,羞于家徒四壁,“家里太孬了”,于是不再领人进门。后续超负荷人群汹涌而至,“拉面哥”更没办法往家里领了。
那些没机会进门的人从天空开始泛白便架起手机在房子周边游走,对着直播间的二三十人承诺:“我一定让你们在我直播间看到拉面哥,看不到,我不是人。”粉丝们并不知道,这些主播绝大多数人刚从外地赶来,自己也没亲眼见过程运付。
出来之前,程运付和家人在家里的堂屋坐着,里面依稀能听到外面吵闹的声音。正屋后有一扇窗户,一位熟悉当地情况的人透过窗户看到了程运付一家子,他说,“你看,那个人穿的衣服很鲜艳,应该是他儿子,穿着校服。”
一位从山西坐火车抵达费县的快手小主播说,他从3月9日下午4点16分至3月10日晚上9点半一直没睡,“火车上很困,但一想到离拉面哥越来越近,就不困了,到费县后更精神了。”他等了一天都没见到程运付。
就在他脸上满是疲惫之时,程运付家大门松动前一秒,有人激动地高喊:“他出来了!拉面哥出来了!”他抽起“家伙”,跟着人群围绕到程运付身边,程运付一袭黑装,被人们阻挡在大门前的空地上,试图稍作停留与人合影,便被妻子又拽又着冲出人群,“我们有事要做。”
山西小伙随着人群跟着程运付走向邻居家。不远的路途上,程运付的妻子被人群一度冲散,一个戴着帽子的男子冲着程运付强调:“一定要记得我昨天和你说的事儿,那个老奶奶就等着你帮她解决了。”那事儿是什么,没人知道。一个身高一米七左右的女生挤到程运付身旁,叮嘱身边的人“快拍、快拍”。拍完后,在直播间反复向粉丝强调,“我好激动,刚刚我和拉面哥合上影了。”
妻子奋力再次贴近程运付,把他抢过来,推着他向邻居家走去。她一边推,一边还要顾及其他人的感受,解释道:“我们有事儿,我们有事儿。”
可控的,与失控的
杨树行的人憨厚老实,操着一口本地话,外地人很难听明白。一位70岁的邻居评价程运付,“他是好人,诚实,善良,不坏。”
程运付长相显老,像50多岁的人;当他说自己1982年生人只有39岁时,很多人报以惊讶表情。他们立即联想到程运付的“艰苦命运”。散落在短视频里和他自己吐露的很多碎片信息,拼凑出了程运付的前半生。
程运付出生在沂蒙山区的山沟沟里。邻居说他中学毕业后,到镇上的板厂打了几年工,一个月二三十块钱;母亲在1999年生病,曾向亲戚邻居借了一万多元钱。2004年,程运付结婚,聘礼1100元,娘家回礼600元,在早期的短视频里,他戏称自己只花500元便娶了个媳妇。
结婚后,程运付经过亲戚介绍找到一拉面师傅学习手艺。这位师傅不收取学习费用,还给他租了一个房子住下。学成后,程运付于2006年开始做拉面生意,至今保持一碗拉面3元钱的消费标准。最初几年,生意不好;经营两三年后,人们才逐渐被他的朴实和靠谱打动。
程运付现在住的房子原本是哥哥住的,结婚时,房子让给他,三间房里两间住人。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墙上他孩子从学校获得的奖状。
程运付做拉面的事儿是在2月23日火起来的。拍那个视频的人叫彭佳佳,一个还在读大学的安徽女孩,美食视频博主。她和朋友到费县梁邱镇大集上拍视频。此前已经有很多人拍过程运付和他的拉面。在各个大集上,程运付也很受欢迎,薄利多销,一次集最多能卖五六百碗拉面,三元拉面加上另算价格的鸡蛋、炸豆腐等副食品,与城市一碗近二十元的拉面比起来,太实惠了。
彭佳佳看过别人拍程运付做面的视频,她也拍了一条。程运付在视频里说,他的拉面一碗只卖3元钱,一碗面挣四五毛,15年没涨过价,“都是老少爷们帮助我,拥护我。”
对于程运付而言,很多东西是未知的,是失控的。它们是网络社会中看不见、摸不着的手。
巨量算数拥有抖音的内容数据,该平台上关于“拉面哥”的关键词信息显示,它在2月21日开始起量,并以攀登高峰的趋势在2月28日达到第一轮高潮,抖音上出现大量涉及“拉面哥”的视频,热度值是2月23日的10倍;热度回落几天后的3月6日,出现新峰值。
百度指数的数据要滞后一些,“拉面哥”的搜索词在2月23日才开始起量,但搜索量峰值同样出现在3月6日。在抖音上搜索关键词“拉面哥”出现的内容相对较少,以“拉面哥”为主题的内容阵地被一线主播们放到快手上了,平台根据用户观看习惯反复推荐相关视频。
已经找不到第一批抵达杨树行的人了,他们的行为在十年前被称为“深度调查”,如果中国一个偏远地区的信息被外界知晓,通常需要职业记者作为信息首发人承担信息传播的功能。现在,几个“野生主播”举着手机就能做到。
这些野生主播与城市中的主播十分不一样,他们的路子非常野。一个主播从外地抵达杨树行做直播,直播间里的粉丝不断骂他,说他在消费“拉面哥”。但他反而感谢那些骂他的人,他对自己的要求是不能骂粉丝,反而要制造刺激点,让粉丝在直播间打字留言发弹幕,这样可以迎合直播平台的规则,提高他直播间的热度。
这些野生主播执行力非常强悍,也经常在平台内容审核的边缘试探。北京、河南、陕西、山西、贵州、安徽、江苏等省(市)的人纷纷前往杨树行,展现在他们面前的通常不是“拉面哥”,而是摆摊求生的摊主、崇尚审丑文化的主播、奇怪装扮的中年人、脸上画了胡子的女性,有些主播串通好了,甚至在线下故意制造矛盾吸引众人关注,然后把这种冲突拍下来。
他们把这称为“段子”。有一些人趁机争夺“拉面哥”,早一些抵达现场的人翻墙进入“拉面哥”家,被村里派驻的几个年轻人推出来;排队吃程运付拉面的人很多,拿到面后,个别主播拿起筷子夹起别人的面条制造矛盾,成为别人视频中的主角,批评和谩骂都不重要,只要有人看就行。
甚至还有网红基地老板与程运付签订合同,想运营他的社交媒体和短视频账号,程运付脑子一热便签了。把合同拿到家后,家人说他可能被骗了,于是他立即反悔,说话的声音非常委屈。有人说这是一个淳朴人的本能反应,也有人说“拉面哥”知道是怎么回事。
人们更愿意相信前者。
吃“肉”的,与喝汤的
程运付走红后很不适应,他的日常生活被严重打扰,连续几天没出摊。来杨树行看他的人越来越多,他越躲着,人越不走。村里面给他做思想工作,他在门前摆摊,人们直接排队消费。一些人从没有为了一碗面排队一个半小时,他们埋怨说自己很辛苦,但这种埋怨也成为他们向别人炫耀的资本,“我吃过拉面哥做的面!”
“拉面哥”的面成为直播间新的社交货币,为了获得这种货币,甚至有人不惜“冒险”。
周涛曾是一个赌徒,他在一周前从江苏骑摩托车抵达杨树行,来这里寻找一个翻身的机会。他在程运付家的后面搭建起一个帐篷,他在里面住了近一周。
他把这个机会放在“拉面哥”引发的社会效应中,“做直播,粉丝喜欢看,也想看,打赏可能得到一些钱。”但这些打赏收益甚微,更惨的是,因触犯平台规则,他在抖音、快手上的账号已经连续被封三天。除了他,很多主播也都在封号与解封之间来回跳转。
他有些绝望。几天没能直播,已经身无分文了。说完,他从帐篷里拿出一个塑料瓶,喝了一口,酒气扑面而来,“我喜欢喝酒,偶尔喝一点。”
很多慕名前来的主播都说这场“盛会”多少是一场“闹剧”,“这里有很多死鱼烂虾和妖魔鬼怪,但就是火呀。”草根主播往往对某些平台的大主播如数家珍,一位拥有一万粉丝的主播说,山东、东北、河北主播好玩,山西主播不好玩,没有才艺。他们善于从底层视角看待直播,“直播要聊八卦话题,说这个主播搞破鞋了、和那个主播分手了,热度就来了。”
很多人都是预言家,他们说“拉面哥”火不了几天,“他没有才艺啊,只会拉面,自己也不开直播,怎么挣钱。”程运付的想法在这些判断面前显得太冷静了,踏踏实实做人是他传递给很多人的关键信息。这种特质是否会变化、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需要时间来检验。
3月11日,费县下起小雨,天气阴冷潮湿,程运付家门口的土路在雨水和众人的搅拌下,变得泥泞起来。穿着高跟鞋的女士每走一步都要停顿半秒,为下一个落脚点找地儿;穿着白色鞋的年轻人们走路时,踮起脚尖,每每避开积水之地。
但也有毫不在乎鞋会不会脏的人。在这附近维持秩序的,有16名带着红色袖章的执勤人员、数名身着橙色马甲的老年环卫工,以及指挥交通的交警。
雨水并没有阻挡外人对“拉面哥”一面之缘的热度。中午时分,挂着山东本地和外省车牌号的车不断驶入杨树行。“拉面哥”热度引发的市场行为,把当地塑造成了一个小型商业市场,烧烤、饮料、套大鹅、水果……各种摊位一应俱全。
一位连续在路边摆摊6天的夫妇说,摊位不收费,他们一天可以收入2000~3000元。他们开着一辆货车,辗转山东各地卖烧烤,哪里有大集、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去。
费县很多人从没见过这种“大”场面。不论是杨树行附近的花甲老人,还是辗转全国多地的退役回乡军人。一位滴滴司机多年未联系的战友忽然打电话给他,准备到费县走一趟,说是见“拉面哥”,他一脸疑惑,不知道“拉面哥”是谁,也很疑惑人们为什么要跑这么远看一个卖拉面的。到了杨树行看完程运付后,他步行十多分钟,从“拉面哥”家门走到停车场的路上,已经变成夜市一条街。他开玩笑说,这段路如果放在县城,可以每天走走锻炼身体。
这场直播盛会比外界想象中更复杂,它既有失控的部分,也有守规矩的部分。
前往杨树行的路上有指示牌,每个路口都设置有引导人员,在“拉面哥”家旁边有人免费发放雨伞、发放免费口罩、免费水果。这个场域中随处可见商业元素和商业行为,但在齐鲁之地传承两千多年的道德意识和规则,以及现代化的基层组织面前,秩序感在一定程度上压倒了浮躁的气息。
3月11日中午时分,“拉面哥”再次打开紧锁的大门,这次是几个大汉护送他出门。粉丝中有人争抢着与他合影,也有人一边护着他,一边大喊“让拉面哥先走!”
“他真走了吧,有些舍不得;不让他走吧,又不忍心。”有人在直播间如此形容这种距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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