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和霍元甲、叶问、李小龙在平行时空中发生过交集的武林中人,一个看过“摘墨镜版王家卫”真容的武馆会长,一个上演过“现代版踢馆”的咏春师傅,一个在马保国走红后暗叹“情何以堪”的功夫教头,在这个被流量、算法、大数据挤压得喘不过气的时代,希望走出被江湖义气、武林规矩填满的旧空间,用“触网”拥抱一个功夫“出圈”的新世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边码故事(ID:tech-kk),策划:白莉莉,摄影:偕越,编辑:JUMP,排版:林晓芳,头图来自:原文供图(图为王家卫和向梁旭辉)



2013年10月的某天夜里,梁旭辉收到美国朋友的电话,“你火了,真火了。谷歌输入‘梁’字,第一个出来的是‘梁朝伟’,第二个就是你‘梁旭辉’,第三个才是Gigi‘梁咏琪’!”


“这事就算再过十年,也会有人提。”被问起7年前自己的“出圈”,梁旭辉笑称自己“惜败梁朝伟,力压梁咏琪。”


这一切要从一桩“踢馆风波”说起。


2013年10月9日下午,一场名为“证咏春之根,斥武林之耻”的记者招待会在咏春发祥地广东佛山举行,主办方为叶问之子叶准及其首徒冼国林,称要讨伐“武林之耻”——这个“耻”指的是时任佛山精武体育会会长、叶问第二代弟子梁旭辉,后者正推动咏春在少林寺立碑,并促成“咏春回归少林”一事。


毫无疑问,那是一起“事先未张扬,但反转迭起的踢馆案”。


此后,梁旭辉率领一众会员进入会场,与叶准、冼国林同场而坐,质问两人为何未经允许,以佛山精武体育会的名义“联名”主办记者招待会。叶、冼二人对此一言不发,随即宣布发布会取消并离场。随后两人异地重开发布会称,在少林寺立的咏春碑文上,梁旭辉不仅刻意剔除其他叶问弟子,也把咏春其他支流宗师抹去,对“咏春回归少林”持保留态度,并认为梁通过立碑活动“敛财”,把咏春“过度商业化”。


梁旭辉当时则称,“咏春在少林立碑活动,事先得到了包括叶准在内的诸多宗支前辈的签名支持”。他说,叶问曾亲手写下“咏春源于嵩山少林派”的遗文,这件事在圈内众人皆知。而针对对方擅自使用佛山精武体育会名义和“敛财”的指控,梁旭辉采取了在属地报警的维权方式。


2021年1月28日,在开始咏春的新春第一课前,梁旭辉在调试木人桩。
2021年1月28日,在开始咏春的新春第一课前,梁旭辉在调试木人桩。


7年后,回看当年被网友戏称为“真人踢馆‘活久见’”的武林大事时,梁旭辉发现,踢馆事件不仅让自己突然“出圈”,更让咏春“出圈”。“2013年还没有‘出圈’这个词,但你去看微博热搜,看热门新闻,全都在谈咏春踢馆,有人甚至说‘咏春?咏春内讧了’。”


一起“踢馆风波”让吃瓜群众嗨了,海外唐人街“炸”了,不少江湖中人也坐不住了,或抛头露面,或公开发声,“用现在的话来说,咏春当年‘集中收割了一波流量’,”梁旭辉说,“后来我想,传统功夫,是不是也需要跟着反转?


现在他更愿意以互联网思维,复盘当年的那起“踢馆风波”。“咏春、精武会、霍元甲、叶问、李小龙和少林寺……这些都是大IP。双方以何种‘算法’对待传统文化,这将决定传统功夫未来的发展和走向。”


如果说2013年的“踢馆风波”像一面镜子,那它既照出了历久弥新的江湖恩怨,也让梁旭辉看清了冷暖情长和世道人心。这起风波不仅开启了咏春乃至整个武林的行业分野,也在社会图景层面,暗合了万物“互联化”的推进和衍变:粉丝、流量、大数据;出圈、入局、短视频。


当日常生活被数字经济裹挟,曾经的武林还是武林吗?曾经的功夫,还能担得起“功夫”二字吗?倘若没有类似“踢馆风波”事件的“加持”,如咏春般的传统功夫,还能一边收割流量,一边传承出新吗?


如今,梁旭辉的脑海里,同时存在着两个平行的世界:一个以精武会、霍元甲、咏春、叶问、李小龙为根基,那是一个在过去千百年里行侠仗义的现实世界;一个被算法、流量、直播、短视频、大数据填满,那是一个在过去十多年间高频迭代的虚拟世界。


如何在两个世界间找到那个咬合之齿、耦合之点?梁旭辉还在探索,但他笃信一个道理:


算法再精,也算不过人性。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江湖。


在无忧堂中国总部,梁旭辉挥拳施展咏春拳法。<br>
在无忧堂中国总部,梁旭辉挥拳施展咏春拳法。


规矩


2013年“踢馆风波”行将消退之际,梁旭辉决定清理门户。


当时,一名“立场不坚定”的门人,被对手成功“策反”,在“踢馆风波”中成了一名“骑墙派”,除了上演“无间道”的现实戏码,还惨遭同门“踢爆”。


梁旭辉和这名弟子之间“最后的约谈”发生在武馆。循惯例,先给叶问宗师上香。随后,在叶问的画像下,梁旭辉询问这名弟子对“踢馆风波”的态度,而后者“顾左右而言他”的含糊态度,让他抛出了习武后罕见的一句狠话:


“我不会再教你功夫了,请你立刻走人。”


随后,他安排门下资深徒弟,到这名“站错队”弟子的店铺中,取回了此前获赠的木人桩等物件。


这次内部的清理门户,内核指向的是“规矩”二字。在传统功夫形成的内部闭环生态中,“规矩”向来都是自诩为“江湖中人”的一个心照不宣的图腾——你可以偶尔忘记它,但你不可以不尊重它。


不论你是哪个门派,也不管你分属哪个分支,“规矩”就是恪尽职守,行事光明。忠于师门,就是不做那吃里扒外的“鸡贼之徒”,否则一旦被师父发现“站错队”,恐怕难逃被“逐出师门”的下场。


“徒择师,师择徒,本就是双向的。现实中徒弟炒师父鱿鱼也屡见不鲜,但行有行规,千百年来都没变过,入得门来,就得守规矩。”梁旭辉说。


和门户里的清规戒律不同,一些和功夫相关领域的行规,则不仅仅需要一颗赤胆之心。它更看重的是行走江湖练就的“眼力劲儿”。


1月28日,在佛山创意产业园的“咏春有米”中央餐车边,梁旭辉上前指导一名咏春爱好者,后者正读初中,放假后“几乎天天过来打木人桩”。<br>
1月28日,在佛山创意产业园的“咏春有米”中央餐车边,梁旭辉上前指导一名咏春爱好者,后者正读初中,放假后“几乎天天过来打木人桩”。


2009年尾,电影《叶问前传》的片场聚集了洪金宝、元彪等港台武打明星。洪金宝体胖,心宽,性温和,好吃红烧肉,于是剧组每顿都给他“斩料”。其时担任佛山精武体育会会长的梁旭辉受邀参演,但他无需象 《喜剧之王》里的尹天仇那样“争盒饭”,而是每天可以进入“剧组小房间”,和明星们一同用餐。据他介绍,每顿饭的餐桌C位,属于洪金宝、元彪等明星。在片场他是“素人”,但属特邀主演,得以和这些武打明星坐在一起。


梁旭辉与洪金宝在片场。<br>
梁旭辉与洪金宝在片场。


餐桌虽小,却清晰地描摹出片场的规矩:甫一上菜,“粤语帮”便迅速占据主导地位,侃武林轶事,论招式动作,嘘“寒江孤影”,聊“江湖故人”,叹“相逢何必曾相识”……菜没上齐,他和洪金宝、元彪们便已闲谈言欢,“嗨”到九霄云外。坐在“上菜位”的徐娇等年轻演员也颇为识趣—— 既然“唔识”广东话,便闷声夹菜,埋头扒饭,绝不会因为被忽略而发牢骚、闹情绪。


等洪金宝、元彪动筷了,我才开始吃饭,因为在剧组里,他们就是‘大哥’。”梁旭辉说。这也是功夫片剧组里人尽皆知的“规矩”。


同样守规矩、尊仪轨的还有王家卫。2009年2月,为筹备《一代宗师》的拍摄,王家卫遍访北京、天津、广东等地武学宗师。去佛山时,他点名要去佛山精武会参观。


“王家卫就是为了‘拿料’而来”,梁旭辉说,“我把名片递给他后,他立刻脱下墨镜,正反面仔细看。”


他调侃自己,“我是这个星球上为数不多的,见过‘不戴墨镜的王家卫’的人”,也惊叹于“大导演说一不二,尊重每个门派的功夫师傅。”


他依然记得,助理用数码相机拍摄精武会会馆时,王家卫的反复叮嘱:未经许可,不可触碰任何物件;不可擅自坐主位的交椅;不要问和功夫无关的闲杂琐事……


“说着说着,王家卫干脆一把抢下助理手中的相机:‘行了,你休息吧,我自己来拍。’”


2009年,筹拍《一代宗师》的王家卫(左)来到佛山精武体育会,向梁旭辉(右)请教“江湖规矩”。<br>
2009年,筹拍《一代宗师》的王家卫(左)来到佛山精武体育会,向梁旭辉(右)请教“江湖规矩”。


拜师


王家卫的突然造访,除了为《一代宗师》积累行业素材,还希望能获取一些“八卦”信息,比如武林中常见的各项仪轨和规矩,而仪式感极强的“拜师礼”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拜师礼的重要性,从叶问的师公——梁赞的早年习武经历就可看出。相传梁赞年轻时,为了习得咏春最基本的拳法——小念头拳,不惜用1000两白银来交换,末了还签下生养死葬的道德契约,才得以拜师习拳。


让王家卫如痴如醉的,其实是近代看似繁冗,内核厚重的一整套拜师程序:以咏春为例,拜师前,准徒弟要准备好一封拜师帖(文言文写就的模版)。收到拜师贴后,师父要回一封收徒贴。拜师当日,准徒弟跟随引师人、师父一起,先在武馆为先祖宗师上香,尔后师父宣读《禀咏春先祖词》,大意为“收徒是为光大门户”云云,随后准徒弟宣读拜师帖并奉上束脩,向师父敬茶,师父还一封利是,宣读收徒帖,见证人在收徒帖上具名。至此,拜师礼毕,达成师徒之谊。


梁旭辉的第一个师父是一名精武女侠。但当时的拜师过程,简单到让梁旭辉本人都感觉“不可思议”。


1983年,内地引入第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剧中霍元甲施展的迷踪拳风靡神州大地,当时在广西南宁读初中的梁旭辉看得如醉如痴,有空就学着比手画脚。高一时,一位同班的女同学看他整天张口拳法,闭口功夫,就告诉他,说自己的奶奶是精武会的前辈,如他有意,可以拜自己奶奶为师。


梁旭辉起初不信。“霍元甲是天津人,精武会源自北方,怎么可能在南方,还是在我身边出现精武前辈?”


但看同学言之凿凿,梁旭辉还是决定拜访这位女前辈。动身之前,他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位潜伏于光明顶或绝情谷的高人,身轻如燕,腾云驾鹤。


女前辈的练功之地,位于南宁人民公园内的一个炮台旁边的小山坡,叫望仙坡。一天,趁这位精瘦的老太太休憩时,梁旭辉赶忙上前自我介绍,并问对方是否可以收自己为徒。听罢,对方缓缓问:你知道什么是功夫吗?梁旭辉一愣,高中生对“功夫”二字的认知自然浅薄,于是老实答“不知道”。


老太太随后说,若不因为是其孙女的同学,陌生人是断断不收的,于是破格录梁为关门弟子。后来梁旭辉才知晓,师父姓韦,名绘章,是霍元甲门徒、“精武四杰”之一广东新会陈铁生的儿媳。虽然“拜师”只是几句简单的问话,但韦老先生随后在望仙坡上,将精武会的功夫招式——十二路谭腿、功力拳、达摩剑、霍氏练手拳等尽数相授。


在无忧堂的顶楼天台,梁旭辉开始打起咏春拳。
在无忧堂的顶楼天台,梁旭辉开始打起咏春拳。


同门


梁旭辉的咏春拳师父叫张卓庆,久居海外,是叶问在香港早期的弟子,也是李小龙的师兄。


1955年师傅张卓庆(左)与李小龙(右)合影。<br>
1955年师傅张卓庆(左)与李小龙(右)合影。


2006年夏天,在张卓庆率领众弟子访华时,梁旭辉拜其为师,并按广东规矩习俗,奉上束脩(束脩即拜师学艺给师父的礼物或酬金,现代广东师傅所收束脩又有利是和学费两种。利是用于仪式或节庆社交,一般是吉祥数:288、388、688、888到3888、6888、8888等均可,由送利是者根据对方年龄辈分和应用场景自定金额,收利是者可回利是。学费则视教学内容由各派师傅自行制定,将利是当作学费的亦有,总之,在为师“有教无类”和为徒“诚心感恩”之间,双方以中庸之道拿捏)


拜师宴后,张卓庆为梁开拳,并告诉梁旭辉,“当年叶问收我为徒时,也是先教我这几招。”


拜师张卓庆后,梁旭辉开始系统学习叶问一脉的咏春拳法。也是从这时起,他从师父讲述的咏春旧事中,窥见那些圈内尽知,但外界难明的江湖轶事。


梁旭辉(左)与师傅张卓庆(右)合影。<br>
梁旭辉(左)与师傅张卓庆(右)合影。


在张卓庆的讲述中,由自己引荐给叶问的李小龙,是个“极具天聪的武学奇才”。早年,在和香港各大武馆切磋功夫时,“大师兄”张卓庆和“小师弟”李小龙,用的其实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算法”:


年少时,张卓庆人称“沙胆庆”(“沙胆”为粤语“大胆”之意),专挑高手过招,经常冲在前面打头阵,受伤在所不惜;李小龙因为要拍电影,还要“靠脸吃饭”,所以尽量避免自己受伤,不轻易接受对战,一旦出手必然胜券在握,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对姿势之优雅,动作之唯美也要求极高。


李小龙的另一个特点是:要强。张卓庆称,拜叶问为师学习咏春时,李小龙其实已经在影视圈是个童星了,叶问也很器重他。但在咏春门内,无论辈份还是拳术,Bruce Lee都资历尚浅,做不了大佬这件事,让李小龙很是苦恼。


“师父说,当时一些资深的同门师兄,嫉妒叶问宗师偏爱李小龙,便以李小龙有外国血统为由向叶问施压,不让李小龙来武馆。叶问为了平衡,只好让张卓庆学了再去教李小龙。”梁旭辉说。


1955年师傅张卓庆(左)与叶问宗师(右)合影。<br>
1955年师傅张卓庆(左)与叶问宗师(右)合影。


用“恩怨”形容李小龙和咏春之间的微妙关系或许太“重”,但李小龙此后以一己之力创立截拳道,实际是以另一种方式,成为了一个派系的开山宗师。李小龙后来在拍摄《死亡游戏》期间,曾力邀师兄张卓庆参演一个和自己对战的“大 boss”,但被张卓庆一口回绝,笑称绝不给师弟在电影中用截拳道打败咏春的机会。1973年7月24日,也就是李小龙猝死离世的第四天,张卓庆才在澳洲的一份报纸上,得知师弟去世的消息。


三十多年后回忆起当时场景时,张卓庆告诉梁旭辉:“我真后悔没应承小龙,假如去演《死亡的游戏》的话,或许还能见小龙最后一面。”


张卓庆说这句话时的黯然神伤让梁旭辉至今难忘。后来,梁旭辉得到了一本张卓庆和李小龙徒弟Ted Wong(黄锦铭)合著的书《咏春拳和截拳道的比较》(英文版)。“等于我和小龙又可以在一起过过手了!”张卓庆以这样的方式,怀念与师弟李小龙一起战斗过的日子。


和“旁观者清”的世俗论调不同的是,在武林这个江湖里,局中人或许才最清醒。


在师父的记忆碎片里,由李小龙首创的截拳道,像极了太极的模样:这个太极“生两仪”,张力大;两仪既而又生四象,可塑性强。在师太太公、师太公、师公、师父和师伯师叔们的恩怨情仇里,他能看见黑色变成白色,白色有时又被黑色同化。


流量


武林纷扰多,常人难揣度。梁旭辉认为,纷扰也好,恩怨也罢,虽然无法彻底消除殆尽,但通过砥砺交流、切磋融合,不断“出圈”、曝光,可以让“踢馆”“内讧”等事件脱敏,从而为武林和功夫带来“新流量”。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推进,也得益于香港功夫片的走红,中国功夫(Chinese Kongfu)成为佛山乃至中国和世界发生联系的一座桥梁。梁旭辉在佛山精武会担任秘书长后,把精武会的官网变为中英双语,随即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地“功夫迷”的热烈反馈:有在线问拳法招式的,有电话咨询拜师事宜的,还有的直接背起行囊,不管是来自美利坚、欧罗巴还是亚非拉,他们来到佛山的目的只有一个:“学点功夫”。


十年前的一天,一个美国小伙陪朋友来佛山找梁旭辉,他的朋友想学功夫。后来,他的朋友学成,而这个名叫Josh Ragan的小伙成了梁旭辉最得意的洋徒弟。梁旭辉给他起了个中文名,叫“雷震天”。


梁旭辉指导洋弟子Josh。<br>
梁旭辉指导洋弟子Josh。


最开始教小雷咏春拳时,梁旭辉告诉他,在中国菜市场买东西,你一定要学会三句话:“多少钱?”“太贵了!”“不要!”——第一句询问价格,第二句摆明立场,第三句则是“见势不对,赶紧撤”!


这三句话,后来也被用于咏春的日常教学——摆出问路手(“多少钱?”);出拳怼回去(“太贵了!”);无论输赢赶紧离开(“不要!”)


洋弟子很快就明白了“功夫即生活”的道理。后来,小雷在马来西亚世界咏春擂台赛上夺魁,以“功夫小白”的身份一举拿下金腰带后风光回国,梁旭辉回想起此事,却倍感遗憾:如果当年把这些洋徒弟的素材,用短视频的方式记录下来,说不定自己已经是视频号上的“网红教头”了。


2012年国庆节雷震天在谢师宴上发表拜师感言。
2012年国庆节雷震天在谢师宴上发表拜师感言。


2020年春节后,他开始关注到短视频的红利。在一个以“大家说,今天面授功夫,会败给直播吗?”为题的短视频里,来自加拿大的洋徒弟Candice真人出镜,谈起自己如何抛弃枫叶国稳定工作,来到佛山苦练咏春的功夫故事。对她来说,白天是理想,练咏春浇灌功夫梦;夜晚是现实,教英语补贴生活费。


在梁旭辉看来,洋弟子的故事,或许就是让咏春“出圈”的一把利器。“有剧情,有故事,有反差,你才能有关注,有流量,有粉丝。”


如今他回看2013年的“踢馆风波”,觉得虽然在互联网上引发了无数争议,也惹来了不少“吵闹的声音”,但咏春终究也获得了极为可观的流量,“而我们内部,经历过互联网的磨砺反而更团结,所以这其实不一定是坏事,相反,还是一件好事,是咏春在‘出圈’,在不断获取公域流量。就像王老吉和加多宝,官司打了那么久,我看最后双方都是赢家,关键看谁可以转化。”


这种退可接续传统,进可吸粉出圈的姿态,像极了咏春拳的三组套拳:小念头,寻桥,标指。小念头,“小”用粤语表达就是“少”,少念头就是没念头,意为沉下心来,摒除私心杂念;寻桥,以敌我双方的对抗和互联,寻求双方肢体在接触互动中的出奇制胜;标指,标月之指,穿越手指看月亮,最终抵达“指哪打哪”之化境。


“移动互联网时代,传统文化也要像咏春一样,在线上打出一套组合拳:既要提高公域流量曝光度,又要培育私域流量忠诚度。


底线


梁旭辉说,2020年全年,他每天都在抖音、快手和微信平台上刷短视频,研究各平台的算法,看别人怎么“圈粉”。回看自己十多年前拍摄的佛山精武会和咏春拳宣传片,他直言,“真的该改变一下拍摄手法了。”


“套话多,剧情死板,就很难吸引年轻人。”他经常思考李小龙说过的那句话:上善若水(be water)。“人需要根据环境,调节和改变自己,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思考:我们是否已经到达了瓶颈?需不需要把原来的水倒掉,换一些新鲜的水进去?”


“咏春有米”餐馆前摆有木人桩,进馆吃饭前,食客可以随时在木人桩前切磋武艺。<br>
“咏春有米”餐馆前摆有木人桩,进馆吃饭前,食客可以随时在木人桩前切磋武艺。


该换新鲜的水吗?如果要换,该怎么换?还没等他想清楚这个问题,新问题又来了。


2020年底,马保国忽然就成了B站的“鬼畜之王”。这个自称“浑元形意太极拳掌门人”的69岁武师,累计斩获约1.6亿流量。有人说,马保国到底有没有真功夫,这目前还难以定论,但他一定是“推动功夫文艺复兴”的第一人,即使在成为互联网顶流之前,他丢了面子,吃过败仗。


梁旭辉是在一些功夫微信群里,第一次看到他的视频。“我全程没笑,真的,甚至觉得有点悲哀。传统功夫‘触网’‘出圈’固然让人欣喜,但不应该变成一种扭曲的快感而存在。


梁旭辉力推的“华人新三馆”中的餐馆:咏春有米。图为该餐饮品牌在佛山创意产业园里的中央餐车。<br>
梁旭辉力推的“华人新三馆”中的餐馆:咏春有米。图为该餐饮品牌在佛山创意产业园里的中央餐车。


从这场全网狂欢开始,算法成为了包括咏春在内的,不少传统功夫门派琢磨和研究的核心。“我和很多武林中人聊这件事,我们都不觉得搞笑,反而觉得情何以堪。我们痛惜的是,为什么流量都跑他那去了,为什么平台算法可以为他所用。


梁旭辉说,算法可以改变流量,但永远无法改变人性和人心。如今,他更想甄别商业运作和传统功夫之间的边界。“马云拍《功守道》把各种高手挨个打了个遍,这是功夫吗?当然不是,这就是商业。马保国在镜头前挥鞭、舞拳、玩自拍,这也是商业。这些东西传播开来,会替代普罗大众对传统文化的看法和认知,但这些都只是玩票而已。在上世纪,别说输给国外大力士了,就算是输给华夏同胞,输家肯定是自惭形秽,远走他乡,抑或是卧薪尝胆,闭门自省。哪里还会广而告之?”


在他看来,做师傅的就要坚守底线。“费尽心思,为获流量不择手段,这不是在正常造血,而是杀鸡取卵。”


和他谈话的过程中,“底线”一直是他使用的高频词:商业底线、武林底线、做人底线、算法底线……他认为,功夫的交流和传播可以有争论,有冲突,但自夸也好,自黑也罢,法、理、情各归其位,这是底线,只要不突破底线,一切就都好说。


他也提到了陈奕迅的那首《叶问风中转》,“木桩不是木头/游刃如情感的木瓜/蛋挞虽是弹牙/其实系师公食架……”。


“这种调侃和改编,我就觉得很好,只要本意是尊重武学,形式和风格可以拓宽和探索。”梁旭辉说。


过去的10年里,每次和徒弟去K歌,都要唱陈奕迅的这首歌。当唱到“右手伸直/双掌平推/双腿下垂/唔淮抽水”时,师徒一齐在包厢里推掌挥拳。有次,一个端果盘、送酒水的KTV服务生推门进包厢,发现包厢成了武馆,一个个“K歌之王”化身为咏春武师,一时不知所措,目瞪口呆。


众人不为所动,打完一套拳后纷纷抚掌,作揖,齐声唱出那句点睛之词:


“叶问话我好鬼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边码故事(ID:tech-kk),作者:白莉莉,摄影:偕越